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一个飘着零星雪花的清晨,老蔫儿王宝光出了家门。他的邻居杨美芬家的大门留着一条缝,老蔫儿一出来,杨美芬也出来了,悄悄跟在后面,王宝光意外地没有描眉,身上没有穿厚衣服,走路很快,一往无前。杨美芬可惨了,看看老蔫儿快没有影儿了,就紧跑几步,能看见老蔫儿了就歇下来喘几口气……她跟着老蔫儿来到一片住宅区,楼群中间有个小公园,老蔫儿躲在晨练的人后面,眼睛盯着一个门洞。他向来掐时间掐得很准,不一会儿黄丽金从门洞里走出来,老蔫儿不紧不慢地从远处跟着,一直跟到汽车站,看着黄丽金上了汽车。老蔫儿又甩开大步顺着汽车驶走的方向蹽了下去……杨美芬走到近前看看汽车站牌,是108路,通向城东工业区。她纳闷了……但也只好从后面跟上去。然而要想跟上老蔫儿又谈何容易,他走路好像是一种快乐,一种生命本身的需求,轻巧、有力,双腿有一种赏心悦目的弹性和柔韧性……杨美芬没有表,不知道走了多长时间,穿过一片旷野,她以为是到了郊外,却突然看见工厂又多了起来。老蔫儿走到一家刚建了一多半的工厂前,开始围着工厂转圈儿,转够了又顺原路往回返……杨美芬已经猜到这是什么地方了,这里更像个工地,可是已经盖好的车间里显然正式投入生产了,四周没有围墙,在一个临时的大门口前面,她看到了泰和染整厂的牌子……不用再追赶王宝光了,她知道老蔫儿到这儿来的原因了。工厂门前有许多卖小吃的摊贩,她肚子很饿,却不想在外边买早点吃,便找块石头坐下来,她需要好好地歇一歇,实在是一步也不想动了。她坐在石头上看风景,过了一会儿,看见有辆座座实实的吉普车从大道上拐过来,跟那天夜里简业修到北京接她时坐的车一样,吉普车没有进厂门,在东面一幢正建着半截的房子前停下来,从车里走出三个人,里面果然有简业修,另外两个人是杨静和韩星。杨美芬的脸上立马有了喜气,起身走过去招呼:“大兄弟!”
简业修甚感意外,“二姐?你怎么会在这儿?”杨美芬笑得拍手打掌:“唉,别提了,我是当特务跟踪老蔫儿跟到这儿来的。”
简业修很长时间没见她这么疯魔颠倒地自说自笑了,看来已经从丈夫去世的阴影中走了出来,或许对她来说根本就没有过那样一个阴影。但简业修说话仍加着小心,害怕再勾起令她伤心的旧事,就顺着她的话问:“老蔫儿怎么样?”
“好多了,不描眉了,每天早晨护送过去的对象到这个新厂来上班,然后他围着厂子转一圈儿再走回去,闹不好下班的时候他还会来接。”
简业修惊诧不已:“真的?这一趟可不近哪!”
“可不是嘛,累得我身上一点劲儿都没有了。”
简业修感喟:“可惜呀,如今这么痴情的男人不多了!”杨美芬不笑了,眼珠一转脑子又跑到别处去了:“简大爷怎么样?”“还是那样,天天为房子的事发愁,你能一步到位,不必再等同福庄的房子算是做对了。在新地方住着还习惯吗?”
“只要房子可心,我住在哪儿都习惯。”杨美芬的眼睛只盯着简业修,“还没有问你哪,大清早跑这么老远来干什么?”
“厂房建筑上有点问题要商量。”
“业修,这个厂子是你给建的?”
“是啊。”
“那你一定认识这个厂的厂长了?”
简业修看看韩星:“认识,有什么事吗?”
“你跟他们厂长说说,得让老蔫儿上班儿啊,他没有工作怎么再找对象呢?”
“有道理,二姐真是热心人。”
“都不管他,他可怎么办呢?”简业修把韩星介绍给杨美芬:“这就是染整厂的韩厂长。”
韩星对杨美芬说:“您叫他找我一趟,我先跟他谈谈,看他能不能回车间上班,如果回不了车间,我看他还能不能干点别的活……没问题,这事包在我身上了。”
“那我就替老蔫儿谢谢您啦!”杨美芬浑身带着一股爽快劲儿,又把眼睛转向简业修,“你没有事吧?”
“没事,你要回去?等会儿跟我的车走吧,我也正想到你家里去看看。”
“你先忙你的吧,我自己慢慢地往回溜达。”杨美芬说话快动作快,话一说完人也转过身去了。简业修望着她的背影,想想当年两人曾有过的旖旎情韵,真恍若隔世!但她拿得起放得下,说好就好,说散就散,哪怕在她最艰难困苦的时候也没有向他张嘴要求过什么,她有一颗平常心,是个极普通的女人,却是个完整的女人!韩星问正在愣神儿的简业修:“看样子您跟这个二姐挺亲热的。”
“老邻居了,从小就这么叫,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排的辈儿。”简业修回答着韩星的问话,眼睛还看着杨美芬,见她没有去汽车站,而是顺着大道要走回市里,便把司机喊过来,“小常,杨美芬很可能身上没带钱,你把她送回去,顺便看看她住在哪里,他们娘儿俩现在以什么为生,如果她能出来工作,可以到九河公司来,打扫卫生啊,帮着做饭啊,都行,她是个很能干的女人。”
韩星揶揄:“简主任真是多情多义。”
简业修怅然若失,没有还嘴。
到傍晚,正是城市里塞满下班人流的时候,杨美芬在108路汽车终点站等到了黄丽金,满脸堆笑地喊了她一声。黄丽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杨美芬就看着她也不再吭声,等待对方慢慢认出自己,黄丽金终于出声了:“噢……你有什么事?”
杨美芬察眼意懂眉语:“你猜我是怎么知道你就住在这儿的?我是偷着跟在王宝光后边找到你的,他每天早晨都来送你上班,跟在汽车后面一直走到你们的新厂再回来。”
“还有这事?”黄丽金被震动,“他怎么样?”
“一住上新房子就好多了,你们厂长也答应叫他明天上班,我来找你就想叫你跟他谈一谈,断了他的念想。”黄丽金犹豫:“我们俩没有关系了,还谈得着吗?”
杨美芬压下心里的不快:“你不能这么说,宝光的心还拴在你身上,时间长了这不也是你的一块病吗?”黄丽金心活了:“我得跟家里说一声。”
“说什么,一会儿就回来,你真格连这点自由都没有!”
杨美芬拉着黄丽金拦了一辆出租车,黄丽金打个愣,对一个过日子的人来说十块钱可是能买不少的东西,如果买菜能够吃一天的,便随口说:“还打的呀?”
