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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5886 2021-04-06 06:21

  凌云走的第二天,学校为我送行。

  我喝许多酒,别人在我清醒后,替我算了一笔流水账,结论是最少八两。我一边喝酒,一边要陶一碗唱歌,而且非要他唱《萍聚》。我还告诉他,趁现在还来得及,下决心将细姑娶回家。我说细姑爷算什么,一去杳如黄鹤,突然又要回来,以为兜里有一叠美元,大陆上的美女就任他玩,钱多美女多就是大爷?不是那回事,说到底还是手下的败将。说到底是先让我一脚蹬了的废物。后来这句话,其实是在说凌云。

  这时,广播站的小杨替凌云送来了一封信。

  我看也不看便当众将其撕成两半。

  陶一碗趁我不注意,将那些碎纸片一一收拢,在我清醒之后,还给了我。我将它们拼起来读过。凌云对我很失望,他说我一切都退步了,包括床上功夫。

  大约是避孕药吃多了,浑身上下都不舒服,从学校回到家里,我倒头就睡,天黑以后才醒过来。大姑将我唤到身边,主动要我试试她手脚上的冷热。我摸了一阵,一点也找不到幽闭功的影子。大姑的身子分明同那晚凌云的身子一样,燃烧般火热。

  我说,你的血脉越来越足了。

  大姑瞪大了眼睛,仿佛我在骗她。

  细姑趁机将我拉到一旁问,我问了医生,那是避孕药,你怎么说是别的药?

  我说,大姑这把年纪了,哪能有需要吃避孕药的毛病?

  细姑说,也是。皮都老成了骨头,真的起了邪念,也不会怀上毛毛的。

  大姑做饭做菜的手艺大不如从前,几样菜不是咸就是淡,有的根本就没放盐。饭桌边的三个人看似在细细品着饭菜,其实大姑痴痴的,细姑痴痴的,我也是痴痴的,各怀心事,没说一句话。饭吃完了,细姑才悄悄对我说,这样的饭菜若是细姑动手做出来的,大姑一定会将桌子都掀翻了,骂掉她一只耳朵。

  我正准备出门散步,细姑忽然神秘地拉我到大姑的门外,贴在门缝上偷看。细姑说大姑总是这个时候闩上门吃那种药。门缝里,大姑果然拿着我的那瓶药,但没吃,只是反反复复地看着。到最后,药瓶掉地上了,那样子有点像故意扔的。大姑没去拣,她用一只脚狠狠地踏上去,鞋底一旋,碾成一片喳喳响。接着,她就拿出针线篮,端坐于凳子上纳起鞋底来。

  没让我看成大姑吃避孕药,细姑有些扫兴。

  夜里,大姑的恐怖呻吟,重新响起来,隔了两堵墙都能听见。大姑梦中情景是何等可怕,对我来说实在无法想象。

  细姑喃喃地说,大姑有一段时间没这样了,还以为大姑的老毛病没有了哩!

  在立春到来之前的为数不多的日子里,大姑再也没有叫我摸她身上的冷热。这些日子里还夹着一个春节。来家里拜年的女人孩子比往年多,三姑和小小她们也有了比哪一年都多的钱,天天都来我家玩。但我还是感到今年的春节空前冷清。连那台大彩电也造不起气氛来,坐在彩电面前的人,个个都像呆菩萨。所有这些,都是因为大姑身上凝聚着那种让人不寒而栗的神情。

  外面的天色也是沉闷而压抑。好在天空终于落雪了。有雪在门洞、窗户和亮瓦上的映照,人的神色多少有些轻松。我带着瘦瘦,小小带着胖胖,分成两队,在稻场上打雪仗时,大姑脸上挂着罕有的笑容。我连续用雪球砸中了小小时,大姑还大声叫着,要我让着点,要像个姐姐!

