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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6819 2021-04-06 06:21

  在西门庆酒楼的包房里,李小林对我说过,大姑的魅力是道德上的完美,自己现在守护正在洗桑拿的大姑,之所以没有魅力,原因就在于其缺乏道德上的力量。当年大姑在自家屋守护李小林的故事,之所以那么震撼人,正是因为它的每个细微之处都在进发着道德的威严。当然,这种道德的力量,是李小林起死回生之后,与同志们一道夺下别人的江山,才有机会回头细细体会。

  当年最危急关头时,李小林的肠子像尾巴一样拖在体外,大姑一边用水将它洗净并小心放回腹中,一边听着细姑小声提醒外面的情况。

  细姑说外面都是枪兵。

  大姑鼻子一哼,说她最不怕的就是当兵的,不管什么枪都同吹火筒差不多。

  细姑担心他们会硬闯进来。

  大姑非常不屑地说,谁敢闯进金家大门,小心他两条人腿变成狗腿。大姑要细姑去门口让那些团丁走开。细姑不敢去。大姑好言劝导说,保安团的枪兵,都是他的部下。若有人不听,就赏几片耳光给他吃吃。

  细姑揣着大姑给的胆子站到门口,冲着一群团丁说,你们都走开吧!

  那个拿手枪的头目见出来的不是大姑,就说,走开?去哪?你给指个地方,别让我空等一场。

  细姑气得脸绯红,说你们太邪了,我是你们团长的夫人,当心我叫他割了你的舌头。

  小头目说,团长什么时候又娶了新夫人,前几天他喝醉了酒,还说终生只等着一个人哩!大小姐,现在可不是得花疯的季节哟,你若喜欢当兵的,可在这些弟兄中选一个。

  细姑泪珠刷刷地往下掉,回头往屋里钻。

  身后那小头目喝道,快把女共产党交出来,我们查清楚了,就在这屋里藏着。

  突然间,细姑身后“叭”地一声震响,屋上的尘土成串往下掉。

  小头目吆喝着要手下人冲进屋去搜查。

  谁开的枪?大姑脆脆地一叫,飞快地走到门口。有几个团丁已经站到台阶上,腿快的脚尖几乎触到门槛了。大姑指着最前面的一个人说,是你开的枪吗?那人慌张地一边后退一边否认。大姑又问是谁开的枪,这次声音很严厉。见无人回答,她说,咱家的人打日本鬼子时,你们都躲到哪条地缝里了?日本鬼子滚蛋了,你们倒跑到老团长的灵位前来抖威风逞英雄,是不是还想进门抢我去做压寨夫人?你们谁有这个胆,点个头,我就跟他去!大姑一把抓住小头目的手,问他想不想。

  小头目龇牙咧嘴地大叫哎哟,别的字,半个也说不出来。

  大姑放了他,却将他的手枪拿了过来,一边骂,一边朝那些枪兵脚底下射击。子弹击起的泥土溅在团丁们身上。大姑骂他们是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以为手里有根三尺半,就可以到处充老子。她说,大官小官见了这块匾都要低头下马,你们竟狗胆包天朝它开枪,今天不把开枪的人交出来,你们一个也别想走。

  团丁们面面相觑,小头目盯着一个团丁。

  那团丁只好站出来说,金大姑,是我的枪不好,自己走火了。

  大姑问,你姓什么?听团丁说自己姓陈,大姑冷笑一声说,你与老团长的外婆是同族。我知道陈家祠堂的族规比较宽厚,犯了这种事仅只剁掉两个指头。大姑说自己会让人给陈氏族长捎信,剁指头时找两根没用的,留下有用的可以拿筷子吃饭,甚至还可以拿枪打仗。大姑一字一字地说着,那团丁早已趴在地上磕头求饶了。大姑不理他,只对小头目说,刚才是有个女人到家里来了,不过她是来唱堂会的。她要小头目自己进来看看。