“你别管,该花的钱就得花。”杨美芬扶着黄丽金上了车,两个人都坐在后面,她一直拉着黄丽金的手,黄丽金则显出不习惯,她问:“你的气色可不好,怀孕了?”
黄丽金摇摇头。
“唉,你呀你呀,像宝光这样的男人,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啦!这也都怪我不好,是我和哑巴吓着了你,要不你和宝光也不会散。”到了自己的楼前,杨美芬掏出十块钱塞给司机,拉着黄丽金下了车,她敲开了哑巴哥俩的房门,开门的正是王宝光,两个人一下子都愣在门口。杨美芬把他们往里推:“别堵在门口,到屋里坐。”屋子里收拾得很干净,虽谈不上豪华,但都是新家具,王宝光住在向阳的那间大房子里,桌上、墙上到处都摆着、挂着黄丽金的照片,她看见这一切眼里有了泪光。王宝光低头不语,神情还略有一点呆板,杨美芬对黄丽金说:“你们两个慢慢谈,我去给你们烧壶开水。”
她出来躲进了另一间屋子,留着门缝,听着外面动静。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就听到了走动声,她赶快出来,看见黄丽金正向外走,她过去拦住:“才多一会儿就走啊?”
黄丽金脸红红的不说话,杨美芬央求她:“你不能走,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得把他彻底治好了,他也好再找对象呀!”
“他不吭声,你叫我跟他说什么呀?”
“他是童男子,害臊,你是过来人,主动跟他亲热亲热嘛!”
“什么?你叫我干那种事?”
“哪种事?你把他害成这样,现在你又不是大姑娘了,就是把身子给他一回还不是应该的!再说他对你那么好,这不是你的福分吗?”
“你……”
王宝光走出来说话了:“二姐,你让人家走吧。”
“让她这么走了你还会老想着她,干了她你才能忘记她!”
黄丽金使劲推开杨美芬,开门跑了出去。
夏晶晶身着雪白的夹克衫,海蓝的厚呢长裙,精妙灵秀,风姿隽爽,放射着强劲的生命感。她肩上挎着个小包,手里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包,夏尊秋还帮着她背着一个旅行袋,磕磕绊绊地走下楼来。夏尊秋看着她发笑:“你来的时候行李很简单,怎么回去的时候增加了这么多?”夏晶晶有些心不在焉地随口答道:“这就对了,中国人去美国采购,美国人来中国买东西,这就是物资流通,货币交换。”
初春的阳光暖洋洋的,如少女脸上的笑靥,轻描淡写地就把残冬的灰暗和惆怅驱散了。她们披着满身的阳光上了夏尊秋的汽车。夏晶晶说:“我得到九河公司道个别。”夏尊秋颦着嘴角似笑非笑:“你出来这么早,我就知道会有这个程序。”夏晶晶不接表姐的话茬儿,眼睛望着窗外:“表姐,我觉得梨城比我刚来的时候漂亮多了。”夏尊秋说:一座城市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会有这么快的变化,是你对梨城的感觉,或者叫感情,跟刚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夏晶晶突然问她:“您喜欢梨城吗?”
“这不是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我就属于这个城市,至少眼前是这样。”
“您觉得对这个城市有责任?”
“更确切地说是有联系。”
“搞建筑的总是觉得自己的责任是对本质负责,可首先要弄清楚自己的真正需要。”夏晶晶动动嘴角,忽然哼哼咧咧地唱起来:
充分享用为所有人准备的生命和爱情
我以自己的青春诱惑世界
又被花花世界所诱惑
“这是什么歌?”
“告诉你也没有用,你从来不听流行歌曲。”
夏尊秋感叹:“这正是我的缺憾,流行引导女人,女人推动流行,我不接受流行的引导,更无法推动流行,是不是不正常?在你的眼里我是不是一个变态的老姑娘?”
“您是没有时间流行,还是拒绝流行?”
“没想过。”
“女人大都是多变的,也是感性的,正好与流行相吻合。”
“你承认流行的东西大都是肤浅的吗?流过之后便烟消云散,留不下痕迹。”
“正是这样的流行充实着女人的生活,也消耗着女人的生命。”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谈着女人谈着流行,其实这不一定真是她们想谈的,汽车却已经来到了九河公司楼下。夏尊秋把汽车停好,上楼进了办公室。九河公司的人似乎知道夏晶晶要来辞行,她想见的人或想见她的人都在,夏晶晶先站在门口停了一会儿,脸上显出难得一见的伤感和娴静,语调也是轻轻的:“我要走了,跟你们说声再见,我会想你们的。”
叶华首先站起来:“我们也舍不得你走,什么时候再来?”
夏晶晶到底是夏晶晶,进门时的突然伤感转瞬即逝:“你结婚的时候,或者三义里新楼落成的时候。”于非有点恋恋不舍:“祝你一路顺风!”
“谢谢,也祝你顺利和快乐。”
公司的姑娘们拥上来围住她,惟程蓉蓉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夏晶晶。叶华又说:“晶晶,你出嫁的时候带着新郎到大陆来旅行结婚吧。”
“你麻烦不麻烦?我干脆在大陆找一个多省事儿。”
“你再回美国怎么办?是把他甩了,还是麻麻烦烦地带着他一块儿走?”
“我也真希望你们能到美国来旅行……”她和办公室里所有共过事的人拥抱告别,夏尊秋站在门口含笑看着她表演。当夏晶晶走到简业修跟前的时候,简业修伸出了手——晶晶双目闪闪,委屈地大叫:“嗨,我给你当部下的时候那么卖力气,要告别了就不能热情一点?”简业修略显困窘,夏晶晶却已经张开了双臂,简业修笨拙而僵硬地拥抱了她,夏晶晶则趁机吻了他,并在他耳边说:“我喜欢你。”搞得他满脸通红,办公室的人都含笑看着这一幕,甚至连程蓉蓉都无法妒忌夏晶晶——都知道她呆不长,都怀疑她只是闹着玩儿,因此她也就不拘不羁地完全耍把开了。
当这个已经彻底美国化的姑娘快要走出九河公司的时候却哭了,眼含泪花和大家挥手告别,想说什么已经说不出声了。夏尊秋紧紧抱着她进了电梯。九河公司的姑娘们也都有点眼睛发潮,一直把夏晶晶送上汽车。上了车,好半天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夏尊秋看看晶晶,腾出一只手摸摸她的胳膊:“晶晶,你是不是真的爱上了简业修?”“他很有味道,是个海阔天空、气象万千的男人,如果我留在大陆,或者他在美国,我们两个之间说不定真会发生点什么事情。”夏尊秋点头:“我相信,他在你面前展示的是一个正常男人的魅力。”
“他在您面前表现的不正常吗?那正说明他爱上了您……”夏尊秋只顾开车,没有搭腔。夏晶晶可不甘心:“表姐,你对吴虚白和简业修更喜欢哪一个?”夏尊秋沉吟着,似有不少话横溢心头……夏晶晶眼睛里透出灵气和慧黠:“不想跟我说。”
“实际上不能跟任何人讲的话,都可以跟你讲,只是一时不知该怎样表达得更准确……”夏尊秋斟酌着词句,“吴虚白是很好的朋友,好朋友很容易被对方甚至被自己误解为是爱上了,但是好朋友之间很难再相爱了。对简业修是喜爱、是欣赏,他却当不了情人,更当不了丈夫,在我面前他永远是学生,也许女人都不能免俗,我也喜欢这种被崇拜的感觉。”晶晶叫起来:“怪论,谬论,狡猾之论,你并没有回答我,是永远做个天才的独身者呢,还是准备走向婚姻?”
