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往事温柔

34

往事温柔 刘醒龙 8023 2021-04-06 06:21

  我们在山嘴上遇到了陶一碗。

  我问他怎么好意思来。

  陶一碗说自己是来决斗的。

  我笑着说,可惜哈姆雷特的剑没有拿来。

  陶一碗见大姑没来,就说他先到村里去看看。

  我明白,他不想在太显眼的地方出现。

  他像凌云不看我一样,也没有看细姑。

  不过细姑也没有看他,细姑低着头,一副局促不安的样子。

  陶一碗向村里走去。细姑对我说,真没想到,都快进棺材的人了,还会遇上这种麻烦事。

  我说,这叫三角恋爱。又叫第三者。

  这时,一辆红色出租车在拐弯处出现了。

  人群骚动起来。村里有更多的人向这边跑过来。

  出租车在人群中停下,一个长相依然潇洒的老人刚露头,细姑就说,是他!

  我连忙上前去叫了声细姑爷,并将细姑指给他。

  细姑爷走到细姑跟前,什么也没多说,只说了声,对不起,我回来太晚了!

  细姑不知说什么好,也不敢抬头看他。

  细姑爷又问,你姐呢?

  细姑说,她在家里烧茶。

  细姑爷看了我一眼。

  我忙说,我是被大姑和细姑收养的,叫天来。

  细姑说,她会写诗。

  细姑爷从车里搬出一大包糖和一条烟,交给细姑,要她散发一下。细姑发糖,三姑发烟,小孩子们一挤,本来很安静的人群,就变得混乱起来。

  细姑爷趁乱时急促地小声问我,脖子上戴的石子项链是哪儿来的。

  我先回答说,是大姑刚刚给的。再反问他,是否认识这个?

  细姑爷点了点头。

  我马上指出,那你就是那个小李子了!

  细姑爷说,她没告诉你?

  我说,我们一直以为李团长和小李子是两个不相干的人。

  细姑爷带回来的小礼物,每人都发到了,细姑手里还有剩下的糖果。细姑爷叫她分光,细姑说村里还有人,细姑爷说车上还有。分完糖果,大家簇拥着细姑爷往村里走。细姑爷不停地对大家说,本该顺小路旧路走回来,又怕耽误了时辰,才叫了出租车。

  我拉下几步,靠近细姑问,感觉怎么样?

  细姑说,比不了陶一碗。

  我吃了一惊。

  这时,人群后边有人大叫,团长!团长!

  大家回头一看,是“小拐子”。

  “小拐子”穿了身新衣服,见面就要给细姑爷敬礼。细姑爷挡住他,说这都是过去的事,现在只存在兄弟情谊了。“小拐子”坚持行过军礼,并用一种极为庄严的语气,大声地向细姑爷报告,细姑爷当年交给他的最后一项任务总算完成了。

  细姑爷似乎不记得了,他问,什么任务?

  “小拐子”说,你让我看护好金家小姐,她除了变老了以外,其余毫发无损。

  细姑爷刚要笑,忽然停住,并下意识地扭头看着细姑。

  细姑的脸刷地一下白了,她说,快听,又有人在笑了。

  果然,一丝不太清晰的怪笑声,在人群中盘旋。

  我下意识地想起了大姑。

  细姑爷反应更快,我刚刚想到,他已拔腿往村里跑。

  在村边张望的陶一碗,愣了片刻后,第一个冲上我家的门槛,猛烈撞击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笑声扑面而来,时而恐怖,时而温柔,时而狰狞,时而娇婉,时而似春光拂面,时而似阴风透骨。在陶一碗撞开大门冲进屋里的同时,一串尖锐的笑声也从那霍地敞开的大门里冲出来,然后像电视录像片中,那些疯狂的邪教武士正在狂笑,突然停了电一样,瞬息之间,一切就已中断了。

  我跟在细姑爷身后冲进大姑房里时,陶一碗正在颤抖地松开大姑身上的绳索。

  一种惨不忍睹的笑容凝固在大姑的脸上。

  黑山羊还在津津有味地舔着大姑的脚掌心。

  细姑爷上前一脚踢开黑羊,一把抱住大姑的头,悲恸地喊,你何苦要这么虐待自己呢?!一切不都熬过来了吗!你当年不是说好了,如要带你走,就选择立春这天回来……

  细姑不敢进房。

  三姑看了一眼便连忙跑出去,哭哭啼啼地说,大姑的样子和细姑的表姐死时一模一样。

  村里的男人还是不习惯走进这扇大门。

  除了细姑爷和陶一碗,屋里都是女人在张罗。

  细姑爷从台湾带回几套裙子,大姑和细姑分得一样多,但大姑多了一件红色的真丝连衣裙。细姑爷说,这本来是给大姑做新娘子穿的。细姑爷将这件红色连衣裙穿到大姑冰凉的身体上。细姑爷没说他是当年金九叔家满门被害,以及随后一连串杀人案的知情者和当事人。

