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五年,大姑的威望在金沟大垸一带如日中天。
乡里人相互咒骂时爱说,让你笑死。又爱说,用你无头的身子祭灵。这些话里充满了对大姑的敬畏。尤其是女人们,见了大姑,没有一个不是毕恭毕敬的。这种影响一直延续到现在。金沟大垸能够成为全乡第一个精神文明建设示范村,虽然大姑的作用从没有写进典型材料,领导作报告时也从不提她的名字,私下里却谁也不敢低估。来采访的记者问小媳妇,为何如此孝敬公婆。小媳妇们总说,自己怕金大姑骂,怕金大姑用眼睛瞪。在尊敬公婆、和睦邻里、作风正派、团结互助等项目上,几乎没有人不说不向大姑学习的。
只有细姑没说过这话,那也是因为人们从没想过要让她说。细姑在大家的心目中,仅仅是大姑的一个影子。大姑走到哪儿,细姑就无声无息地跟到哪儿。大家将对大姑的敬重,随便给一点细姑,细姑也就在村里不好不歹地活下来。大家见了细姑时,总是对她说着大姑,包括大姑守寡之事也在赞美之列。大姑守寡之事在大家看来是很重要的大事,同样细姑也在守寡,大家却置若罔闻。在我满十六岁之前,村里居然没有一个人知道细姑还是女儿身。
对于专爱打听别人隐私的乡下女人来说,这是她们最重大的失误。
我十六岁的第一个晚上,家里人一起吃长寿面时,灯光下的细姑,两眼里闪着许多晶莹。大姑不满地表示,她知道细姑为什么流眼泪。大姑还粗鲁地嘀咕一句,有什么好哭的,哭个卵子!
大姑离开以后,细姑索性将自己哭成个泪人儿。
她对我说,大姑好歹总算做了一回女人,而她人都老了,身子还是姑娘的。不久后,我能坦然面对自己失身于一个男孩,细姑的这番话,成了我对自己最有力的辩护词,甚至还对自己说,这是一件幸福的际遇。
大姑家的门槛越来越像封锁线。
没有哪个男人们胆敢跨过那道门槛。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人的封锁线彻底崩溃后,大姑在自家门口垒筑的封锁线显得更加坚固。日本人刚宣布投降,由县城里跑出来的那些光彩照人的家眷,就被几阵晨风尽数吹走。扔下来的手绢、丝袜和发带等,被几只瘦狗叼着满村乱跑。还是小不点的三姑,拿着也是那些女人扔下的肉骨头,去同瘦狗们作交换。成交之后,三姑高兴,狗也高兴。两只在女人膝前偎惯了的小狗,喜欢脂粉味,不贪烂骨头,不肯作交换,三姑就拿起木棍,撵得它们夹着尾巴四处乱窜。三姑最终还是得到了女人扔下的小件衣物。她将它们洗净了,一件一件地穿在自己身上。三姑这时已差不多成了孤儿。她父亲已经死去,母亲患肺痨,只剩下一息奄奄。村里人看不惯三姑枯黄的头发上,挽着城里女人的发带;也看不惯三姑穿着破布鞋,却套着两只颜色不大一致的丝袜;更看不惯三姑用手帕揩那鼻孔下面的两条黄色的脓液。村里人就要大姑管一管。大姑将三姑叫进自己的屋里,给她洗了澡,换了衣服,梳了头,出门时,依然挽着发带,套着丝袜,捏着手帕。小小年纪,竟有几分城里女人的楚楚动人。村里人不再做声了。多年以后,他们才极为秘密地议论说,三姑是被大姑宠成这个样子的。三姑自己也说,若是大姑对她稍狠一点,她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大姑说过,她自己是为别人活着。
大姑说过,三姑完全是为自己活着。
大姑从没说过细姑是为什么活着。
一九四五年的秋天,金沟大垸里还不觉得寂寞已经来到。
大姑率先发话,鬼子投降了,县政府不来这儿庆祝,我们自己也要好好庆祝一番。
金沟大垸领头,附近十几个垸子一起筹了一笔钱,请戏班子来唱戏。方县长没有出面。不要说是名角,连那些稍有名气的戏子,都在县里赶各个大户人家,庆祝平安返回的堂会。村里人放弃了请汉戏之类官戏和贵人戏,就近找来一个唱楚戏的草台班子。戏台照例搭在大姑家门口。大家都说,没有大姑爷,金沟大垸的抗战就不能胜利。又说,其实,金沟大垸的抗战,早几年就胜利结束了。大姑因此获得一个戏台正面的专座。开演的头一天,大姑在那把椅子上孤零零地坐了一回。因为四周全是拖儿带女的一家家人,大姑心里不好受,勉强看完头一夜戏,第二夜就不去了。那位子空着没人敢坐。有不知事的小孩爬上去,立刻就有大人将其吼下来。大姑独坐在自家门里,模模糊糊地看,模模糊糊地听,只有三姑一人在她跟前跑来跑去,还不时跑到戏台后面,要戏子们将嗓门放大些,让大姑能听清楚。
村里管事的人,每天晚上都要领着唱青衣的女班主来问,是不是可以开锣了?