“一个婚姻顺利的普通人,要比一个天才的独身者幸福得多,问题是我还没有碰上能跟他走向婚姻的人,也许我命中注定不会走向婚姻。”
晶晶大惑:“你身边有那么多优秀的男人崇拜你,竟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跟他走向婚姻的?你八成是得了婚姻恐惧症吧?”
“我也想过这个问题,母亲情感生活的不幸给我的影响太深刻了,我接受的遗传就是惧怕或憎恨男人和婚姻,一到关键的时候就退却,这也是我喜欢被男人崇拜和当做朋友对待的原因,只有这样我才有安全感。”
“你应该去看心理医生,或者由我来当你的心理医生也行。”夏晶晶一脸正经:“学我这个专业都要修大量心理学课程,我太清楚像你这样的心理特征了,咄咄逼人的女人常常心里最脆弱,再漂亮的女人骨子里也有先天带来的自卑,所以女人比男人爱虚荣,没有男人自信。”
“也包括你?”
“那当然,人们都说,女性的美貌加上智慧是致命的组合,这两样武器可以致别人的命,掌握不好也可以致自己的命。咱们来看看世界顶尖美女的人生轨迹吧,费雯丽盛年发疯,玛丽莲·梦露中年被杀,凯瑟琳·赫本寂寞一生,格丽泰·嘉宝情感历程悲惨,英格丽·褒曼命运坎坷不幸……为什么?她们都太看重男人,太看重爱情,还有,太看重名气了。”
“要分手了你想开导我?”
“你需要开导,我为什么就不能对你履行开导的责任?你说惧怕婚姻,实际是太看重婚姻了,在婚姻上是不能追求完美的,任何婚姻都是有缺陷的。相反,情人倒比夫妻更亲密,对配偶隐瞒的事情可以告诉情人,情人间更渴望信任、沟通和理解。”
“错啦,小姑娘,情人这个词并非如你想象的那么美妙温馨,而是残酷又猛烈。无论男女,在情人面前比在配偶面前更虚伪,只表现自己好的一面,掩藏坏的一面,成了配偶则可以看到更真实的一面,而真实往往是丑恶和可怕的。”
“您完了,我的姐姐,您没有出路了,找情人是残酷猛烈的,结婚是丑恶可怕的,您就守着您的美丽和幽雅,美丽而幽雅地看着自己变老。”晶晶突然又哼了起来,“荒寒的风凄凉地吹走自己,在欲望的丛生和残破中老去……”
夏尊秋一笑即收:“鬼丫头,不要再给我上课了,这个问题留待以后讨论,现在还有点时间,你还想去哪儿?”晶晶又像很伤感的样子:“咱们从三义里绕一圈吧。”
三义里几乎让她们认不出来了,横平竖直的大道已修好,原来乱糟糟的一大片废墟,已经规划成无数个街段、园区。有的在挖槽,有的在打桩,有的地方钢筋已经钻出了地面……晶晶问:“您还敢说这儿变化不大吗?”
夏尊秋不觉也有了几分伤感:“建筑学就是用凝固体现世界的变化。”
下午,红庙区政府的中层以上干部,挤满了大会议厅,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了会议的内容,会议尚未正式开始,大厅里就分成许多堆儿议论上了:“我们区本来就穷,只有这栋大楼还值点钱,再把它卖了,政府不就等于黄了吗?”“这叫政府大楼,卖大楼实际上不就是卖政府吗?”“连政府都没有个像样的办公地点,还能指望老百姓会信赖政府吗?看来败家子不光是男的,女的终究还是不行,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你不能拆东墙补西墙,用买油的钱打醋啊!”“听说袁头儿正在搞住房集资,年利息比存在银行高两三倍,他集了那么多钱怎么还用得着卖政府大楼呢?”
坐在前面的袁辉含笑听着干部们的议论,他听不清下面的人在说什么,但他能猜到大家在说什么。也有干部为钟佩愤愤不平:“你们都是瞎掰,我看钟区长了不起,她至少没有私心,眼看就要换届了,当官的谁不想干点颜面上的事买好啊,她竟敢在这个时候下卖楼的决心,就是说她不想再往上升了,闹不好连区长也保不住,这样的人现在可不多了!”有人接茬儿:“是啊,现在当干部,对上级要捧着抬着,得罪了怕穿小鞋;对下级要拢着哄着,得罪了怕丢选票;对同级要防着踩着,免得被绊倒……钟区长一个女人敢这么干,我赞成,大楼卖了又有我们的嘛!”
坐在前面的钟佩提高声音宣布开会:“大家静一静,等一会儿有大家说话的机会,在这之前我请示了区委书记,也跟几位副区长反复交换了意见,要卖掉我们的政府办公大楼,这个决心可不容易下。所以我们召开这次干部大会,广泛地听取大家的意见,卖楼这个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但我对这幢大楼跟你们一样也充满了感情,当年盖它的时候我是副区长,给老区长当助手,当时就想把政府办公的地方建得体面一些,它好歹也是一种象征,是我们红庙区的脸面嘛!非常感谢上一届政府,感谢老区长,给我们留下了这样一幢大楼,当我们走投无路的时候还有东西可卖。我这一届区长是最无能的,既愧对红庙区的老百姓,又愧对政府的各级干部。那天在铁山新村看到群众和市长相对一跪,怎么拉也拉不起来,让市长难堪,当着香港客人的面下不了台,还口口声声地说向百姓赔罪,我真恨不得一头撞死!”