  当年大姑爷得知细姑爷与大姑有私情,就耍手段逼细姑爷与同金九叔通奸的细姑表姐成亲。大姑爷这么做是想借细姑爷的手报复金家。而方家也利用了细姑爷对金九叔的仇恨,让细姑爷派了十个特务兵。方家只说是惩罚一下金家。细姑爷没料到方家会下如此毒手,如果不是那晚约大姑出去,金家就不会惨遭灭门。细姑爷后来让那些特务兵参加了一场自杀性战斗。而他后来主动要娶细姑,则是他对大姑的承诺与对方家的反惩罚。

  以上这些,都是替大姑守灵的夜晚,我当着细姑爷的面,一点一点推断出来的。

  三姑和细姑还有陶一碗,做了另一班。这是细姑爷自己安排的。

  细姑爷对我的推理没有明确表示什么,只说细姑那时还小,对一切都不知道,现在大姑又去了,所以过去的事就不用再提起了。

  我说,大姑有遗嘱,要将自己葬在钩尖上,永远也不再转回到这受苦受难的人世。

  细姑爷说,我晓得,那一年她就对我说过,倒挂金钩山像她最爱的男人。

  这时,“小拐子”和三姑走进来。他们说,村里的人都不肯将大姑葬在那极坏的风水上,没有人肯去挖墓坑。

  细姑爷说,那我们自己去挖。

  村里人一直拗着不肯帮忙,只是到最后抬棺材时,才无可奈何地出面。他们都冷冷地看着细姑爷,细姑爷给了他们每人一张美元票子也不见有多少缓和。陶一碗给大姑写了一份悼词,其中除引用大姑房中条幅上“节励冰霜”一语以外,还有不少像刚烈如松如火、耿直如竹如瀑等男性化的形容词。细姑爷将它们都砍了,换上柔情如水、温顺似风、怎一个爱字了得等话。陶一碗对此很不满意,一再对我说细姑爷没文化,把媚俗当做真善美。

  我给李小林打了电话。

  李小林先是不相信,听我说了经过以后,她答应尽快赶来,但要我先行保密,不要惊动当地的任何人,包括细姑爷。

  我问她,是不是又想给昔日对手一个奇袭。

  李小林否认说,让细姑爷觉得突然,会少些尴尬,毕竟是失败者。

  我说现在不是有人在唱,反动派没打倒,帝国主义夹着皮包回来了吗?

  李小林立即愤慨地说,如果我用这种观点写诗,她就将我撵回西河镇上小学。

  我正要告诉她这话是凌云对我说的,李小林将电话挂了。

  李小林迟迟不来。我对细姑和三姑说了,却瞒着细姑爷。弄得他很着急,说难怪外面的人都说,大陆人做事情太拖拉,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利索。

  正月初七晚上,李小林才赶到。

  细姑爷见了果然大吃一惊。

  李小林主动向他伸出手,颇有相逢一笑泯恩仇的风度。

  细姑爷改过的悼词李小林看也不看就丢到一边。

  李小林说,大姑的评价谁作都不合适,非她莫属。

  李小林的车子里有一个人在摆弄什么。我以为是司机,走过去招呼他下来休息。不料他一扭头便变成了凌云。

  凌云面部有几道明显抓痕。他一点不避讳,直率地说这是爱的代价。

  凌云说,是我自己要来的。

  我说,你会开车了?

  凌云说,你别打岔,我觉得还是你最好。

  我说,开车时可别喝酒。

  凌云说,放心,我不会要你嫁给我,我打算玩到三十五岁以后再说正事。

  我看见他的眼睛忽然亮起来,回头一看,是小小走过来了。

  小小告诉我,细姑和陶一碗吵了起来。

  小小看了凌云一眼,说这人好帅,像刘德华。

  我告诉小小别和他接触,特别不要说自己的名字和读书的学校。

  听我说凌云是只狼,小小不以为然地反问我,是不是小心眼,怕她将他抢去了。

  我要小小看凌云的脸。

  小小看后吐了一下舌头,说这么厉害,起码挨了两个女人的爪子。

  细姑同陶一碗并没有真吵。细姑要陶一碗回学校去时声音大了些。陶一碗没有动。细姑多说了几遍。小小便误会了。

  我上去说,他向人家下了战书,怎么可以临阵脱逃哩!

  细姑说,他要是真能拼命,也不只是现在这个样子。

  陶一碗说,那是火候没到,你这门槛到底是我第一个冲进来的吧!

  细姑说,恐怕好戏还在后面。

  李小林给大姑念的悼词出乎许多人的意料。

  只有细姑对我预言过,说李小林若是不给大姑唱一段楚戏,她以后说的话就全是放屁。李小林真的差不多如细姑所料,只是没有唱,但嘴里念的全是不知哪些旧戏里的唱词,不过多数唱词用在大姑身上也还贴切。

  从西河镇上请来的一支铜管乐队,一直在反复演奏着《萍聚》。

  细姑爷拭了几次眼泪。

  葬完大姑,我们从倒挂金钩山上下来。大家都进屋休息,细姑爷站在门口,望着大门上方的空墙出神。

  他问,这上面的金匾哩?

  我说,先是土改时被你从前的部下砸坏了,五四年发大水时,又拿去拦河堤,被水冲跑了。

  细姑爷说,方县长送这匾,安的是坏心,他怕大姑改嫁给金家留下后人,长大之后找方家报仇。

  我问,细姑的事你打算怎么办?