大姑总是回答说,那就开锣吧!
开头四天唱的是《牙痕记》。大姑将大门全敞着,散场后,她还要单独请女班主到家吃点夜宵,并让她将当晚最动听的曲子,再唱一段。后来唱《王金龙嫖院》时,大姑就将大门掩上,只留下三姑能够侧着身子进出的一道缝。
我相信,那个时刻大姑肯定是在独自落泪。
尽管细姑说,大姑是个没有泪水的人,就连眼屎也硬得像沙粒,但我相信那个时刻,大姑肯定比剧中人还忧伤。外面的戏可以止住山泉流水,缠绵的曲儿撩得稻场上的石磙都昂起头来听,上面站的人踩都踩不住!大姑是有些铁石心肠,换个角度去想,假如没有血肉,她就没有必要关上大门。三姑知道那门后的真相,但三姑不肯对人说,因为她答应过大姑。由此,我想到细姑说大姑对三姑的偏爱,它的缘由是三姑比细姑更了解大姑。
《王金龙嫖院》要唱十二夜。
唱够十二夜后的第一个白天,远远的山路上,一乘小轿悠悠地漂泊而来。小轿径直来到大姑的门口才落下。帘子一掀,方县长的女儿低眉落眼地走出。她递给大姑一封信,并且自我介绍,李团长说不能冷落抗日英雄的遗属,别人可以走,她必须来,来给金大姑做个伴。
这种说法是村里人在传说过程中加枝添叶的结果。
真实情况是,后来成了我的细姑的方家姑娘只说了五个字——他让我来的!
细姑和小轿的到来,才让村里人猛地感到了冷清。
细姑的模样让村里人再一次认识到,金沟大垸已永远失去那些美丽而风骚的城里女人。细姑和小轿孤单飘落村里的情景,在今天的我想来,正如大姑、细姑和三姑苍茫的发际里插着一朵小黄花,又如一派戈壁大漠中奔突的一只幼狼,还如冬日长夜里一只孤雁鸣叫着霜晨月。它只能像这些物什,将其譬如成夏夜的萤火虫则太温馨,将其譬如成黄昏山中的鬼火则太阴冷。
大姑和细姑隔着门槛站了许久。
大姑说,你会后悔的。
细姑说,我死也不悔。
大姑说,你会恨谁的。
细姑说,我谁也不恨。
从细姑归来的第一天开始,大姑就什么也不让她做。大姑宁可帮细姑洗衣服,硬是将方县长随后派来的丫鬟撵走。衰老后的细姑,如今在夜里一半尚醒一半如梦时常常自语道,大姑这样做是让自己失去独立生活的能力,只能死心塌地依赖她,给她做个终身女伴。细姑爱书,来时带了不少书,后来的丫鬟又带来不少。但细姑不识字,全靠丫鬟给她读。三个月后,村里人捉住了在一处茅棚里与某个有妇之夫做爱的丫鬟。大姑没有处罚她,只是将她撵出家门,还送了一块大洋给她。丫鬟一走,这些书全成了大姑的。在以后的岁月里,它们全被剪成鞋样,或填进鞋底中。细姑从这时起就时常帮大姑,用糨糊将破布粘成布壳儿或者将麻绒搓成麻索儿,做成布鞋送到西河镇上去卖。
