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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温柔 刘醒龙 8052 2021-04-06 06:21

  才一个星期不见,陶一碗明显变得有容光了。

  见到我,他劈头盖脸地说,我晓得你大姑练的什么气功了,叫幽闭功。

  我问,你怎么晓得。

  陶一碗说,我有个学生,现在在武汉大学研究生命科学,他帮忙查的资料。他以为我想学这种功,不但写信,还亲自打电话来,劝我千万别误听别人的宣传。这种功法几乎绝传了,原因是它虽然有很强的防身能力,但它太毒,不合气功的哲学精髓,所以幽闭功练得越好,自身的结局就越不好。

  我想了想又问,幽闭功是不是有自我性?

  陶一碗说,他举了几个例子,其中就有这个,遇到紧急情况,练功者可以控制自己的死亡。

  我刚想到大姑手上和脚上的那种冰凉,那冰凉便袭入心头,我不由得一阵战栗。陶一碗看出我不是被风吹冷的感觉,就说,任何气功只要将练功者的境界扰乱,不让其进入最佳状态,练功者就不能随心所欲。陶一碗说,大姑还没有进入抛开一切物念的境界,她内心里还有许多渴望。那晚教细姑唱歌,大姑气冲冲赶回来,却没有冲进屋,反而被那歌迷住了、感动了,这说明大姑在情感上还有要紧的牵挂。陶一碗甚至断定,一个对世事仍然挂惦的人,哪怕上吊投水时,也会犹豫不决,最终不是选了根烂绳就是找了处浅水。

  我突然心生恶毒地说,这几天你是不是将细姑弄上了床?

  陶一碗一怔说,你别拿我们解闷。真要做这种事,那一年就做了,何必等到现在。

  停了停,他又说,其实,我们也在追求一种境界。

  我一下子泄了气,低声说,对不起,我是让你的幽闭功弄得憋得慌。

  陶一碗说,没什么。你那次不是问我有没有信心将细姑从细姑爷那里抢过来,告诉你,我现在越来越有信心。

  我记不清自己是不是说过这话,但还是说,你好像只有二十岁。

  陶一碗说,是不是羡慕现在二十岁的青年中,没有我这么好的男人?

  我说,恰恰相反,是需要一个人来映衬他们的更好。

  陶一碗马上指出我话里气短。

  我的确有些气短的感觉,在我的年轻的世界里,恐怕真的无法找到可以为一个普通女人从头发黑等到头发白的男人了。我只好岔开话题,告诉他调动手续已办好了。

  陶一碗已接到教委的通知,上完这学期的课,就让我去县文联去报到。他没有炫耀自己当初所出主意的成功,只是多了些失落,不过他还是肯定地说,我的性格不适合当老师,光是眼神就会耽误一批小孩子。

  我懂得他指的是什么。

  凌云说过,我的眼睛里有一种让男人心神不定,让女人也心神不定的东西。凌云在一场做爱的过程中说,这东西叫淫意。我只是在事毕之后,才有气无力地反驳,说凌云那话等于放屁。

  有一种女人的眼睛叫勾魂眼。

  我估计到陶一碗大约也是这么界定的。

  陶一碗总说,当教师的人眼睛要像一潭清水,汪汪地让学生感到亲和。

  我说,照这意思,你其实是想撵我走。

  陶一碗说,有些情况你自己可能还不晓得,高年级的男生都在背后议论你,有说喜欢的,也有说不喜欢的。你是学教育的,应该明白这都是不正常。

  我一时无语。

  这时,几个没课的教师围拢来。大家都羡慕我幸运,想调进县城就能调进县城,而且还出了教育战线。也有人直率地问我,找李小林要了多少钱给县文联。我明白说话人的心境,没有反感他什么,只是笑一笑没有作答。

  回屋后,也没顾上抹抹桌子,我就给李小林写信,除了客套话,主要讲大姑的情况,特别是幽闭功,我告诉她,大姑很有可能是在自戕。分析的原因可能是由于细姑爷的死而复活,给细姑带来的幸福,对大姑刺激太大,而产生无法自我解脱的纠结,导致她不愿见到细姑与细姑爷的重逢。我要李小林无论如何在立春之前来金沟大垸一趟,只有她能突破大姑给自己设下的无路可走的禁区。我举例说,大姑在西门庆酒楼洗了一回桑拿,身上练幽闭功造成的冰凉就消退了许多。我还告诉她学校的电话号码。先前我已告诉过她,我怕她忘了或丢了。

