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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蒋子龙文集.3,人气 蒋子龙 18191 2021-04-06 06:21

  午后,吴虚白来到梨城大学建筑系,他情绪很好,见面就调侃夏尊秋:“博士先生,你不能老把自己关在书本里和课堂上……”夏尊秋用怪异的眼神看看他,然后自嘲:“不能跟你比呀,我为自己选择的就是书本和课堂。”吴虚白忽然又正经起来:“到三义里的拆迁现场看过吗?”

  夏尊秋想,高兴的男人就像小孩子:“我去过三义里,但没有看他们拆迁。”

  “不可不看,那种场面以后也许很难再看到了,上午把陆先生都感动了。”

  “嗨,别忘了我是搞建筑的,搬家可是见多了。”

  “那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搬家,可以解释为拔穷根!我知道这个国家有多穷,老百姓经历了多少灾难,但上午见到了那种场面还是难以想象。二十世纪快要结束了,在这个地方居然还有那么多人住在那样不可想象的房子里,成千上万的人,抱着一堆破烂儿欢天喜地地或愁眉不展地或骂骂咧咧地或寻死觅活地离开破破烂烂的老窝,像一群欢乐和悲壮的难民,这也是一种大逃亡,且伴随着一定的痛苦,痛苦地逃离贫穷,逃离过去,逃离肮脏和破旧……”吴虚白竟不由自主地有些心驰神往。

  夏尊秋作出一副不胜惊讶状:“嗨,梨城的平房改造怎么把你改造成诗人了,我一直认为你已经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冷血商人啦!”吴虚白故作震惊:“有那么严重?原来你一直是这样看我的?”夏尊秋盈盈一笑:“开玩笑嘛,别装出一副被伤害很重的样子。”

  “应该承认,当今商场上多是势利之交,时间长了却也能交出朋友,交出道义,并非都是见利忘义之徒。比如,你那个简业修,我们原本是敌手,现在就变成了朋友啦。”

  “我怎么听着这话里味儿不对啊?”

  吴虚白转题:“应该说,被改造得最彻底的,还数令妹夏晶晶,上午见到她的时候像着魔一样,坐在推土机上,神气得很,完全变成三义里街的一个野丫头了。”夏尊秋也笑得很开心:“是吗?我看你情绪这么好很开心,看来大老板对你在梨城的投资眼光表示了赞许。”

  “这还不是多亏你的引荐。”

  “下午大老板放你的假了?”

  “老先生太累了,要在宾馆里休息一下。”

  夏尊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桌上的图纸、资料,陪着吴虚白走出办公室,驱车直奔三义里。他们在能停车的地方下了车,然后溜达着进入面目全非的三义里。他们没有目标,是地道的旁观者,随着人流、听着吵嚷声,哪儿热闹往哪儿凑。今天下午是三义里拆迁的最后期限,愿意搬走的人家正纷纷撤离,不想搬走的人家政府要强行拆房,因此看热闹的人格外多,许多已经搬走的人又特意回来看大拆迁最后一天的好戏,看看是不是真有人敢硬抗到底?拆迁办公室是不是真敢对坚持到最后的人家强行扒房?人们围拢来看拆迁,不就是想看到点刺激的场面吗?于是,夏尊秋和吴虚白被一阵阵嬉笑声吸引到胡义的门前,胡义的妻子见瘫痪的丈夫彻底指望不上了,就用铁链子把自己锁在屋内的柱子上,钥匙丢进屋外的垃圾堆里,要誓与自己的破房子共存亡。男人们不便动手,正式的女干部们都很忙,就只有夏晶晶和于非在一个警察的指挥下,拉着钢锯在那女人的肚子上锯铁链,那女人手脚乱动,嘴里像杀猪一样大喊大叫,害得两个姑娘无法下锯……警察又找来两个人摁住女人的手脚,并拿着一条毛巾吓唬她:“你要再叫喊我就把你嘴给塞上!”

  其实,女人挣扎喊叫一会儿自己也感到无趣,她知道大势已去,自己哭过了、骂过了,该说的也都说过了,现在连正式的工作人员都不再答理她了,就让两个帮忙的丫头在这儿鼓捣,稍一不留神这还不锯破她的肚子吗?有这么多人围着取笑,把她当成了什么?只好闭上眼一语不发,听任摆布。两个姑娘就在她肚子上下了锯,她们那架势根本就不像个干活的样子,笨拙而滑稽,逗得看热闹的人大笑不止,还七言八语地对她们指手画脚,这个叫她们把锯端平,那个教给她把劲使匀……指导两个妙龄姑娘是一件乐事。两个姑娘干得很认真,全身用劲,脑门上冒汗,但锯得很慢,简直就是一场小品表演,对躺在下面的女人可就成了一种漫长的刑罚!

  吴虚白轻声对夏尊秋说:“简业修这家伙,用这么两个人干这样的事,不是草菅人命吗?”夏尊秋示意他不要出声,免得让两个小姑娘听到了会分散注意力。夏晶晶和于非倒是越干越熟练,像演员一样有了舞台感,对周围的笑声和各种各样的指指点点也适应了,一边拉着锯子一边小声聊着天,全不在乎锯子下的女人也在听着,人家听着她们的谈话会有什么样的感觉……就仿佛她们锯子下躺着的不是个大活人,而是一段木头或钢筋之类的东西。夏晶晶问:“于非,你有男朋友吗?”