大会议厅里才算真正安静下来,干部们停止交头接耳,都看着钟佩:“其实,政府的办公楼用不着建在金融商贸中心的黄金地段上,我的想法是卖了这儿的大楼,在工业区和市区的结合部再建一座新的办公楼,那儿地价便宜,大道畅通不塞车,这样可节省出七八千万,再加上市里贷给几千万,第二期危陋平房的改造工程就可以启动了。铁山新村的老住户之所以给市长下跪,就是怕搭不上这班车,他们已经等了快半个世纪啦!以前我们的政策给老百姓就造成了这样的印象,头一拨儿没赶上后边就没有戏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再让有了希望的群众又一次失望了。眼前我们最难的又是最必须干的工作就是危改,其他的事情还都有个商量和缓转的余地……我要解释的就这么多,下面听大家的,谁有什么想法都可以发表。”
大厅里沉寂了相当长的时间,钟佩不着急,她知道这不过是农历除夕夜零时之前极短暂的安静,只要第一声鞭炮一响,后面的鞭炮紧跟着就会炸了锅、乱了营。第一个放鞭炮的人站起来了:“我提个问题,刚才听钟区长讲,卖大楼的钱一多半要投入危改,拿出一小部分到工业区建一栋新办公楼,在老楼卖了和新楼尚未建好之前,政府机关、区委机关、人大、政协等这么几大摊子在哪儿办公?过去讲究国不可一日无君,现在叫不可一日无政府,这段时间最快也得多半年,一般情况下一拖就是一两年,在这么长的时间里如果红庙区的四大班子处于瘫痪状态,那岂不是说明我们区的四大班子今后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吗?”
这挂鞭太厉害了,它是麻雷子,炸得大家耳朵嗡嗡山响,后面的鞭炮声真的就连上了:“我说,我们堂堂红庙区政府真的就缺这七八千万块钱吗?还是以卖大楼做广告,让老百姓感动一下,理解我们当公仆的多么不容易,让市领导也感动一下,多给我们拨一点钱?”
“市政府领导对我们卖大楼是什么态度?”
“如果有人能搞到七八千万,是不是就可以不卖大楼?”
“政府马上就要换届了,能不能把卖楼和保楼作为问题交给下届政府?谁能保住大楼,又能进行危陋平房改造,就选谁当区长!”
“我能不能向袁副区长提个问题?”
袁辉在台上沉稳自信,顾盼风生,对举着手点名叫号的人点点头:“当然。”
“谁都知道咱们区建委和香港光华财团合资,成立了一家红光房地产开发公司,搞了一项住房集资,在全市都轰动了,大款、富婆、老板、明星、名人,每天送钱来的人挤破了门槛子,听说连外地许多有钱的人都带着钱找上门来。请问集的这些钱不用来危改还想干什么用?如果这些资金都用于危改,为什么还要卖大楼?”
袁辉对钟佩说:“区长,我是不是先解释一下?”
被鞭炮声轰得昏头涨脑的钟佩正不知如何收场,她甚至后悔听了袁辉的主意召开这样一个“大鸣大放”的会,现在袁辉主动要说话就顺水推舟地看看他怎样表态:“好啊,大家有这么多的疑问,你就讲讲吧。”
袁辉的语调里充满感情:“钟区长是我们区政府的好班长,清正廉洁,勤勤恳恳,都是我这个分管基建的助手没当好,逼得区长不得不出此卖楼的下策。刚才大家的意见是对我的批评,对我的鞭策,别的话不多说了,我只表个态,区委区政府的领导都在,我请求给我一个月的时间,从目前红光集资的势头看,一个月内集到一个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一个月后我如果拿不出一个亿,我们再商议卖大楼不迟,铁山的老百姓总不至于连一个月的时间也等不了吧?”
大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钟佩愣愣的,袁辉私下里从来没有跟她下过这样的保证……可这又怪谁呢?她压根就不相信集资真能集出那么多钱,现在却只好成全袁辉的辉煌了。
晚上,土木花园的室内游泳池畔暖意盈盈,周围那几株高大的棕榈、芭蕉,更给它点染了几许热带风情。杜觉和他的女友在池里嬉戏,优哉游哉,谢品芳走了进来:“二位好兴致啊!”杜觉挑逗:“你为什么不跳下来?只要跳下来就有好兴致。”
“我真想也跳下去。”
“有谁在拦着你吗?或者你应该把我那位老爸也拉来。”
谢品芳嘘一口气:“你还不知道他吗?要换届了,他不会轻易再到你这个土木花园来了,也暂时告别了所有娱乐场所,上班早来晚走,下班一定回家。”
杜觉畅笑:“为人别当差,当差不自在。”
“可凡是当过差的人就都不想再下来,还削尖脑袋一个劲地往上钻,尽量要当大差!”“权力是很大的诱惑!”杜觉说着跳上岸,披上厚毛巾坐到椅子上,又为自己从茶几上倒了杯饮料,“因此掌握权力的人迟早会陷于不义。”谢品芳反问:“那商人呢?”杜觉斜眼看着她:“你现在完全是站在爸爸的立场上说话了。”
谢品芳脱去大衣,露出了新潮的皮短裙、花衬衣:“这里边可真热。”杜觉看着谢品芳:“看样子你是受命而来?”“区长正在黄埔花园等着你哪,他叫你一块儿陪着杜老吃晚饭,向老人赔个不是,然后沟通一下情况,商量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所谓非常重要的事情就是区长怎么当副市长的问题喽?”
“这你比我清楚,杜老的影响力很大,目前不仅区长需要这种影响力,你也需要,孙子给爷爷赔个不是不算什么……”
杜觉怪笑:“谢品芳,这口吻听起来怎么像我的后妈?”谢品芳被羞得满面绯红,杜觉仍然不依不饶,“你现在真的成了我老爸离不开的心腹了,当初还是我给你出的这个主意,我这才叫自作自受,今后我不仅要听爷爷的、老爸的,还得要听你的吩咐。”谢品芳无比窘迫:“我可没有这个意思……”“有这个意思又有什么关系?”杜觉站起来,“好吧,我这就去完成你的指示,你陪着雪儿玩儿,两人还可以说点知心话。”
谢品芳怕把关系弄僵,不能或不敢拒绝了:“我没穿泳衣。”
“在这儿穿什么或不穿什么都没有关系。”这话让谢品芳有点不自在,杜觉却心情不错,也并不急于要离开这两个年轻的女人,继续对谢品芳说,“知道吗,女人穿衣服是为了取悦自己,脱衣服则是为了取悦男人,懂得取悦自己和取悦男人的女人,才是最健全的女人。这儿没有你要取悦的男人,所以不想脱衣服?”
谢品芳的脸更红了,她看看池子中的白雪,生怕引起她的多心:“你胡说什么?”杜觉却冷不防把谢品芳推下了池子。
“哎哟……缺德鬼!”
“快把外边的裙子脱了。”
两个女人在池子里叽叽嘎嘎,拍水击浪……杜觉在池子边上站了一会儿才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他扬手把游泳池的灯全关了。雪儿大叫:“你干什么?”
杜觉在门口高喊:“你们可以摸着黑裸泳。”
谢品芳小声咒骂:“这个魔鬼!”