  我估计李小林可能会打电话而不是写信。

  电话太方便了,只需动口而不需动手。

  信写好后,我就去镇上的邮局。

  正走着,身旁“叭”地一声枪响。

  我略微惊慌了一下,回头看时,“小拐子”正守在一个气枪摊上。我发觉他其实是一直在注视着我,只是没有主动打招呼。四目相遇时,“小拐子”反而有点不好意思。我问他怎么还没回屯兵堡。“小拐子”说,回去后又来了。我正要问他怎么不经营杂货而摆起气枪摊来,忽然发现他坐的小椅子很眼熟。很快,我就想到,这气枪摊一定是三姑摆的,“小拐子”是在帮忙。

  我不再问了,转身继续往邮局走去。

  寄完信回来,“小拐子”果然不见了。

  三姑在气枪摊前坐着。我上去问她,一天有多少收入。她向四周诡秘地看了一眼,才压低嗓门说,一天可进一张钱。也就是十元钱。三姑说,工商税务的人来问过几次了,她只数点毛票子他们看看。见她如此害怕,我就说,工商税务两个所的所长,都有孩子在我班上,回头我跟他们说说,象征性地收一点,意思到了就行。

  说话时,那块白布上的气球全被人打破了。

  打枪的人正是广播员小杨。小杨放下枪上来搭讪,昨天胡局长打电话来是他接的,胡局长在电话里问到我,并且要他帮我在西河镇上拉两篇报告文学。小杨说他答应了。我马上提醒他,这报告文学是有偿的,得收钱。小杨说他知道,他播的稿子百分之三十是要收钱的。小杨又说,稿子和钱款以我的名义交到文联,百分之二十五的回扣得归他。

  我点头同意了,心里却在轻蔑地发笑。

  小杨高兴地说,他负责每篇收费一千元。

  小杨走后,气枪摊上暂时无人玩。

  我趁机委婉地劝三姑,在西河镇上做事要注意影响。西河镇上不比村里,村里的人对她已经习惯了,西河镇上的小人特别多,专爱挑别人的刺,到处煽风点火。我说西河镇上小人多是在向上抬举三姑。三姑直爽地说,她一直很注意,小小是大学生,胖胖和瘦瘦也都在西河镇中学上课,她得为她们顾面子。三姑说,“小拐子”这些时,就只替她看了这一回摊子,因为她肚子不好,老跑茅厕。

  我顺着三姑的眼光看去,发现“小拐子”在遥遥相对的地方,摆着一个瓜子摊。

  三姑实际上是承认了自己与“小拐子”的关系。

  她如此坦率倒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这也是三姑的一向性格。金沟大垸的乡风,比起山里其他地方,也算是改革开放的特区了。村里女人性情大方,不时有些桃色小故事产生。别的女人总是能掩能盖的尽量掩盖,不比三姑,她从不否认已经发生的事。哪怕是怀上不知父名的孩子,她也理直气壮地挺着大肚子,做她该做的和不该做的事,说她该说的和不该说的话。

  我告诉三姑小小现在没事了。

  三姑说幸亏现在医药先进。

  有几个年轻男人朝这边走来。见三姑有生意要做,我便要走。三姑拉了我一下,要我别走,说他们是冲着我来的,我走了生意也就没有了。我站在那里,那几个男人果然一边打枪一边不时瞅我,还搭讪问我在哪儿工作。听口音,他们是外地的。我就说自己在派出所混饭吃。那几个男人说,看不出来我还是个女警察。胡乱打了几枪,扔下一些钱币赶紧走开。三姑埋怨我不该将他们吓跑了,我应该说是剧团的演员,或者是待业的,那样他们就会像苍蝇那样粘在这儿不走。

  我说那你还不如直截了当地说我是鸡!

  三姑笑起来,说自己再怎么缺钱花,也不会让我走那条路。

  走之前,我叫三姑上学校去吃饭。

  三姑说她带着干粮。我打开布包一看,只有几个冷红薯。回到学校,我先到食堂要了一份饭菜,送给三姑。三姑感激地说,像我这样知书达理,聪明贤惠的女孩,一定可以找个称心如意的丈夫。

  我不由得又想起了凌云,心里有种莫明其妙的预感,似乎他会打电话过来。回到学校,果然听说五分钟前有人打电话找过我。

  打电话的真是男人。

  我在办公室等了一会儿,电话铃又响了。

  拿起听筒,里面的声音有些陌生。再听时,终于分辨出是小小的男朋友。他说小小忙于考试,没空打电话报个平安,就托他来打。我问小小情况到底怎么样。他说一切都好。我问怎么个好法。他支吾地说吃了药后情况正常。我急了,说情况正常还好个屁。他费了好大劲才说,正常的意思是小小的例假来了。我这才放心地将他剋了几句。