  小头目哪里敢,他不愿平白无故地少两条腿。小头目只求大姑行行好,让他能有办法回去交差。他们十几个弟兄还对付不了一个女共产党,李团长会扒了他的皮的。

  大姑将细姑拉出来,对小头目说,这位是方县长的千金,李团长刚同她拜过堂。大姑还将小头目的枪扣下来,她要小头目回去告诉李团长,要人要枪,请他自己来。大姑说这些话时,始终很平静,一点也不声张。团丁们望着仍趴在地上不敢起来的同伴,不知如何是好。大姑有些烦了,她大声说,都站到对面去,别把我家的风挡住了。团丁们退到远处后,大姑对陈姓团丁说,看在你是远房亲戚的分上,这次饶了你,不过你得去老团长父亲母亲的坟上看看,该修该补的地方都给修补一下。那团丁这才千恩万谢地起身去了。

  这段往事前些时,被县文化馆的人写成一段新故事,叫《小寡妇智斗保安团》,先是在县里获奖,跟着又在地区获奖,最后选到省里去参加什么民间文学屈原奖评选,头天县广播还播送新闻说是获了大奖,还说这是县里有史以来获得的最高文艺奖;没想到第二天又播出重要更正,说头天的消息有误……往后县内县外的新闻中再也没有见到有关这个新故事的任何消息。《小寡妇智斗保安团》究竟胡编了些什么,大部分人都不知道,文化馆办的一本油印刊物本来已登出来了,还没来得及下发,上面就有指示,不得让此文章出笼。文化馆就一把火连刊物带手稿全烧了。

  传说这是李小林的原因。

  李小林那时是省委统战部副部长。省群艺馆主持评选的人大约想拍她的马屁,将此文送她过目,她看后马上给省委宣传部的人打电话,全部内容只有四个字:狗屁胡说。传说中,李小林对电话那边的人多说了几个字,她冲着对方骂道,你姐你娘才是小寡妇!李小林的四个字,外加一句话,让县文化馆羞辱了好久。大家都说他们获得了省委颁发的特别奖,但不提那四个字。

  我在同胡局长谈判调入县文联写诗时,胡局长半开玩笑地问我,是不是也想获一个狗屁胡说奖。

  李小林在同我的闲聊中也提到这事,她说,责骂下属,不是她的个人风格,但她的确干预了这事。李小林只说过,这种所谓的故事,是对一个正直善良富有同情心的普通妇女的丑化。

  大姑在奔赴武汉的途中曾对我说,一定要向李小林要回那支手枪。待见面时,大姑真的说,李小林,现在你又不打仗,该将偷走的那支枪还我。李小林笑嘻嘻地说,那枪是敌人的,不是你的,所以不能用偷字,得用缴获二字。大姑固执地说,李小林的行为就是偷。

  那些团丁不敢撤走,就在金沟大垸前前后后放哨监视着。

  守了三天三夜,第四天,细姑爷来了。后面还跟着“小拐子”。细姑爷老远就翻身下马,走到大门前,两只马靴后跟一碰,举手朝那金匾行了一个军礼。他在门口犹豫了一阵,两腿就是跨不过那门槛。团丁们见状大喊,金大姑,团座大人来了!细姑听见喊声,跑出来不知说什么好,只是一把接一把地抹眼泪。细姑爷也不安慰她,两眼盯着院子,让她去将大姑叫出来。细姑一边抹眼泪,一边提醒细姑爷,可以进门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细姑爷不理睬,再次催她去叫大姑。

  细姑走到里屋,告诉正在给李小林洗伤口换草药的大姑。

  大姑抬头看了什么地方一下,要细姑去问细姑爷来干什么。

  细姑回到大门口,问过细姑爷后,再到里屋告诉大姑,细姑爷要她将李小林交出来。大姑斩钉截铁地说,李小林肯定不能交出去,如果一定要抓一个人,自己可以去顶替。细姑爷了解到大姑的意思后,沉思良久,然后要大姑将拿走的枪还给他的手下。大姑依然不肯,她说,万一有哪个大胆的毛贼闯进来,就用这种响器对付。大姑说,等屋里人伤好离开后再还枪。

