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语文、数学,按惯例学校就可以放假了。
但是,胡局长和教委的人都打来电话,让晚放假一天,省电视台要来拍摄希望工程的电视节目。学生们没有课上,少男少女们便在校园里,像春天里的蝴蝶一样到处乱飞乱窜。有几个高年级的男生居然钻进我的宿舍。我没注意到。是陶一碗发现的。他一直在留意他们的动静。陶一碗问他们,到我屋里去干什么,他们支吾了一阵都说是想看看我用的是什么牌子的化妆品,是不是电视广告中宣传的那些。陶一碗放了他们后才对我说,他不肯指出是哪几个男生,反说我还是早点走好。
省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开进来时,操场上的孩子们哗地一下躲得远远的。
第一个走下车的是胡局长,他冲着我异样地一笑。
我正纳闷,凌云扛着摄像机从车里活生生地钻出来。
在相视一笑间,我忽然心生一种陌生感。幸好握手时那种触电般的感觉,迅速淹没世界上的一切。我又一次确认,自己对凌云的感情依旧。
胡局长走过来说,凌云让我先通知你一下,昨天打电话时我将他的指示忘了。
凌云笑着说,这样效果反而更好一些。
我掩饰地说,典型的希特勒式闪击。
胡局长说,好像你们不止同学加老师的关系,我不打搅,你们加紧聊,马上要工作了。
胡局长说走,也只是离开丈把远,平常说话的声音足够听清。
我说,你的行踪好保密呀!
凌云说,那只怪你没有诚心找。
我说,找你干吗?都说定了的。
凌云说,现在是不是反悔了?
我有些控制不住,边转身边说,到我房里去。
凌云没有跟上来,带队的头头在喊,开始干活了,早早干完早早回去。
我恨死了这句话!
我在远处目不转睛地盯着凌云,想他也能看我几眼。凌云并不忙。别人忙着摆布学生时,他几乎一点事也没有。但他就是不看我。有两次他将脸扭过来,目光却是一扫而过。我都能听见他那目光掠过时的嗖嗖声。我真想扑上去,问凌云从什么时候开始学会,如此钓女孩的芳心了。
胡局长喊我,要我过去上一个镜头。我坚决拒绝了。
凌云将摄像机对准我时,我朝镜头狠狠瞪了一眼,然后扭过头去。
我开始故意同胡局长说话,问他老婆死后的情况。
胡局长说,好多人给他介绍新对象,但他都不想接触。胡局长盯着我说,他一定要找一个各方面都比较出众的,头一回吃了亏,这次一定要有耐心。
我说过了年自己就要到文联报到上班,希望他能帮忙解决一下住房问题。
胡局长满口答应,说不行就干脆住到他家去,他家里房子都空着,就他一人闲得慌。
我说,行啊,到时就住到你家去。
凌云听见了我们全部的谈话,他脸上没有一丝反应。
凌云他们不在学校吃中午饭,拍摄完有关内容就走了。
别人往车里钻时,他才第一次正面望着我。
凌云的伫望很动人,目光中的汪汪深情,一下子就将我融化了。别人都挥手表示再见,凌云的手只在腰间那里摆了摆。
这是我们以前的暗号,示意这天晚上的约会不变。
整个下午我谢绝了一切活动,一直待在屋子里。
太阳偏西时,一辆挂着武汉牌号的出租车驶进学校。我以为是凌云来了,浑身血液沸腾起来。
车门一开,走出一个女人,竟是周娅。
周娅站在操场上大喊,天来!天来!
我连忙走出去同她打招呼。周娅扑上来,几乎将我撞回屋里。
她抱着我的双肩说,天来,我差一点真的死了,你相不相信?
我说,到底是怎么回事,那次你打电话差点吓死人了。
周娅说,你看这儿!