那一天,细姑将布片粘在门板上,正准备搬到院子中央让太阳晒干,倒挂金钩山下响起一阵枪声。旁边的大姑一怔说,该不是有人朝他打黑枪吧!细姑不知大姑在说谁,反应慢了些,大姑就骂她没良心,连自己的丈夫都不关心。细姑听明白了就说,谁叫他那么狠心,挨了黑枪才让人舒服。大姑用手指在细姑嘴上戳了一下,细姑接下来有十几天吃不得东西,嘴里不红不肿也不痛,可就是沾不得吃食,一动嘴就酸得半边脑袋感觉不到别的滋味。大姑还说,细姑以后若还这么说这么想,她就像对付细姑的表姐那样牵了羊来。细姑不敢做声了,只是往木板上一把一把地抹糨糊,就像用一把刀在人身上刮来刮去。大姑走进屋里,细姑看见她在门口和窗口前烦躁不安地来回走动,同时嘴角在狠狠地扯一下,又扯一下。
大姑听见院子里扑通响了一下。她在屋里气冲冲地说,我的嫩太太,不愿做就别做,莫把我的盆摔坏了。大姑还说家里现在是坐吃山空,花一点就少一点。
细姑没及时回答,好久才哆嗦一声,姐——救人啦!
大姑当时以为细姑被羊吓住了,村里时常有不谙人事的小羊从大门里窜进来,冷不防咩咩叫两声或是舔一舔细姑露在外面的手脚,细姑总会没命地叫喊。
大姑没好气地说,还没到你死的时候,有什么命要救。
大姑出来后,看见吓走了魂的细姑,将一条粉白如嫩藕的胳膊,僵直地指向院中间。
一个血肉模糊的女人趴在那里,一支黑溜溜的手枪趴在女人手里。
大姑正欲上前去,细姑躲在她身后说,莫管,她一定是共产党,只有共产党的女人才会拿枪同我们的男人打仗。
大姑不知哪来的无名火,她狠狠地唾了一口说,你姐没拿枪,却把别人的心杀死了。大姑凶狠地发令:帮一把,抬她到我屋里去。大姑弯腰时,听见地上的女人发出极细微的呻吟,金大姑救救我。大姑多次对我说,她是冲着这句话,才救李小林的,李小林在危难时能想到她,是对她的看重。大姑说,自己不能辜负人家的看重。细姑迟迟不肯动手,还劝大姑别惹火烧身。细姑到门口看了看,一股追兵已出现在村边的小路上。
大姑一气一急,独自将受伤的女人抱到屋里去。
大姑后来没有将这个细节告诉李小林。这从李小林一视同仁地将她俩都认作救命恩人的态度中就能判断出来。大姑只对李小林说,细姑急中生智,将盆里糊布壳儿的糨糊泼在门口的血迹上,然后唤狗来舔。在追兵到来之前,几只饿狗已将血迹和糨糊舔干净了。
大姑这时在屋里惊诧地叫道,是你呀!
大姑洗去女人脸上的血迹,认出她就是那个演楚戏的草台班子的班主。女班主用最大的力气说,金大姑,我是县游击队队长,叫李小林,是你干妹妹丈夫的死对头,如果你不想救我,就将我交出去,我不会怨你的。
李小林用自己的这份真诚打动了大姑。
大姑告诉李小林,只要自己不死,门口的门槛不烂,她就可以放心地在这屋里养伤。
她俩正说话时,门口的细姑先是小声说了声,追兵来了。接着又大声叫喊,不许追兵们进屋。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