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中秋节,大姑和大姑爷完婚之夜,疲劳至极,嫉恨至极,矛盾至极的大姑正在失去抵抗能力时,传令兵突然敲门将大姑爷唤走。在大武汉保卫战终结之前,大姑独自撑着安葬了猝死的公婆。金九叔在亲家的葬礼上悲哀地说,到了那边你打牌时可别再不要命地赌,让别人看了以为是闹着玩的。后来有证据表明是小炮子杀死的那两个人,躺在棺材里默不作声。日本人的飞机从头顶上一掠而过也不知道惊慌。大姑爷人没有回,只捎回一句话,说是要用日本人的头来祭奠冤死的父母。尽管他父母的死与日本人毫无关系,他这么一说,大家也就自然而然地将这笔账记在日本人的身上。
中秋节过了半个月后的九月初一,大武汉被小日本占领。大姑爷领着他的一团兵马日夜转战在长江与大别山之间。
大姑爷的部队终于打死了两名日本士兵后,他让人骑上快马,将两颗鬼子的人头送到父母坟前供起来。引得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观看,想搞清楚血洗南京的这群魔王,到底是长的什么模样。见那模样没什么特别,甚至同中国人差不多,大家就议论中国军队节节败退的原因,结论很简单,只怪内部老出汉奸。于是,大家都说这一带的人谁敢当汉奸,死后非将其葬在钩尖上。
大姑家里的人死干净后不久,大姑爷也派人送回几颗鬼子的人头,这时已没有多少人来观看了。大家都在提心吊胆,不知日本人哪天会杀进山来。
转眼到了第二年四月初,大姑爷带着他的兵马和张体学的五大队,在黄冈马鞍山伏击日本人,激战三天三夜,杀死日伪军千余名。张体学的五大队,名义归国民政府指挥,实际上只听令于共产党。刚开过庆祝会,国共两党再次失和,日本人便伺机向大姑爷的部队和张体学的五大队进行报复。张体学很聪明,不打仗时就将五大队分成许多小队,像影子一样老在日本人眼前晃动,日本人抓也抓不住,打也打不着。大姑爷不一样,他的部队是正规军,在一起行动惯了,况且他们训练的方式也决定了只有兄弟们抱成团才有战斗力。大姑爷久经沙场,指挥全团兵马与日本人周旋基本上还算是游刃有余,偶尔有机会还能同鬼子兵打一回小仗,砍几个鬼子兵过过瘾。问题最终还是出现在汉奸身上。大姑爷指挥部队撤回金沟大垸一带休整时,有人向鬼子报告了部队行军路线,鬼子兵化装成中国军队在前面布下了陷阱。大姑爷发现情况不对时,已经无法挽回了,全团人马被困在一座孤山上,连派出去求援的特务兵也钻不透那包围圈。五大队的一个小队在外围打了几阵冷枪,见杯水车薪于事无补,干脆就收起枪,准备在鬼子兵撤走后再上去打扫战场。
孤山上的大姑爷他们坚守了几天几夜,一千多号兵马只剩下一百多个还能动的。
那天傍晚,鬼子兵停止射击后,大姑爷将剩下的人聚集起来,他要选一个人带上二十个兄弟死守孤山主峰前面的一座山包。大姑爷一开口,小炮子就站起来将任务接了。仗打到这时,大姑爷身上都有几处轻伤,但小炮子连皮也没碰破一块。大姑爷只知道小炮子很会打仗,别的他都不知道,更没有想到小炮子胆大包天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小炮子能接这个任务,大姑爷很高兴,在他心目中如此要紧的地方,要想万无一失,非小炮子莫属。大姑爷将还能使用的三挺机枪给了小炮子两挺,剩下的弹药也给了小炮子三分之二。所有人都没有异议,他们都知道,能守住那山包就能守住主峰。山包丢了,主峰就成了他人脚下的一只蛋壳。
夜里,大姑爷站在山顶上,听着远处不时响起的冷枪,这是五大队的人在骚扰日军。他叹息如果两个月前,桂系军队没有偷袭五大队,一次杀死他们二百多人,五大队也不会化整为零,因无法集中兵力而坐视他的部队被日军围困。大姑爷后来在山风中听到一阵嬉笑。他走下山顶,往山包巡视而去。小炮子没有注意到团长的到来,还在绘声绘色地讲最近一次的艳遇。大姑爷不知道小炮子提到的那个女人就是自己的新婚妻子。小炮子说在野地里干女人只要脱下她身上的半边衣服就行,就用她的衣服垫背,也不怕地上的草扎砂硌,脏了衣服也是女人的。大姑爷很恼火,他专门叮嘱过小炮子,让将山包上的战壕再挖深一些。可小炮子只是敷衍了一下,被炮弹炸毁的战壕连半个身都藏不下。