  细姑爷束手无策时,“小拐子”献计说,放把火逼她们出来。细姑爷瞪他一眼,让他传令下去,金家屋里的女人,一根毫毛也不能碰,否则,他绝不手下留情。

  细姑一直在唠叨,请细姑爷进屋。

  之后,三姑从里屋走出来,传达大姑的问话。

  大姑要细姑爷回答,今天到了什么日子。

  细姑爷听了,立即跳上马背,马蹄得得地卷起一股尘土飞驰而去。他边跑边喊,都他妈的给我滚回去,老子拿饭撑死你们这些饭桶。

  那些团丁立刻像小虫子一样,在那股尘土里消失了。

  细长的尘土从此就长久地飘扬在细姑的记忆人生里。她还一直以为这是关于细姑爷的最后印象。她一想到这点,人就变得麻木不仁,或者无动于衷了。

  大姑也看到了这股尘土。

  三姑说,大姑一直在里屋透过窗户和大门,三点成一线地盯着细姑爷。

  细姑爷没有信回来以前,大姑曾多次说过,细姑爷的身影最后被尘土掩盖这本来就是凶兆。这也是大姑最后一次见到细姑爷。

  由此可见,三姑的话没有假。

  那天傍晚,“小拐子”溜回来,让三姑给大姑和细姑捎信,县党部派了几个特务下来,那些人是外地人,不信当地的规矩,说不定会进屋抓人,细姑爷要她们千万小心。“小拐子”又说,细姑爷专门派他回来保护她们,所以她们还是可以放心。

  天黑时,村里果然来了几个陌生人,说是收山货的。

  大姑拉着细姑站在大门口,冲着那些人说,你们这样子好像是土匪!若是想打我家主意那就大错特错了!

  说着,大姑从怀里拔出手枪朝天开了一枪。

  那些人下意识地将手伸向怀中,掏出枪来。

  大姑立即大喊,强盗来了!

  村里的男人立即端着土铳和大刀冲出来。那些人只好挑明说,自己是县党部派来的。大姑就叫大家停下不动。她说,真是县党部的就没事,传到李团长那里他也会放心的。这时,“小拐子”跑过来同他们打招呼,说是李团长刚才亲自搜查过,村里什么情况也没有,所以才敢让太太继续住在这里。

  那几个特务后来被“小拐子”全部打死了,尸体就扔在山沟里。外面的人都传说是让共产党游击队打死的。

  大姑、细姑和三姑,还有李小林都很清楚,其实那是“小拐子”干的,他不能让这几个人回去告李团长的密。

  一九四九年,时局剧变。西河镇压反革命时,凭着李小林关于这事的一封证明信,“小拐子”才侥幸活了下来。

  李小林的游击队,中了细姑爷的埋伏。她一个人突围出来,身上中了几枪,又遇上堵截的团丁。这一带不是她的根据地,她只能求助于大姑。李小林对于细姑爷放掉已经到了嘴边的肥肉而离去的做法,开始还以为他是在玩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的诡计,经证明这不是诡计后,李小林把自己学到的阶级斗争学说重温了几遍,也无法找出答案。

  李小林每天都要接受大姑的气功治疗。大姑一发功,李小林身上的伤口一带就温暖起来。大姑、细姑和三姑都看过李小林受伤的腹部,上面只有一个窟窿,子弹进去了没出来。她们一致讲述说,当年,李小林的肚子像只烂南瓜,是大姑用纳鞋底的针线给她缝上的。

  几十年后,在省城当官的李小林,感到背部非常不舒服,一番诊治以后,医生从她腹部取出一颗灿亮的机枪弹头,还有大姑缝在她肠子上的经久耐用的纳鞋底用的麻索儿。医生惊诧地断定,李小林当年一定是遇上了异人,否则早就没命了。