  后来,我说,我想为雪写一首诗。

  细姑说,人家都写了,瑞雪兆丰年嘛。

  大姑马上盯了细姑一句,你现在像是一步登天了,连诗都会做。你高兴说是瑞雪,有人不高兴还可以说是老天爷在戴孝。天来若是把雪同爱情连起来,她又有她的想法了。

  细姑稍后才嘟哝,大姑是不是发神经病了,大过年的尽说些不吉利的话。

  年三十吃团圆饭,满满一桌菜放好以后,大姑在桌上放了五双筷子、五只酒杯,这是几十年来的老习惯,分别表示大姑爷、细姑爷、大姑、细姑和我都在桌上。大姑还做了一碟麻油腌红辣椒放在细姑爷的位置上,说是细姑爷最喜欢吃这样的小菜,过年时大鱼大肉吃多了,可以开开胃口。

  细姑一见就闹起来,说,我男人还好好的,怎么能和死人坐在一起哩!

  大姑冷冷地回答,这封信在路上走了几个月,谁能保证六七十岁的人,这么长时间不出意外。

  细姑当时就流着眼泪说,我这一生让你骂够了,你现在又咒他!

  我连忙从中调解,要细姑别计较。

  细姑过去一向不计较大姑怎么说细姑爷的。之所以发生变化,是因为细姑终于开始看不惯,在细姑爷的事情上,大姑总代替她当家做决定。

  大姑说,我骂他的话还不如你的十分之一毒。

  细姑说,就是比你毒百倍千倍,我也有资格,可你没有。

  大姑说,我劝你一句,别喜昏了头,乐极生悲哩!

  大姑一生气,就不在餐桌上吃了。她夹了一碗各样的菜,端上细姑爷和她自己的餐具,还有那碟红辣椒,钻到自己的卧房去了。我好说歹说地将细姑劝得气息平缓了些,又到那紧闩的卧室门外,隔着门板,替细姑说了一大堆软话。

  屋内只有杯盏碰响。大姑根本就不理我。

  总算等到门开了,大姑手里依然端着那些东西,菜却没有了。大姑将空了的碗盏送到厨房,两手空空地回到年饭桌旁。

  大姑说,你们吃吧,我的团圆饭已吃过了。说话时,已不见刚才生气的样子。

  细姑不肯动筷子。大姑不理她,一反团圆饭没吃完不能开门的习惯,拉开门径直出去。

  一会儿,大姑领着三姑和小小她们走回来。大姑去厨房里拿出一沓碗和一把筷子,说,咱们三个老寡妇家的,今天好好喝一顿。

  胖胖和瘦瘦看不出桌上桌下的名堂,叽叽喳喳地闹着给大家敬酒。细姑不好不喝,菜却是一口没吃,汤也一口没喝。细姑还没下桌,就吐了一大堆。村里好酒的人常说,喝闷酒最容易醉人,应该就是细姑这种样子。

  大姑一句话没说,起身就走。

  我和三姑还有小小,七手八脚将细姑弄到房里,用水将她身上擦洗干净。胖胖和瘦瘦则将桌子和地上收拾了几遍。等我们把一切弄好,大姑从厨房掇了一碗热乎乎的稀饭出来,要我喂给细姑吃,压压胃。

  我本来打算数落大姑的,这时却不知说什么了。

  正月初一,我和小小带着胖胖、瘦瘦到山上去撵兔子。

  山上的雪很深,我们找到了三只兔子,兔子跑不动,我们也没办法将它们捉住。我们总是犯同一个错误。撵到最后,兔子走投无路,摆出一幅任由我们宰割的模样。待伸手去捉时,兔子突然一蹬腿,吓得我们仰面朝天倒在雪地里。等我们再爬起来时,雪地上又只剩下一行小脚印。就这样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雪水将我们的鞋子湿透了,大家才笑嘻嘻地往回走。

  到家后才知道,胡局长来给大姑、细姑拜过年。他还等了我一个小时。胡局长的车子只能开到西河镇上,剩下的路是由西河镇广播站的小杨他们陪着走上来的,他们怕天黑雪地上太滑才没有久等。小杨也留下话,他已联系好三篇有偿报告文学,价格都不错。

  小小听说胡局长给我送来一条金项链,就悄悄地问,胡局长是不是有那种意思?