  电话那头没有动静。

  直到我说,别只图快活,该套的东西就要套上,再出问题我可不帮忙时,小小的男朋友才说,今后一定注意安全。我要他别舍不得钱,总让小小到别人单位里偷电话打。等小小有空,就让她在学校的公用电话亭里给我来个电话,我要亲自听她说说情况。

  我离开办公室不到半个小时,又有人喊我接电话。

  没想到小小这么快就给我来了电话,我说这是自己那顿骂起了作用,还要小小记住若男朋友再吝啬得连电话费也不肯出,就坚决地与之拜拜。小小解释说是自己不让他花,他刚参加工作,工资不高,每个月还得给家里一些,同时又要攒钱准备她毕业后,结婚之用。我打断小小的话,说谈恋爱时只管爱,别管以后结婚不结婚,人的每一天都在变化。小小只好说流产的事,她旁边一定有学校的同学,说的意思只有我能懂,她告诉我例假已经来了,只比正常的量稍大一点,对什么都不影响。我告诉小小,三姑现在西河镇上做个小生意,收入还可以,她听说大大的事后,很激动也很放心。放下电话后,我才想起忘了告诉小小,我们在电视里看见了大大。

  学校的同事说我这几天电话特别多,影响了上课。

  陶一碗正式同我谈过,要我上课时别再接电话。

  实际上也就那么一次,还是胡局长打来的。本来是件公事,他要我转告陶一碗,最近有记者来学校采访希望工程情况,让学校提前做好准备。接电话时,陶一碗就在旁边。我让胡局长同他讲。胡局长说不用了,我转告一下就行。胡局长像是怕我放下话筒,在那边急忙地问我知不知道他的情况。

  我开玩笑说,听说他被撤职了。

  胡局长无心开玩笑,说自己的妻子昨天晚上死了。

  我说,那我向你表示诚挚的哀悼。

  胡局长还要往下说,我告诉他,班上几十个学生正等我上课。胡局长总算说了声对不起打扰了。

  我在西河镇上教了这么长时间的书,同学们很少给我来电话。听说我要调到县文联工作,四面八方的电话纷纷来了,都说是刚刚得到我的电话号码。只有一个同学坦率地说,等我到文联上班以后,他要给我几篇稿子,有自己的,也有学生们的,能在文联的刊物上发一发,那可是帮大忙的事。我不知自己有没有这权力,但我还是答应了。他的话让我记起,给我打电话的同学,大部分是文学爱好者。还有一个同学在黄昏时打来电话,同我谈起那次在学校栽大雪松时的情景。我对这个电话极有兴趣,那位同学却不善言辞,只是反复说,走上社会以后,才觉得那些举动真是一场梦。

  这场电话游戏直到周娅的声音出现,才告结束。

  周娅承认我的调动情况是她打电话告诉同学们的,她像小猫一样成天待在房间没事做,正好借机与人聊聊天,同时也考察一下,看我的嘴巴牢不牢。她认为我是可信赖的,同学们都以为她是在自己挑牌办公司。

  说到后来,周娅突然在电话那头哭了。

  她要我记住一个银行账号,如果她近期有什么意外,请将这个账号告诉她的父母,让他们弄个证明将钱取回去养老。

  没待我相劝,周娅就放下了电话。

  我让陶一碗将电话机的长途锁打开,将电话打过去,总机小姐不肯接分机,她说客人有吩咐不让接进去。我怎么说也没有用,气得我骂了声他妈的。结果还是不管用。陶一碗叫我别急,真正想死的人,事先是不会同别人打招呼的。

  没有电话。我反而安静不了。

  熬过了一天一夜,我终于想起可以请胡局长帮忙。胡局长在武汉一定有熟人,可以请他的熟人到饭店去看一眼。我给胡局长打电话。胡局长果然满口答应,甚至还问我还有没有别的事要他办。我说现在没有,只要他的朋友到饭店去看一眼,了解周娅的情况是否正常,别的不用多问多说。