杜觉赶到黄埔花园,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原来今天是杜锟的七十岁大寿,杜家的人都来了,杜华正旁边坐着他的妻子,化着浓妆,穿着鲜艳,拼命想往年轻里打扮,但脸色憔悴,皱纹细密,可见活得很不省心。杜华正举杯:“来,我们祝爸爸健康长寿,快乐如意!”寿星老似乎并不是很快乐:“长寿就是长受,活得越长,受的罪越多。”
杜华正的妻子喜欢抢话:“爸爸,这种日子可不兴说不吉利的话,您是贵人,会多福多寿的!”杜锟并不理睬儿媳妇的话,倒显得越加伤感:“什么是福?多少是多?一个人到了晚年才看清自己真正想要的。”
虽然杜华正明明知道他的父亲真正想要什么,却还是问:“您还想要什么?您这一生还有什么没有得到?”他老婆接上茬儿:“是啊,您达到的高度他们也许永远达不到,您剩下的就是享受晚年的安逸,怀念过去的辉煌,现在天也暖和了,找个地方让人陪着去散散心,痛痛快快地玩儿一玩儿。”
杜锟却一味地给自己煞风景:“这都什么岁数了,还能玩儿得痛快吗?就是玩儿痛快了也挡不住老啊!”杜觉偷觑一眼,也高举酒杯:“爷爷今天怎么净说扫兴的话,您是那种不怕老、老了也不怕的人物,因为您已经载入史册,人只有在他是历史的时候才是现实的。”
孙子的话果然搔到了杜锟的痒痒处,脸上立刻有了喜色:“这恐怕是我在这个黄埔花园过的最后一个生日了!”
杜华正看看儿子,两个人都没有敢接茬儿。其实,杜锟说这话的意思是告诉儿孙他已经不再坚持不离开黄埔花园了,他以往很擅长在生活中选择对自己有价值的东西,现在他的生活本身都失去了价值,还有什么可选择的呢?非要再选择什么、坚持什么,就显得荒唐而愚蠢,不如省却这些烦恼,今后他的生活里只剩下让步了。他说:“小觉,过完生日我就搬出黄埔花园,你的生意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杜觉似乎被感动了:“谢谢爷爷。”
杜锟又转换了话题:“咱们杜家就这么几口人,太少了,太冷清了,我活着还能看到第四辈人吗?”杜华正向儿子努努嘴:“小觉,听到了吗?你跟白雪什么时候结婚呀?”杜觉嬉笑:“爷爷要的是重孙子,我们不结婚也可以生孩子。”他的妈妈借机抱怨:“这时候的年轻人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可以胡闹,可以同居,可以朝秦暮楚,就是不正儿八经地结婚生孩子。”
杜觉想偷梁换柱:“爷爷说的冷清不是这个意思,他老人家在台上的时候,周围净是谄媚的脸,每逢过生日,一整天甚至连续几天人不断,院子里都站满人。现在,当年那些赔着小心赔着笑的面孔变成了狡诈的、蔑视的、冷冰冰的,怎不让他老人家感到一年比一年冷清。”
杜华正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今年不能怪他们,下个月就要换届了,头头们都在盘算自己是高升,是留任,还是挪窝,该下台的考虑怎样到人大或政协再挂个衔儿,光我们区这些天想找我谈话的就排成队,连干活都没有心思了,谁还会想着你爷爷的生日呢?”杜觉像哄孩子一样在虚张声势:“这正是他们的愚蠢之处,爷爷虽然不在位子上了,但在人事安排上说话还是很占分量的!”杜锟自饮一杯:“你们不要瞎说,白天来明远来过了,卢定安也派他的秘书送来了蛋糕。”
杜觉洋洋得意:“怎么样,我没说错吧?都在争取爷爷这至关紧要的一票!”杜华正对妻子说:“你到厨房看看,该煮面条了。”他的妻子乖乖走了,杜觉不满:“您还防着我母亲?”
“我不是防你母亲,而是她的嘴太快,老娘儿们凑在一块不经意地就会坏事。”杜华正将脸转向父亲,“爸,来明远年龄已到,肯定要下来了,您看卢定安是继续当市长呢,还是有可能去市委当书记?”
杜锟仰起脸,略一沉思:“关键是看上边对常以新怎么安排,如果提他当书记,以他跟卢定安的矛盾,卢留任的可能性就不大了,很有可能被拿开或拿下,因为危改他得罪人太多了。比较起来金克任似乎口碑不错,不是没有顶上来的可能。如果是卢定安获胜,也只能当书记,很有可能让金克任当市长。”
杜华正深以为然,老爹成精了,梨城人事的这盘棋全在心里装着哪。杜觉似不以为然:“爷爷,咱先别管他们谁走谁留,爸爸当副市长的事您跟他们提了吗?”
杜锟昂头一笑:“不用我提,今天来明远主动向我提了。”杜觉对杜华正说:“只要您当上了副市长候选人,下边的事情我来做,因为是差额选举,最关键的是人大代表们的投票,我要让每一个组里都有一个我们的人,分头做代表们工作,要保证万无一失。但是,目前您千万可不能把宝押在任何一个头头身上,要广结善缘。”
杜华正看看儿子,儿子看看爷爷……杜锟对孙子的话很生气,他明明对政治一窍不通,却偏要用生意人的那一套来搞政治,真是造孽。在这样的日子他又不愿意跟刚刚和好的孙子再争执怄气,就抹搭着眼皮不出声,也尽量不听他们的满口胡言,很快就如老和尚入定一般睡着了。商议这么重要的事情,关系着独生儿子的升迁大计,老头儿竟然会打盹儿,这让儿子很失望,惹得孙子小声抱怨:“爷爷真是老了。”杜华正已经有所警觉,在儿子面前要尽力维护老子的尊严:“这些天你爷爷一直心情不好,刚才又多喝了两杯……”
杜锟抹搭着眼皮突然开口了,嗓音依然带着悠扬沉浑的韵味:“是啊,七十岁的人了,脸上不再挂着责任感了,这是你们的事,该你们自己操心喽。”
杜华正和儿子一脸错愕。
又过了几天的一个上午,杜华正没有事先通知就突然走进了九河房地产开发公司,这可是稀罕事,三义里拆迁闹得那么热闹他都从来没有进过九河公司的门,他跟简业修的关系尽人皆知,这又是什么风把他给吹来了呢?而且装得就像是简业修的好朋友一样,在公司里走来走去,到处都看个遍,办公室里还坐着几位等着见简业修的人,只有程蓉蓉一个人在照应,她也为杜华正沏上茶。他问:“业修呢?”程蓉蓉低眉顺眼:“去现场了,马上就回来了。”杜华正继续搭讪:“你们干得很火嘛!”程蓉蓉非常谨慎:“还可以吧。”
杜华正气势张扬,全不顾屋子里还坐着许多外人:“简业修是个非常能干的人,不过,你们也要有个准备,如果业修再高升一步,你们的公司怎么办呢?”程蓉蓉只是笑而不答,简业修一步闯进来给她解了围。杜华正一见他就打哈哈,把其他等简业修的都甩在一边:“你这儿蛮不错嘛!三义里的招商情况怎么样?”