周娅伸出手,腕上吊着一条很粗的金链子,还有同金链子一样显眼的刀痕。周娅说,包养她的那个狗男人,打牌时将她输给了另外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更坏,也不正经要她,却天天写条子,要她陪一些素不相识的男人。她打电话给我时,精神差不多完全崩溃了。
两天后,周娅就用水果刀切开了手腕。
幸亏在饭店里搞装修的一个农民工救了她。还给她出主意,威胁那两个男人,说是要拿上那些纸条到公安局告他俩,逼得他们拿出一笔钱将这事私了了。
周娅要我猜救她的人是谁。
我一下子就猜出是大大。
周娅发愣时,我将接到她电话后的全部过程明说了。周娅感谢不已,要将腕上的金链子送我,我执意不肯收。她只好送我另一样东西作礼物——周娅悄悄说,大大就在车上,但他不肯露面,也不让她告诉任何人,就想偷偷回来看看。他们已到金沟大垸转了一趟,他在车里已经见到了三个妹妹,只是没有见到他妈妈。他们不好下车打听,只能往回走。
我告诉周娅,大大的妈妈就在西河镇上摆气枪摊。
周娅很高兴,就让司机将车子开进镇里去。
周娅说,她现在有十几万元钱了,打算自己当老板,让大大当副手,搞一个装潢公司。
我说,你再也不想自杀了?
周娅说,不,我准备要个孩子,结不结婚无所谓,我相信会比大大的母亲过得好。
我说,大大将家里的情况告诉你了?
周娅说,他没讲这个,我可能还没转过弯来哩!
我说,你是不是有些喜欢大大?
周娅说,是的。
我说,那就到此为止,别再往前走。别想着同他上床的事,那样你会害他一生的,他想的事情,同你不一样,他需要老老实实的爱。
周娅说,太晚了,事情已经发生,是他主动的。
我说,不可能,是你勾引他的,是不是?
见我一急,周娅笑起来说,你怎么也经不起玩笑了!放心,没有的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会用别的东西作为回报。
周娅问我想不想看看大大,如果想可以装作送她上车,趁车门开时看一眼,我摇摇头,不愿惊动大大。我站在门口望着出租车离去。出租车调转车身,从后窗里露出一个熟悉的头影。
半个小时后,三姑慌慌张张地来到学校找我,说是刚才有一个打扮很洋气的城里姑娘,一个人到她摊上打气球,说是我的大学同学,打了十枪后,硬塞给她一只装着八百元钱的信封,然后钻进一辆小轿车开走了。三姑觉得这事太蹊跷,拿着钱手直发抖。我不敢对她说,大大回来过,只叫她尽管拿着钱到商店去给小小、胖胖和瘦瘦买些过年的新衣服。三姑见我这么平静,就起了疑心,反复追问,是不是大大在背后搞什么名堂,就像给小小寄钱一样。我连忙否认这种可能性,说一定是搞希望工程的人,听了她一个人将一儿三女都送进了大学和中学的事迹后,捐给她的。
三姑还是不太放心,临走时说,如果将来出了什么问题,要我一定替她作证。
天色渐渐黑了,食堂的钟声响起来。
我前去打饭时,陶一碗他们约我一起烧个猪肉煮豆腐的吊锅。我推说有点头晕,想早点休息。打好饭,正要出门,操场上的暮色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朝我那亮着灯的屋子走去。我强按捺住嘭嘭响的心跳,在外面徘徊着将碗里的饭菜吃完,这才装作若无其事地往宿舍走去。原想他会像以前那样,一见面就张开两臂拥抱我、吻我、抚摸我,如果这时我手里正拿着一碗饭,那可就太狼狈了,会让人将他想象成一个抢东西吃的饿殍。
我走进半掩着的门。
凌云在房间正中潇洒地转过身后,并没有继续做那一连贯的动作,而是用了一个政府规定的文明用语。
凌云看着我说,你好!
我没想到昔日那个充满激情的男人,也学会了这种伪斯文,于是迅速地做了一个报复的反应。我说,我早就看见你来了,因为怕影响食欲,所以没有及时回屋。
凌云只是浅浅一笑。这种成熟男人的笑,使我忽然觉得这类自鸣得意的小把戏太无聊,像大姑与大姑爷、细姑与细姑爷这般生活与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我走到凌云跟前,小声说,我想你!