大姑爷当即叫人用鞭子抽了小炮子五十下。在没死的人和作为后来人的我们看来,大姑爷抽的这五十下鞭子无比正确,它至少可以让人压抑的情感得到一种发泄。可惜的是大姑爷在鞭刑之后,又亲自用药给小炮子医伤,并苦口婆心地劝他安慰他,说这一仗已到了生死关头,一点马虎都来不得,大姑爷相信只要能顶过明天,援军肯定会来的。他哪里知道,小炮子的心从被包围的那一天起就开始变黑了。没有大姑爷那五十鞭子他也会当叛徒,做汉奸。这五十鞭子使得他在投敌时多了一个貌似堂皇的理由,小炮子日后当面对大姑说过,大姑爷不体恤人,包括部下和老婆。当然大姑给他的是一口臭痰。
第二天一开仗,鬼子刚一冲锋,他就举起白旗,将山包拱手让给了鬼子。小炮子的叛变使鬼子占了便宜,同时也吃了亏。一名士兵在鬼子们兴高采烈时,突然抱起那挺不在小炮子控制之下的机枪,将剩下的子弹全都射了出去,还有一名士兵拉响了挂在腰间的几颗手榴弹冲进鬼子群里。不仅鬼子死伤了十几个,就连小炮子也被炸断了一条胳膊。
失去了依托的主峰,鬼子兵还是久攻不下。
然而,这场战斗无可挽回地到了最后时刻。大姑爷手下只剩下八个人,八支步枪里一颗子弹也没有。鬼子兵蚂蚁一样从四周围上来。小炮子就像样板戏《红灯记》里的王连举那样,用白纱布吊着手臂,挨着一个日军少佐,指着伤痕累累的用步枪拄地站在那里的大姑爷说,他的大大的袁团长,袁团长大大的就是他。少佐将刀一挥,围着的鬼子圈就出现一道缺口,少佐顺着缺口走近大姑爷说,袁团长,你的投降,我们的杀头的不可以。大姑爷环顾四周之后问,弟兄们是愿跟着自己死,还是愿跟着小炮子活?弟兄们当然愿意跟着大姑爷死。大姑爷说,那好,你们先成全我,再成全自己。说着,大姑爷吼一声:排队!上枪!预备——杀!一字排开的八个兄弟闭着眼将八把刺刀刺进大姑爷的身体里。大姑爷喊道,痛快,到底是老子的兵,手脚真利索。大姑爷又叫他们排成两排,在口令之下,八把刺刀同时刺向对面弟兄的胸膛。
八位弟兄加上大姑爷,九个中国军人死后的尸体在那孤山之巅久久没有倒下,像一副钢骨铁架棚在一起。
鬼子兵被这景象惊呆了。那个少佐呱呱叫了一阵,随后,山上所有的士兵一齐向大姑爷和他的八个弟兄行了军礼,留下话让中国人领了去。
鬼子兵走后,五大队的人弄来九副棺材,将大姑爷他们盛殓后送回金沟大垸。
听到大姑爷的那种死法,大姑心潮澎湃,转瞬之间,就将那画画儿的小李子连副淹没得无影无踪。此时尚未满十七岁的大姑对着大姑爷的灵位起誓,她要为大姑爷守节终身。所以,不久之后她听见小炮子告诉自己,大姑爷临死前说的一句话时,心里平静如水。
在为大姑爷守灵的七七四十九天中,前四十天,当地的军政显要、社会名流,川流不息地前来祭拜。大姑实难想象,躲进山里来的官员财主竟有如此之多,大轿骏马常常塞满门前的稻场。大姑那时心里装不下其他事,村里的人却着急,害怕招引来日本人的飞机,一个炸弹投下来,准会是血海火海连成一片。七七的最后一天,本该是对大姑爷祭奠的高峰,但一早起来,除了那些做道场的僧人道士,别的人一概都见不着了。好像能钻天入地一样,连点点痕迹也不留下。
大姑不是不知道,有一队鬼子兵正扛着机枪小炮逼近金沟大垸。她昨晚就得到消息,大家都劝她为了安全起见还是躲避一下,这样也是对大姑爷负责,因为鬼子兵是人面兽心,见了女人没有放过的。大姑不肯躲避,说七七哪怕还差半个时辰,她也不会离开灵堂半步。
当日本人在远处山冈上出现时,连僧人道士都跑了,金沟大垸里只剩下大姑一人。