  细姑爷说,她是不是在同那个陶校长谈恋爱?

  我说,差不多是这样。

  细姑爷说,那你告诉她,抽个时间我同她到政府去办个离婚手续。

  我说,你不打算带走她?

  细姑爷说,我是想带走你大姑的。

  我说,那你该早几年回来。

  细姑爷说,她一直搁不下你大姑爷临死前说的那句话,我以为到老了才会想开些。

  细姑爷要我将那串小石子项链给他,这是唯一可以带到台湾岛去的东西。

  这时东方出现了晨曦,地上的霜像雪一样。倒挂金钩山上,盘在大姑墓地上的烟把子,被晨风吹得忽亮忽暗。

  小小从屋里钻出来说,李小林要大家到一起开个会。

  细姑爷说,你们共产党开会,我就不参加了。

  话音刚落,李小林在门口出现了。她说,那怎么行,都得参加,今天都得听我的。

  陶一碗在一旁说,就算一会两制吧!

  细姑爷只好坐到堂屋去。李小林也没有多少说的,别人也找不出话。无非是李小林开口劝一劝大家,要各自珍重生命,好好生活。我知道凌云一直在看我和小小。我和小小约好了,绝不看他一眼,让他心里像油煎。

  陶一碗出乎意料地站起来说,趁大家都在,我说一件事,我和天来的细姑准备结婚。

  细姑红着脸躲在我身后急促地说,莫听他的,他瞎扯。

  李小林说,到底你们决定了没有?

  陶一碗说,决定了。

  细姑说,没决定!

  这时,细姑爷站起来说,你别担心,别犹豫,好好同陶校长过吧,人生光景虽不太好了,可也还有二三十年。

  李小林马上拍了板说,这样挺好,又多了一个浪漫故事。

  趁大家都在细姑那里嬉闹,李小林将我和凌云叫到一起说,你们是不是也有过什么故事?

  我说,有过,但结束了。

  没待凌云开口,李小林就骂起来,我真后悔,不该调你到电视台,但你别得意,老子有办法治你,回去后你等着瞧!

  凌云突然说,谁叫你生下我!

  李小林一下子沉默了。

  天渐渐亮了,李小林坐到车上,准备赶回武汉。

  凌云说他心里不快活,不想开车。

  我朝小小使了个眼色。小小会意地走过来。

  我悄悄同小小说,凌云一定是在打她的歪主意。小小马上想出一个让凌云歪得远远的办法。说着,小小便踱到凌云身边,小声劝他别走,她正好明天去学校报到,还可以搭他的便车。

  凌云问她在哪个学校。

  小小说是省幼师。

  凌云说他知道那地方,等她上学了,自己一定去找她。

  凌云又说,他现在必须走,母老虎不好惹,也惹不起。

  李小林招招手,车子就开走了。

  我也要准备东西到县文联报到。细姑爷不打算马上走,他要到学校里住几天,同陶一碗好好聊一聊,他对他的右派经历很有兴趣。陶一碗不客气地说别的都可以谈,就这一点他不准备说什么,他说大陆反右运动不如台湾闹独立对中国的前途影响恶劣。

  细姑爷要用自己包的出租车送我。他还要看我写的诗。我也学着陶一碗说,你这样做好像是做生意搞买卖。细姑爷有些尴尬,细姑小声责备我们,不该让几十年才回来一次的人太难堪。

  对面山上喇叭一响,那辆熟悉的上海牌轿车又出现了。胡局长果真来接我。我将行李放到胡局长的车上。胡局长到屋里转了一圈,出来说,原以为屋里有许多神秘的东西,没想到那么普通。

  “小拐子”对我说,你不用细姑爷的车,他很难过。

  我说,大男人何必这么小气。

  细姑将我拉到一边说,陶一碗要在正月十八将喜事办了。

  我说,是该快些办。

  细姑说,可我心里觉得还没准备好。

  我说,有什么准备的,只要愿意,到时往床上一躺,眼睛一闭,别的事都是男人的。

  细姑要撕我的嘴,我连忙躲进车里。

  胡局长也钻进来。他没有坐那空着的前排,而是挨到我身边。

  我对车外的细姑说,正月十五我会回来的。

  半路上,胡局长将一只花信封塞到我的手里。他要我一个人时,再打开看。我说我知道他信里写的什么,并告诉他,我会认真考虑的。

  胡局长说我想错了,那是大姑写给他的信。

  我看了一眼信封上的字,是几行漂亮的蝇头小楷。

  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大姑写的字。

  我知道大姑信中一定是在托孤。

  胡局长忽然说,他心里是有一封写给我的信。

  我望着车窗外远山白花花的积雪,同时也在估计现在的位置能不能望见倒挂金钩山。

  胡局长忽然叫停车,并喊需要帮忙吗?

  李小林站在公路旁。

  凌云将车子开到路边的麦田去了。

  我打开车门时随口说道,怎么搞成这种样子!

  一九九六年春定稿于汉口花桥

  二〇一二年秋修订于斯泰园 往事温柔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