  大姑不让李小林轻易出屋,能走动时,也老让她在屋里躺着。李小林就全神贯注地看大姑在那里纳鞋底,有时看着看着身上就有热流在不断流动。李小林是在几十年后才从气功书上弄清楚,这叫气功场。这种气功场也能给人治病。

  李小林伤好了些,有气力说话了,就常常给大姑、细姑讲革命道理,并举例说,谁谁背叛自己家庭参加革命。细姑听了那些道理,觉得很解气。她对李小林说,如果他们能将她父亲和她丈夫的命革了,她就跟他们走。李小林告诉细姑,革命要靠自己觉悟,不是请客吃饭,别人做好了菜,自己只去动筷子。细姑想明白了,就朝李小林借枪,准备待方县长和细姑爷来时使用一下。

  大姑知道后非常不高兴,她对李小林说,李班主,你可以离开这儿了。

  李小林愣住了,说我的伤还没好哩。她提醒大姑,大姑说过好几次,不满两个月决不放她走。

  大姑就说,自己是怕李小林在这儿住久了,有人连她的命也要革掉。

  李小林明白大姑的心思,就答应以后不再在这屋里讲革命道理了。

  大姑说,李小林的道理在别处可能有用,在她家里,半点用处也没有。

  大姑叹着气说,其实你应该唱戏,你的曲儿唱得圆溜溜的,像糯米粉做的汤圆,粘在心上,甩也甩不掉,真的迷得死人。

  从这天起,只要身上不痛,李小林就放开嗓子唱戏文。一开始,她尽唱些忠义报国、除暴安良的英雄古人。大姑好像对这些不感兴趣,老要李小林换曲子。李小林那时是大别山中赫赫有名的共产党女英雄,只顾捡自己偏爱的,能抒发胸中大志的曲牌唱。换来换去,都是些浑身是胆雄赳赳的段子。唱了两天,大姑干脆明说了,要她唱《王金龙嫖院》。一九四九年成立的人民政府嫌这名字不好,就改名叫《玉堂春》。楚戏水词多,只要有人愿意听,唱的人可以随时加进许多插科打诨,打情骂俏的内容。每到儿女情长之处,大姑就唉声叹气,甚至跺脚嗟呼。李小林便及时添上许多勾人魂魄,断人肝肠的戏文,把一个只有十二本的连台戏,唱了四十多天。

  大姑说,那晚李小林单独留她住到省城的家里,目的就是唱戏给她听。李小林将《王金龙嫖院》中的许多词都忘了,大姑却还记得,不时给李小林提个醒。大姑说,李小林唱得远不如先前的好听,有些地方简直像开会作报告。不过李小林唱得很动情,唱着唱着泪水就下来了。

  李小林唱完《王金龙嫖院》时,腹部上的枪伤差不多全好了。这时共产党的县政府送来通知,要她赶快回去,迎接刘邓大军第二次进山。最后一天晚上,李小林格外动情,将历尽磨难的玉堂春,终与心上郎君成就百年之好一节,唱得风不鸣,水不流,山在转,地倒扣。

  李小林走时,大姑牵着她的手,一直将她送过倒挂金钩山。

  那么长的路大姑只说了一句话。

  大姑说,李班主,你将玉堂春唱转了世,活过来了。

  李小林回答说,我要让天下所有受苦受难的姐妹都活过来。

  大姑要李小林别担心细姑爷会带人暗算她,她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因为细姑爷回来的日子还没到。

  李小林走后,大姑整整三天无心纳鞋底。

  三天之后,“小拐子”来报信,要大姑细姑多作提防,共产党的大部队来了。大姑准备将手枪交给“小拐子”时,才发现手枪被李小林带走了。存放手枪的箱子里,留着一封李小林给大姑写的证明信,证明大姑是对革命有大功的好人,要各个部门不得骚扰。落款有她的名字和职务。

  大姑生气地要撕那证明信。

  “小拐子”拦住她,劝她保存好,说不定真会有用。

  “小拐子”说,细姑爷告诉他,国民党败局已定。

  大姑留下那证明信后,狠狠地骂了两声,说李小林是个贼。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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