鬼子未到,小炮子先到了。他在前面为鬼子们探路。小炮子见到灵堂前披麻戴孝的大姑,一个人笑起来。那笑声历经几番变化:先是得意地哈哈大笑,后是凶狠地咯咯狞笑,再是阴险地吱吱奸笑,最后是放肆地嘻嘻淫笑。小炮子还挺冤枉地责怪大姑,若不是那天她用红绸帕引诱,他也不会在军情紧急时拈花惹草,无意中触犯了顶头上司。那样,他就不会起杀人灭口之心,杀了大姑的公婆,又借日本人之手害死大姑爷。也就不会当这个人见人骂的叛徒汉奸。小炮子说自己本来可以当个抗日英雄,青史留名的,可现在一切都让大姑给毁了。
听见小炮子抱屈,大姑就问,金家四十多条人命是不是他干的。
小炮子更觉得委屈,几乎要对天发誓,称自己绝对没有对金家动杀机。
为了表白,小炮子还告诉大姑,大姑爷胸前被刺刀刺了八个窟窿以后,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今生今世大姑不得改嫁。
小炮子要大姑偿还为了她而失去的东西。他扑上去撕开大姑的上衣,用力抓住那对白嫩如梅上雪团的乳房,肆意搓揉一阵后,又将两只乳房挤到一起,用一只手攥住,腾出另一只手向大姑腰下伸去。就在这时,门口响起一阵皮鞋磕碰声。小炮子听见鬼子在骂八格牙鲁,就连忙转身,他边转身边对大姑说,又没做成好事,事不过三,下次决不让大姑逃脱。
攻占孤山的那个日军少佐进门后先扇了小炮子几个耳光,然后冲着大姑爷的灵位鞠了个躬,又转身向大姑欠欠身子。少佐呱呱地说了一大通日本话后,翻译官对大姑说,少佐很佩服大姑爷,说他是所见到的中国军人中最好的,少佐很喜欢这样的对手,只可惜在中国这样的对手太少,倒是像小炮子这样的孬种很多,贱得都想趴在厕所里给日本人舔屁眼。少佐还认为,大姑也是中国女人中最好的,所有的人,包括男人,见到日军来了都逃之夭夭,一路上经过许多村子,只见到大姑一个人。没有非凡之处是不可能甘愿冒此大风险的。而像大姑这么年轻美貌的女子所具有的这种舍身气概,在日本女人中也是没有的,所以想找个机会将大姑介绍给日本人。
日军少佐还问大姑有什么要求,他可以帮她。
翻译官走上来伸手帮大姑扯过衣襟,遮住胸脯,并趁势在她耳边悄悄地说了句,你不想为丈夫报仇吗?
大姑听了,眼睛豁然一亮,指着小炮子说,她想用小炮子的头来作为大姑爷的祭品。
小炮子冷笑着告诉日军少佐,说这是翻译官的主意,是他教大姑这么说的。
少佐又说了一通日本话。
翻译官对小炮子说,少佐他最恨出卖主人的狗。翻译官叫小炮子放心地去,死在日本人手下是他的运气,如果落到同胞手里,最少也是凌迟碎割点天灯。
小炮子疯了一样,冲着少佐大叫,要少佐千万不要放过翻译官。
小炮子终于绝望地跪到大姑爷灵位前,悲哀地说,团座,全怪小弟一念之差!他话没说完,身后白光一闪,头颅一滚,一团污血喷在供桌上的供品里。没有头的小炮子一直跪了一天一夜。
现在人们都说,那时,大姑见到小炮子的尸首久跪不倒,以为他的灵魂已经悔过,便没有把他埋到钩尖上,只是将其肉身扔到野外喂了野物。真实的情况是大姑不让别人这么做,因为大姑爷最早送回来的两颗用以祭奠他父母的鬼子人头,都是小炮子在一次夜战中砍下来的。
日军少佐让翻译官在金沟大垸旁边竖了一块木牌,告示天皇陛下的军警人员,不得进此村骚扰。
有关这一点,后来人们争议很大,说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这是对日军侵略行径的美化。在我满十六岁的那个晚上,大姑和我说起往事时,再次证实确有此事。她说,那木牌最早是树在村边的路口上,牌子是用日文写的,有些字认识,有些字不认识,所说的意思勉强猜得出来,确实是不让鬼子兵进这个村子。后来,人们将这木牌移到十几里处的山口上作为阻拦,那个山口不能进,则面积达几十平方公里的这一带几十个村子就能平安无事。不过,大姑又说,鬼子不会真的那么善,有可能是那个外白内红的翻译官移花接木,施了什么巧计。那天,躲在倒挂金钩山里的好多人,看见鬼子们往回撤时,那翻译官双手被捆着,鼻青脸肿,身上尽是血迹,鞋也少了一只。那少佐边走边用刀砍那翻译官,每砍一刀,偷看的人总以为翻译官不是身体断为两节,也是必死无疑。砍了许多刀,翻译官还在踉踉跄跄被鬼子用绳子拖着走。人们这才意识到少佐砍翻译官时用的是刀背,他不想马上让人死,而是一点一点地折磨。