凌云伸手将我揽到怀里,接下来就是一个地久天长的深吻。
不一会儿,爱情的洪水就决堤了。天塌地陷,浊水横流。精疲力竭之后,我们幸福得喘不过气来。刚刚平息一会,二次洪峰又起来了。我在梦里和醒着的时候,不断地呻吟着,要凌云娶我,我想做他的新娘,我不愿像大姑和细姑那样,到了六十岁时,还没有男人陪在身边。凌云没有回答,只有吻和深深的喘息在对应着我的梦呓。我一直没有时间问凌云别后的情况,最终歇下来后,一闭上眼睛我就睡了去,连准备好的避孕药也没来得及吃下去。
第二天早上,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睁开眼睛,见身上和床上的东西,除了棉被还盖着我们,连枕头都横在地上。
这时,我已听清门外的人不是来捉奸的,而是细姑。我一边穿衣服,一边弄醒昨夜累趴了的凌云。听说是细姑,凌云赖在床上不起来。外面,细姑叫得更响了,我只好放下蚊帐将床上的一切都遮住。
细姑一进门就掏出一只瓶子,说,你大姑也不知犯了什么病,从你这儿回去后,一直背着我偷偷吃这个药。我怕她在你这儿怄了什么气寻短见,一直盯着,可她吃药时那种有滋有味的模样,让人看了又觉得不像。
细姑将药瓶递给我,正是那天不见了的那瓶避孕药。
我几乎脱口而出,大姑你守了一辈子寡,都七老八十了,还吃什么避孕药,想过瘾吗!
我强忍着不让这话溜出来,装模作样地看。
细姑追问,是什么药?
我说,说明书没写清楚。
凌云忽然从蚊帐中伸出手来,将药瓶夺过去,说,给我看看。
细姑一怔,你是谁?
我说,他叫凌云。我的心已嫁给他了。
凌云将药还给我说,这是避孕药。
我忙堵住他说,你别同细姑开玩笑。
凌云做了个鬼脸说,对不起。是治虚火上升的。
细姑正要走,一抬头发现凌云放在床前的那双布鞋。她问,这是你穿的?
凌云说,以前我瞧不起它,没想到北京的大腕都流行穿这种布鞋。
细姑弯下腰拿起那双布鞋,看了一眼说,这是大姑做的,你怎么会有?
凌云说,我妈给的。
细姑问,你妈是谁?
凌云说,说了你也不晓得。
细姑猜疑道,省里的人,只有李小林有大姑的鞋。
凌云问,李小林是谁?
细姑有些不放心地走了,她得将大姑的药放回原处,不然大姑又会骂她。
细姑走后,我有些犯傻。
我说,大姑干吗要吃这种药呢?
凌云说,需要吃这种药的女人,才是真正幸福的女人,没尝过的滋味谁不想尝尝哩!
这话有些深刻,让我大受感动,并且自然地想到大姑为没有穿过裙子而遗憾的情形。凌云从床上爬起来,趿上布鞋,极不自然地蹲在痰盂上撒尿,那样子挺滑稽,我捂着嘴笑他,他便脱下一只鞋砸我。布鞋在空中被我接住。鞋帮还是新的,鞋底也没旧,可以清晰地看见上面的针脚和图案。我看清那图案是董永卖身葬母时,一下子想起这鞋的确是大姑送给李小林的。大姑做这双鞋时,对我说过,李小林忍辱负重养大儿子,这儿子若不行孝,可真要遭天打五雷轰。
我冷不防说,凌云,你是李小林的儿子!
凌云说,你别瞎猜。
我说,大姑给你妈的鞋子,你妈是不会给别人的。
我将鞋扔给凌云。
凌云咬着牙说,是的,李小林是我妈。
我说,可你一直瞒着我。我要调文联写诗也是你打电话给她说的吧?
凌云说,她不让我在外人面前暴露身份。
我说,你自己也不想让别人晓得?
我想起李小林说过的话,就试探着说,你现在还想不想娶我?
凌云说,回山里待了几年,你又变庸俗了,你不是会唱《萍聚》吗,那歌写得多好!
我转过身去面对着镜子静静地梳理着,凌云在背后不停地吻我的颈部和耳根。我对他说,要出去打个电话。我真的找陶一碗要了办公室和电话长途锁的钥匙。我拨通了省电视台总机,我说我不要哪个分机,只找四号话务员小姐。四号小姐问我是谁,我说我是凌云先前的女朋友,他现在在我这儿,我问她要不要同凌云说话,四号小姐骂了一句后说要。我回屋告诉凌云电话里有人找他。凌云迟疑地在前面走,我跟在后面,送他到了办公室。凌云拿起话筒后,我在旁边都能听见四号小姐的哭骂声。四号小姐说她昨天做了人流,不敢休息,可就是昨天起码有一打女孩在要1212分机,询问凌云去了哪儿。
我回到屋里,将瓶子里的避孕药倒了一把出来,一口吞了下去。
凌云从办公室出来就没进我的门,他直接往校外走去。
我大声说,食堂里有庸俗的馒头你吃不吃一个?
凌云说,我要赶那趟庸俗的客车。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