简业修没有急于回答他的问题,却先向那些在等他的人歉意地笑笑:“对不起啊,让你们久等了,我马上就过来。”他示意杜华正跟他来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杜区长大驾光临,肯定不是来关心我们招商情况的吧?”杜华正一脸诚恳:“咱们得长话短说,我跟卢市长定好了,一个小时后还得赶到他那儿。我想开个大会,把平房改造的经验总结一下,把好人好事热热闹闹地表彰一番,你觉得如何?”
简业修在琢磨杜华正想打什么主意:“是不是早了点?”
“不早,再晚了就不赶趟了。”
“赶什么趟?”
“这个会主要是为你开的。”
简业修吃惊不小:“为我?”“这次换届我提出让你回来当区长的候选人,目前还有点阻力……”
简业修有了动物看见陷阱般的警觉:“杜区长,我可不要那个,更不需要表扬……有户居民要给我送匾,都被我坚决给挡回去了!”
“不光是你,还有人家公、检、法和其他一些部门,都跟你配合得不错吧?以及积极拆迁的住户,该表彰的都要表彰,有利于推动今后的平房改造嘛。老百姓给你送匾是表达了群众的一种心意,你私人不好接受叫他们送到区里来,或者送给市里嘛。”简业修看着他,暗自揣度这位杜大区长怎么忽然又对平房改造热情高涨起来……杜华正继续说服简业修,“这个会由区里来操办,以三义里的改造为重点,而改造三义里的主角是你简主任,所以说是我搭台,你唱戏,到时候主要是听你讲。时间定在下个星期,至于表扬哪些部门,给模范人物发什么奖品,奖金给多少,这些杂事,我让老李先拿个方案出来再征求你的意见。”
简业修心里突然水似的清亮了,杜华正要把三义里拆迁的全部功劳归于自己,于是态度强硬地拒绝:“不行,我有后遗症,一听开大会就头痛。你们区里愿意开什么大会那是你们的事,我绝不去讲什么话。”
杜华正的态度却更强硬:“你只要不反对开这个会就行,到时候我把市里领导和各区区长都请到,只要市长一去谅你就不能不去,到时候点到你的名字,不怕你不讲。我可提前打招呼了,到那时别怪我搞突然袭击,我劝你还是早点做好准备吧,要讲得精彩点。”他说完起身握手,笑呵呵像来的时候一样又匆匆走了。
杜华正急急地赶到市政府,准时敲开了卢定安办公室的门,进门就先道喜:“卢市长,恭喜,恭喜!”卢定安发愣:“你这是道的哪门子喜?”
“还装傻哪,最近您有两件大喜事:第一是偷着娶了儿媳妇,连秘书和司机都给瞒住了。第二,咱们市股票在香港上市头一天就涨了三块,昨天已经长到十七块了,十五亿港币已经到手了,大家背后议论,要是早听您的,再提前上市半年,至少还再多拿六个亿!”卢定安也是凡人,听了顺耳的话浑身舒服,眉开眼笑:“中央一再强调,我们这些人要经历三种考验,执政的考验,改革开放的考验,市场经济的考验。”他从抽屉里抓出一把水果糖扔到杜华正面前,还故作矜持,“你不会就是为道喜来的吧?”
杜华正立刻正襟危坐:“汇报两件事,最多占您一刻钟。一件是关于简业修的事,他的能力是有目共睹了,又年轻,在危陋平房改造中功不可没,我们区有相当一部分人希望他能重回河口区当区长,我于是提议让他接替我,只有我们区的书记不大赞成,其理由还是老调子,认为我们的检察院没有抓错的时候,错了也是对,无风不起浪,不管怎么说也是简业修的污点。请您跟市委组织部关照一声,我们区现有的几个副区长能力都差一点,如果勉强提起来,对区里的工作可没有好处,今后几年的危改任务可就惨了!”杜华正当然知道简业修跟卢定安的关系,他这一手至少可以达到两个目的,一是讨好卢定安,表明他对简业修的态度,倘若今后在简业修的安排上再出了什么问题都跟他杜华正没有关系了;二是阻止简业修被提到市里当副市长候选人,以至于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卢定安没有表态,又问下一件事:“第二件事呢?”
“您也知道,我们区的危陋平房改造任务最重,条件最差,现在却数我们区走在最前边了。红庙区拆了那么一点,还嚷嚷着要卖政府大楼,城厢区急急火火地把居民赶走了,地皮却亮了半年才启动,您也不能不承认我们现在是全市第一。为了推动下一步的危改,我们想召开一个总结表彰大会,下个星期四的下午两点钟,您无论如何都得挤点时间去说几句,因为有个老住户要给市政府送块大匾,人家就想看看您……”
一谈危改就搔到了卢定安正痒痒的地方,他边想边说:“这个会不错,是有许多经验教训该总结一下了,让各个区负责危改的头头也都去,听听你们的经验,也可以让他们讲一讲,对下个阶段的危改只有好处……你们要准备得充分一点,我会去的。”
杜华正目的达到,又马不停蹄地去找来明远,他展开这一系列的公关活动,就是要万无一失地赢得副市长的提名。不论卢定安和来明远这一对冤家谁升谁降、谁走谁留,他都不能得罪,不可介入他们间的矛盾……他是区长,对政府各个头脑的办公室都不陌生,却是第一次走进市委书记的办公室。这间办公室谈不上有多么的豪华,只是大得像个小礼堂,崭新的绿色地毯上撒了许多米黄色的老鼠药——他像所有第一次到来明远办公室的人一样感到奇怪,难道连市委书记身边的耗子也大一辈儿,并不偷偷摸摸地躲在阴暗的角落,不出来则已,要出来就像书记一样堂而皇之地走官道,大大方方地在书记经常站立和进出必经之地活动?杜华正只好也高提腿、迈大步,躲开老鼠的势力范围,走到沙发前坐下。他暗自感叹,在梨城,老鼠见市委书记似乎比他这个区长还要更容易和更方便一些,他故作轻松地想说句笑话:“老鼠居然搅和到这里来了!”