往后,一直到鬼子投降,这一带再也没有鬼子来扫荡清剿过。鬼子的枪炮声倒是常常听见,但那是在很远的山口外边。山口外边的那些村子,反复被鬼子烧杀抢掠过多次,金沟大垸四周一直安然无恙。许多逃难的人来了之后就不再走,连县政府的人也将其内眷家人安顿在村里,一住数年。
那个日军少佐没过多久就被新四军游击队打死了。少佐在遭到阻击时,根本没将那些鸟枪鸟炮放在眼里,戴着白手套,拄着指挥刀站在一棵树底下。天上正下着毛毛细雨,少佐对毛毛细雨的恐惧甚于对游击队的恐惧,他对那些射程有限的土武器从内心里不屑一顾。他没想到根本让人瞧不上眼的游击队中,还有别的高手。一枚飞镖从天而降,一下子扎进少佐的太阳穴。少佐死后,方圆数百里的日军都为其戴孝三天。
我对此事一直将信将疑,哪怕大姑亲口说过几次,也无法改变我的固执。然而,不久前我看到一份资料,说是抗战时期,陶铸带领游击队击毙过一名日本皇族成员,结果全师团的日军都为其戴孝三天。从此,我开始怀疑自己的怀疑,并遥想当年的那个日军少佐,也一定是小日本的皇亲国戚。
陶一碗对这段历史一直很有兴趣,他查阅了许多资料,试图考证日军究竟为何不进金沟大垸。特别是金沟大垸里女性人口急剧膨胀,鬼子兵又特别喜欢花姑娘,一般的解释让人难以信服。陶一碗从一开始就相信木牌这种特例的,因为古今中外,大凡贵族成员,都爱做一些夸张的让人不大相信的事情。他认为另外还有三条理由使日军不能擅入。第一条是,当时五大队的实力已经很强了,敢于同大股日军单独作战,而桂系部队兵力本来就强,此外还有一些土匪武装的冷枪冷炮,也能制造较大的伤亡。这让日军有所顾忌。第二条是,当年进入金沟大垸,只有一条小路,作为武器优势的汽车大炮无法在其间行动。第三条是,金沟大垸虽然热闹却不繁华,没有一个政府部门,唯独就是女人多,但这一带的日本驻军,恰恰是侵华日军中纪律最好的几支部队之一,他们自己带着不少军妓,基本上能解决士兵们的性饥饿问题。他们以为少骚扰地方,就能巩固自己的占领。
虽然不是全由这块木牌,无论如何,金沟大垸出现了自鱼儿祖上建村以来从未有过的繁荣。光是那些外来的漂亮女人,村里村外就亮堂了不少。
一九四五年日本投降后,随着那些人的回迁,那块木牌也被当做一种耻辱被焚烧了。当年传闻是木牌在保护金沟大垸时,大姑几次就想将木牌烧了。她不愿让大姑爷的壮烈蒙上一层灰。可那些外来的太太小姐们不同意,大姑一说要烧木牌,她们就哭哭啼啼一把眼泪一把鼻涕,说没了木牌鬼子一来,她们没爬惯山,山里人走了十里远,她们还不到一里,那时候就只有等死。大姑迁就了她们。一九四五年秋天前后,金沟大垸也还有百来户人家,在山里,这样的规模也是非常罕见了。
村里发旺了,大姑家还没发旺,她孤零零地守着门坊上忠节齐名四字金匾。这块匾是鄂东行辕司令程汝怀题写的,为了表彰大姑爷的忠义和贞节。县长还拨了一笔款,请来一个戏班,在村里演了六六三十六场大戏。匾额挂上后,所有男人都很自觉,不再进大姑家的门。县长自己要见大姑,也不搞特殊化,在门外另搭一个布棚,摆上桌椅供人起坐。
我没有见过忠节齐名金匾,只见过大姑卧房里至今还挂着的条幅,上书“节励冰霜”四个字。大门上的那块匾,土改时叫一个男人砸坏了。完全被毁却是一九五八年的洪水。
挂匾的当天晚上,大姑爷就变成匾的模样,在梦里死死压住大姑。
这时候的县长真的姓方了,就是细姑的父亲。金九叔的死似乎成了他能出任县长的最大帮忙。方县长送匾送戏来时,一语双关地对大姑说,如果金九叔没出意外,自己也许就当不成县长了。
大姑只是冷笑一声。 往事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