  胡局长有个朋友刚刚承包了那座饭店的一个装修工程。

  然而,胡局长回电话已是一天以后的事情了。他所声称的原因是,朋友陪工程的老板去宜昌,逛三峡。朋友只能请工程队的一个小包工头上楼去看。

  那人好像还同金沟大垸有什么关系。

  他看了后再给朋友打电话,朋友给胡局长打电话,胡局长再给我打电话,再现代化的通讯方式,经过如此周折,自然要费许多时间。据朋友的朋友调查,周娅还在房间里听流行歌曲《萍聚》和《心雨》。同时,一边吃着旺旺甜饼,一边嗑着阿里山瓜子。

  我很奇怪那人怎么会打探得如此清楚。

  胡局长也奇怪。

  胡局长的朋友也奇怪,如果搞清了那小子的确能干,一定要好好用一用他。

  尽管这样,我还是惦记周娅。哭声对于女人来说,可能不算什么特别的意味。银行账号就不一样了,女人将它示人总是伴着重大决定。

  在没完没了的惦记中,我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那个探听周娅情况的人,会不会是大大呢?从电视里报道出来的情况看,大大也是在搞工程的人手下当包工头,而胡局长的朋友又说那人同金沟大垸有关系。

  我一激动,也管不了那么多,抽空跑到邮局给小小发了一封电报,要她在学校放假的第一天赶到武汉,在那家饭店里搞施工的地方多找几遍,若大大真在那里,就劝他回家。大大若不回,就先给个信我,然后守在那里,等我们去。

  我自以为办了一件好事,忍不住跑去告诉三姑。

  三姑只哭了两声就叹气说,这样做说不定会将大大吓跑,熬了几年,大大刚琢磨出一些人生道理,小小一去刺激,很有可能适得其反。

  “小拐子”这时已将瓜子摊摆在三姑的气枪摊旁边了。听了我的话,他也一旁插嘴说,这有些像我细姑爷回家,本来是件大好事,但结果也许不见得就好。

  我冷冷地盯他一眼说,你以为将瓜子摊摆到这儿来是件好事,可我也认为不见得就有好结果。

  “小拐子”讪讪地笑了两下。

  我又回到邮局,想要回先前的电报。但电报已发出去了。我在发第二封电报时取笑邮局的人,说他们平时电报比信还慢,总是耽误事,今天想他们耽误一下,他们倒一分钟也不耽误。因为熟识,对方不在乎地笑一笑,然后反说,有的老师改作业时,将对的打叉,又将错的打钩。

  往回走时,刚进校门,副校长便神色紧张地冲我叫嚷。

  我以为有什么意外,听清了后才知道是省里有人给我打电话。我故意不紧不慢地边走边说,一定是李小林打来的。副校长说省里的电话你怎么这样不当回事,走快点别让人家等急了。我说你放心,等电话的人一定是秘书之类的。

  这一次我预料错了,电话是李小林亲自打来的。

  李小林已收到我的信,并且对大姑的事极为关心,可是年底以前她抽不出空来,省里好些厂矿没钱发工资过年,她得替他们解决,不然工人会上街的。李小林也没将话说死,她说既然当面允诺了就会兑现,关键是怎么挤出两三天时间来。李小林在电话里教我一个恬不知耻的办法。这个词是她自己用作形容的。她说从大姑爱看《玉堂春》等楚戏来剖析,大姑心里的情感肯定又深又浓,关键是要想办法唤醒它、让它进出来,等到它弄得大姑不能自主时,什么幽闭功也就练不下去了。大姑也就平安无事了。李小林将这个计划叫做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当年她就是献了这种类似的计策,才拿下屯兵堡的。李小林还说,自己到时候如有时间,一定要同败军之将细姑爷,当面讨论一下那次战斗的得与失。

  战争结束多年了,李小林的话里依然传递着当年的眉飞色舞。我要李小林干脆将大姑再接到武汉去住一阵,不时送她到西门庆酒楼洗个桑拿。李小林不答应,说那种地方只能开个眼界,去第二次都不行。我说自己实在没有办法唤醒大姑那沉睡四十年的情感,如果年轻一点,还可以帮忙介绍个情人。李小林说我们这一代似乎除了找情人之外,什么也不会干。

  还没谈出个结果,李小林便作了总结。

  她说,就这样,你大胆去办吧,有进展了再向我汇报。

  那边电话咔嚓一声挂断了。

  我只好又去找陶一碗商量。

  陶一碗想来想去,也只想出一个将大姑请来学校,然后也教她唱《萍聚》的办法。我认为此计不可二用。陶一碗说那是诸葛亮对司马懿,现在只是我们对大姑,低水平的人对低水平的计策,是应该有效的。 往事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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