“太猖獗了……”书记对老鼠表现出无可奈何。
“办公厅怎么不想办法治一治?”他真正想说的意思是办公厅一帮废物蛋,治人有一套,却连个老鼠都治不了。
“这不,发给我一包又一包的老鼠药。”
两个人先就老鼠发了一通议论——这似乎也是惯例,凡第一次到书记办公室来的人开场总要先谈谈耗子,通过耗子进行客套,消除拘谨,由耗子引导渐渐进入主题。杜华正表情严肃:“耽误您一会儿时间,有两件小事相求。一件是公事,泰和染整厂搬到郊区,新厂房盖成了,完全是现代国际上流行的样式,很漂亮,污染也治住了,厂里的领导和职工非常感谢市委,觉得书记处理他们静坐的事情极有水平,没有抓人,没有开除人,挽救了一个工厂和近千名职工的饭碗,还保住了一年几百万的利润……也纠正了我们在工作中的偏颇,当时只顾拆平房,忽略了发展经济这个大局。他们厂里想搞个新厂开工典礼,希望您去给剪彩,由于他们厂子太小,不敢张这个嘴,求我先来探探风。”
这正是投其所好,大抓经济正上瘾的来明远自然很高兴:“没问题,他们厂子很小,可这件事的意义不小,什么时间?”
“您同意了,选一个您方便的时间,我再通知他们。”
“我同意了,你跟我的秘书定时间吧。还有什么事?”
“您可能也知道了,黄埔花园卖给了一个外商,这两天我父亲就要搬家了,办公厅给他另找了一处房子,这都没有问题,只是到目前为止,只有办公厅管房子的人跟他联系过,我是希望您在方便的时候给他打个电话,表示您知道这件事,给老头儿一个台阶下来。因为全梨城的人都知道您平易近人,肯为下面排忧解难,俯察民意,所以才敢提这个无理要求。”
“哎,这怎么是无理要求!”来明远脸色沉了下来,“这未免有些太不像话了,难道我们就缺少卖黄埔花园的那点钱吗?”杜华正显出紧张:“书记,我可不是这个意思,黄埔花园绝对该卖,再没有资金动工城厢区要出大乱子了,我父亲早就该搬出黄埔花园了。”
“定安同志没有去跟杜老谈这件事吗?”
“唉,我没把话说明白,这事用不着惊动市长,我原来是想找办公厅,请他们主任、副主任,或者处长、副处长,正式通知老头儿一声就行了,走到半路上改了主意,我反正也要见您,求下边还不如求上边,其实这都是多余,现在的人只挑房子好坏,才不在乎这些形式哪。老人嘛,死板,不挑房子,住什么地方都行,专门挑礼。”
“这个礼挑得对,古人讲,势利之交出乎情,道义之交出乎理,情易变,理难忘,我明天就去看杜老。”
“真对不起,您这么忙,给您添乱了。”
“应该如此。”
“如果您亲自去看他,还希望从侧面劝劝老头儿,他最近在给中央写一封长信,不让我看具体内容,他在中央有一些老战友、老同事,有些领导同志到梨城来也都去家里看看他,甚至对梨城的工作以及干部安排也都愿意征求一下他的意见,这都是礼节,是一种客气,他已经离休了就不要再干预政府的工作,特别是在人事安排上,乱提建议乱表态,会让别人难办,自己尴尬……我一劝他就跟我发脾气,目前在梨城好像只有您的话他还会格外尊重一些。”
来明远似被触动了什么:“噢……我会去跟杜老好好聊聊的。”
“给您出难题了,我该走了。”杜华正谦恭地离开了书记办公室。
翠湖新城已成规模,临近宽阔大道的是四幢摩天大厦,已经建起了二十几层,护卫着后面六区十八街的砖混结构的住宅楼。住宅楼已经竣工,一少部分还在进行内装修,但大部分新楼都可以进住了。楼口贴着大红“囍”字,地上铺着厚厚的鞭炮爆炸后的纸屑……在住惯了平房的人看来,翠湖的所有建筑物造型都十分别致、新颖,商店,学校,草坪,花坛,令搬家的人眼花缭乱,喜笑颜开,一天到晚,鞭炮声不绝于耳,如同过年。
大鞋底子李素娥的新家,宽敞,整洁。天一黑就把所有房子里的灯全部打开,光明通亮,她从来没有占有过这么多的房间,没有见过电灯的形状会有这么多花样儿,在这样的灯光下活着真是美死了!厨房、卫生间……光是自己家里就有好几个水龙头,洗脸的白瓷盆、洗澡的大浴盆、涮拖把的水泥池子,太方便了。她常常正干着半截活儿,会突然把一切都放下,像着魔一样挨个屋子看一遍……越看越亮堂,心也像这新房子一样亮堂起来。即使是黑更半夜了,她也会一次次地打开大门,楼道是黑的,她的脚一迈上去,楼道里的灯会“刷”地亮起来,她兴奋得像个傻子,穿着漂亮的花拖鞋,呱嗒呱嗒地往楼下跑,她跑到哪一层,哪一层的灯就自动放亮。她在楼外等到楼道里的灯全灭了,又轻轻走到楼洞口,脚步不动,探进身子双掌一拍,啪的一声像打开了楼灯的开关。她疯魔颠倒地拍着巴掌又跑回到楼上自己的家里。李素娥兴奋不已,打开新柜子的抽屉,拿出还剩下的那七千元拆迁费,用大红纸把它包好。帮着她收拾屋子的妹妹眼睛一直盯着她,这时候忍不住问:“姐,你真要把钱捐出去?”
李素娥自从搬进新房子显得严肃正派多了:“我得捐,要不心里老像存着个事儿。”
妹妹心疼:“这可是七千块,不是小数,够你挣好几年的,你要真不想要,送给谁不好,兄弟姐妹、亲戚朋友会感激你一辈子,干吗要白捐给政府?”
“这钱本来就是政府的,当初我跟赵勇是发了毒誓的,他为了多要点钱把命都搭上了,我更不能留下这昧心钱。”
“现在谁还把发誓当回事……”
“赵勇不是好东西,可他对我挺好,我欠他的,就只当是给他烧纸钱吧!”李素娥眼睛湿了,不知是为赵勇,还是由于住上好房子?
她妹妹怪模怪样地看着她:“你没有病吧?可别住上了一套好房子,高兴过头美出一场病来!”李素娥擦擦眼角:“去你的,我没花一分钱能住上这么好的房子,真是天天做梦都笑醒了。就是这笔多余的钱成了我的心病,好事不可以都叫我占全了,我一定得把它捐出去!”
同福庄真是多灾多难,已经建成的大楼又出了问题,麻烦还在于这些问题不是区里发现的,也不是施工部门自己检查出来的,是将来要住进这栋大楼里的居民找出来的,想瞒瞒不住,想改来不及,眼看又要酿成一桩事件。顾全德赶紧打发周原去请金副市长,结果跟周原一块来的只有简业修,他不免有些失望,迎头就问:“怎么金副市长没有来?”简业修并不在意:“您不知道市里正在准备换届吗?领导同志太忙了,大家的心思都很微妙,想得太复杂,金副市长为人不错,这种时候您就饶了他吧,搅腥擦屎的事就别让他掺和了。”
顾全德作难:“可……”简业修一语挑破他的顾虑:“您想说,我来顶什么用?”顾全德不好意思:“不不……我没有那个意思。”简业修满不在乎,还挺严肃:“我官小一身轻,换届与我无关,说不定倒能给您出点有用的主意。”
土木集团承建的那幢八层住宅楼已经封顶,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在楼的前面自上而下地垂挂着白纸大标语,像两条挽联:
土木无心安居不安!