  我说,人家有想法我管不了。我只管自己不会有那种念头。

  胡局长留下话,正月初八,他派车接我到县文联上班。

  立春的前三天,我们就收到细姑爷的电报,他人已到了武汉。

  立春的前一天,细姑爷又捎来口信,他已经到了县里。

  县统战部的人来送信,顺带着察看了我们家的情况,并婉转地交代一些应该注意的事项。

  送走统战部的两个女干部,大姑伫立在大门口,将鱼儿祖上发家、立了倒挂金钩和金沟大垸,及至自己出嫁时,因少了一根拨灯芯的小棒子,而导致家境败落的经过,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听大姑讲了半天,特别是她满怀深情地讲了自己与小李子的爱情故事,我很感动。作为交换作为报答,我对大姑讲了自己与李小林的儿子凌云的恩怨经过。我特别在最后说到自己与凌云已情断恨海。

  大姑出乎意料地说,爱情有时好比让一个人活活笑死,甚至比笑死还要残酷。它让你想得到时得不到,终于送到手边,你又不敢要。让别人捡了去,你又万分痛苦,拼命地想从中破坏。等到终于又有机会时,才忽然发现自己并不配得到它,或者发现这一切已失去意义,变成空空洞洞的什么,就像楚戏里的唱词——竹影扫阶尘。

  我被大姑的话说懵了。

  夜里,大姑要我跟她睡,而且睡一头。

  她再三表示自己身上现在像火炭一样,不会冰着我。而且她保证不会做噩梦吓我,还保证不会打鼾。

  大姑说,她一定会像一个乖媳妇躺在丈夫身边一样。

  她说这话时,还妩媚一笑。真有些乖媳妇的味道。

  在我犹豫时,大姑的眼眶湿润了。

  我只好应允下来。

  大姑夜里果然没有做噩梦,果然没有打鼾,果然身上像一团火。

  夜里大姑的话,像是一条流淌不尽,在黑暗中闪闪发亮的河。

  大姑紧紧搂住我,在我耳边细声细气地说话。

  她说,人一生中有些事就像拨灯芯的小棒儿,小小的不起眼,但很关键。

  她说,祖上的家业是因我的不贞而遭天灭的。

  她说,人其实还不如一只畜生自由自在。

  她说,你那瓶药光是吃,一点滋味也没有。

  她说,我不能跟小李子走,不能坏了名节。

  她说,我对不起大姑爷,大姑爷也对不起我。

  她说,凭良心讲,我对得起细姑。凭实际讲,我对不起她。

  她说,细姑的姐姐与她不一样,那些惩罚都是应该的。

  她说,我对不起三姑,我该将她管严一些。

  她说,我还对不起明天回来的那人。

  她说,我最对不起的是我自己。

  她说,我只对得起你,收养了你,还让你上了大专。

  她说,你不要忘记我的话,也不要将这些话太当真。

  她说,我一直想不出,自己当年究竟该不该学这古怪的幽闭功。我后悔不该听那个少林寺和尚的话。你要记住,男女之事,哪怕听婊子流氓的话,也比听和尚尼姑的话强十倍。

  她说,等他明天回来后,你跟他说说,给三姑一笔钱,让小小、胖胖和瘦瘦将大学读完。

  大姑的话真多。

  我只简要地记下了这些片段,来不及回答一句就睡着了,醒时已是第二天的早晨。

  我是被大姑叫醒的。

  大姑已做好了早饭,进屋唤我起床,同时交给我一串用丝线串着的,把石子涂上颜料做成的项链。大姑要我戴着它,到村前的山嘴上去接细姑爷,并且拉上细姑和三姑一起去。至于家里的事,她会安排好的。

  我说,这是不是小李子送你的那串?

  大姑说,等会儿你就晓得了。

  我说,不知怎么的,这些时我总将小李子与细姑爷当做一个人。

  大姑说,那样,你就有了第一首诗。

  停了停,大姑又说,只不过太忧伤。

  我说,忧伤的诗才美才动人。

  我又问,细姑爷回来了可以进家门吗?

  大姑说,等他到家时,过去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了。

  大姑叮嘱我,只要望着大路就行,他不会再走小路了,也没小路可走。

  大姑说话时那种平静安详的样子,使我难以预料这是一个即将惨死的女人。

  大姑在我们迫不及待地走向山嘴后,从村边的树林里牵出一只黑山羊,一起走进自己的卧房里。大姑用盐化了一点水,涂在自己的脚掌心上,然后用绳子将自己缚在那把自己坐了一辈子的椅子上。那只涂了盐水的脚,则牢牢地捆在床沿上。

  黑山羊嗅到盐的气味,兴奋地将舌头伸向那只脚。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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