百年大计半年就裂!
简业修怪笑,大标语——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代表了一种特殊的中国文化,官方用它,民间也用它,办喜事用它,办丧事也用它,褒奖可以用它,诟骂也可以用它。人们对有些标语熟视无睹,对有些标语又格外敏感,就像炸弹!那幢危楼的四周,围着许多人,主要是将来要住在那栋楼里的老居民,还有一些看热闹的人,吵吵嚷嚷,不许建筑工人进楼施工,工程已被迫停止。周原领着简业修和顾全德来到楼前,居民们闪开道,让他们钻进大楼,里面类似蜂巢,房间很多,也很零碎,通道狭窄,最不能忍受的要属卫生间了,周原表演给顾全德和简业修看,屁股坐在马桶上,脑袋却伸出了门外,一居民在旁边骂闲街:“请你们领导同志看看,这样的卫生间人一进去就关不上门,能卫生得了吗?儿媳妇拉屎,公公往哪儿呆着?又得到外边大街上转去,那不跟住平房一个样吗?盖这样的房子缺德不缺德!”
更糟糕的是建筑质量太差了,有的单元大墙从上到下出现了裂缝。居民领着他们上到八楼,有一面墙被扒开了,砌砖的沙子里没有搅拌水泥,一层层的砖单摆浮搁,居民不费力就把砖一块块地拿了下来:“顾区长,您看这是人干的活吗?这样的楼能住人吗?不要说抗八级地震,就是二级地震也抗不住,一晃悠就散架,这八层楼的砖一齐砸下来人不就成了肉饼子吗?可跟住平房不一样啊!”顾全德也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情况,懊恼异常:“怎么会是这样呢?当初的设计图纸是怎么审查的?施工中不是有质量监督吗?”
简业修是搞建筑的,对楼房的各种建筑质量问题应该说见得多了,像这样纯属因偷工减料造成的质量事故,还是让他感到震惊,一时竟无法表态,后悔刚才说话不知轻重,解决这样的问题恐怕不是他能做得了主的。顾全德简直是被气傻了:“我们怎这么倒霉啊,这怎么办呢?”
“还能怎么办……”简业修看看身边跟着的居民便改了口,“我们回办公室再商量吧。”他们走出楼洞,听到老住户们正冲着施工队的人骂大街,声音很大,显然是有意要让他们听到:“要了咱的钱就让咱住这样的房子,住到这里边不是糗虾酱嘛,还不如过去的老平房哪!”
“谁盖的叫谁来住,他们要不敢住就得退给咱钱!”
“光顾赚钱,真是缺了八辈儿的德了。”
“他们盖房子顾头不顾腚,叫他们生孩子没有屁股眼儿!”
周原高声说:“大家别乱吵吵了,骂街能解决问题吗?如果骂大街管事,你们就在这儿骂吧,我们不管了!”有人出来维持秩序:“大家静一静,别干扰领导检查。”
简业修和顾全德只有装作听不见,又检查了其他正在建造的住宅楼,一走进去立刻就显得宽敞多了,他们检查到一间屋子里站住了,屋里只有他们几个人,简业修问周原:“这问题是谁最先发现的?”周原回答:“这儿的老住户,人家将来要搬回这个楼里住,一天不知要到这儿看几次,对建筑质量格外关心。”
“这是谁的楼?”
“土木集团。”
“又是土木集团,好事是他们,坏事也是他们,通知杜觉了吗?”
“他知道了,他说建筑质量由建筑公司负责。”
顾全德问:“我们要不要组织个调查组啊?请专家们鉴定一下,住宅楼的各项标准都是有明文规定的。”周原不敢看区长的眼色:“已经查过了,开发商为了降低成本,提高出房率,在原来的设计标准上把什么都缩小了一块,该出三间房的地方硬是挤出了四间,而且中间的承包商扒皮太狠,施工单位只能靠偷工减料赚一点钱,在底层沙子里掺一点水泥,越往上水泥掺得越少,到最后一层干脆就码干砖了。不信我们一层层地扒开检验,准是这么回事。”顾全德气愤难平:“这不行,不能平房改造还没有进行完,又要搞楼房改造,真是黄鼠狼偏咬病鸭子,怎么办呢?”
简业修声音很轻,像是跟自己商量:“恐怕只能炸掉重建。”
顾全德却如闻疾雷:“炸掉?”周原也慌了:“那损失呢?那时间呢?”
简业修语气变得坚定了:“当然是谁的责任由谁包赔损失,至于拖延了居民的入住时间,当然也要按规定给予一定的补偿。”周原挠头:“话是这么说,杜觉肯定会把责任推个一干二净,施工单位哪赔得起这么多钱?很可能是要命一条,要钱没有,最后倒霉的还不是我们区里!”简业修突然换了一副口吻:“如果你们认头了,你们区里也拿得出这笔钱来,我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顾全德赶紧往回拉:“业修老弟,我们怎么会认头,你打死我区里也拿不出这笔钱。你是危改办副主任,不能见死不救。”简业修盯着他的眼睛:“你们肯听我的建议吗?”顾全德硬着头皮:“你讲。”
简业修目光凛凛地扫视着他们:“这栋楼是不能住人了,对不对?不管谁包赔损失,这栋楼是非炸掉不可了,对不对?问题是这栋楼不是你城厢区的,也不是土木集团的,是这栋楼的住户的,是人家花钱买的,你们不豁出命去跟事故责任者打一场官司,住户就要跟你区政府打官司。眼前正是全市大换届的时候,住户要闹起事来你顾区长兜得住吗?这可比杨美芬北京哭丧、染整厂市委静坐要厉害得多。我劝你们连夜起诉土木集团,让执法部门查封他们的财产,只有他们才能赔得起你们这栋大楼,而且也应该由他们包赔。还要召开记者招待会大造舆论,杜觉正为他老子竞选大把撒钱,这件丑闻一传出去势必会影响他老子的官运,他宁愿用钱堵死你们的嘴,也不想把事情闹大,事情闹大,杜华正升官还会有戏吗?”
周原兴奋:“好主意。”
简业修又特意强调一下:“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回去后再向金副市长汇报,也可以在今天找个时间,我们一起去见副市长,大家三头对面地把这件事定下来。”
顾全德仍然悬着心:“那再好不过了,你先跟金副市长去定时间,我们等你的信儿。” 蒋子龙文集.3,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