  “有过,散了。”

  “咳,爱情中人,冷热循环很快,既然一见钟情是正常的,一拍屁股说再见也是正常的,女人大概就是在这种冷热循环中成熟,谁学不会成熟就得死。”

  于非用眼翻翻她:“你年纪轻轻说话倒像个过来人,你有这方面的经验?”夏晶晶俏皮地努努嘴:“你心里是想说我很疯吧?我来大陆听到的最多的评语就是说我太疯,但又不足以把我送进疯人院。”于非想了想,这回是由衷的:“你的疯是一种美丽,雀跃欢乐,无忧无虑,我们都欣赏你的疯,因为你疯的同时又很成熟,我真羡慕你。”

  “你要真羡慕为什么自己不疯起来?”

  “环境不一样,条件不一样,疯是学不来的。”

  夏晶晶向锯子下的女人努努嘴:“她不就很疯吗?”于非不屑地撇撇嘴:“她的疯跟你的疯不一样。”

  “现在我们在相同的环境里啊,快乐不需要条件,美国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照样疯,年轻有年轻的美,年老有年老的美,关键是你们太矜持,无时无刻不矜持就变成冷漠,冷漠是最扼杀希望和活力的。”

  “是啊,还没有来得及疯,人就老了。”

  “女人的青春是很短的,不能老气横秋地慢慢磨蹭,要成长得比时间更快。”

  “是啊,要像你一样生活在美国的速度里。”

  “其诀窍就是赶快再找一个男友,女人只有在有人爱有人疼的时候才是充实的,充实的女人才美,当别人不再注意你时,你就不可能漂亮了。”

  于非突然以问代答:“晶晶你有男朋友吗?”

  “当然有,告诉你,我在这儿还找到了一个我喜欢的人。”

  “啊?”于非不相信似的抬起眼睛看她,两个人没注意却已经把铁环锯开了,锯弓子一下子砸在了胡义老婆的肚子上,她又大叫起来:“哎哟,你们锯到我的肚子啦!”

  两个姑娘吓得跳起来躲到一边,警察过来把胡义老婆拉到屋外,腾出屋子向外搬东西。夏尊秋走近表妹,看着她笑而不语。夏晶晶得意地问:“我干得怎么样?”

  “你希望我夸奖你几句?”

  “我以为你会羡慕我,我在给居民做工作的时候,也可以使用这样的语言,我是代表政府来的!”

  吴虚白揶揄:“嚯,尊敬的夏政府你代表的是美国政府,还是中国政府?”

  夏晶晶一本正经:“三义里街政府。”

  吴虚白请教夏尊秋:“街道里还有政府吗?”夏尊秋摇头:“不清楚。”

  夏晶晶骄傲地讲解:“这你们就不知道了,大陆的街道办事处,就是中国城市里最基层的一级政府。”夏尊秋含笑点头:“你还真长了不少见识,这就是你的收获?”

  “收获很多,也有一些搞不懂的问题……”

  吴虚白凑趣:“比如……”

  “比如,这一条小胡同里只住着一百多户人家,却有二十七个在智力或精神上有重大缺陷的人,诸如疯子、抑郁症患者、白痴、癫痫病人等等。”

  这引起了夏尊秋的兴趣:“你说的这个数字准确吗?”

  “非常准确,是我自己调查的,一个一个地数的。”

  夏尊秋问:“为什么住在平房里的人,会有这么多弱智和精神有障碍的人呢?”

  夏晶晶现出困惑:“是啊,这正是我要问的问题。我请教了许多人,没有一个人能给我一个圆满的权威的解释。”

  “这应该请教人类学家或社会学家。”

  “而人类学家和社会学家是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做调查的。”

  夏尊秋有些认真了:“你如果能就这个问题作出自己大体准确的答案,我看就是你此行最大的收获。”夏晶晶一本正经:“我正在努力做。”吴虚白鼓励:“哎,有了答案别忘了告诉我一声。”

  此时,失去了双腿的胡义,坐在轮椅上指挥帮忙的人从屋里往外搬东西,帮忙的人是由拆迁办公室派来的,王建的大发车就停在胡同口上,他们和胡义有说有笑:

  “老胡你这家伙没安好心,看着你老婆拿铁链子锁自己,就不拦一拦?”

  “我敢拦吗?”

  “你是不是怕她把你也给锁上?”

  “敢!”

  “她要真锁上你倒好锯了,拿气割,一分钟,保证割断。”

  “去你妈的,我两条腿没有了,再把我肚子割破了,你还叫我活吗?”

  吴虚白看看夏尊秋,夏尊秋也无法向他解释,这就是拆迁现场的一大景观,在海外住久了的人很难理解这种心态,眼前有人闹死闹活,却并不妨碍其他人嘻嘻哈哈,而且还敢拿闹死闹活的人找乐子,使闹死闹活的人想死死不了,想闹又闹不起来……两个姑娘把胡义的老婆扶上车,王建吆喝:“先走一车!”他开着大发车一走,就有人放起了鞭炮……

  简业修和三个警察从这儿路过,看见了夏尊秋和吴虚白,便和他们打招呼。吴虚白对他说:“陆先生让我转告你,第二笔投资准备放一个亿,要我跟你谈细节。”

  “什么时候谈?”

  “听你的,”吴虚白看看周围,“看样子你帮着老百姓离开了水深火热的居住环境,眼下你自己却正陷在水深火热之中。”

  “今天晚上,我到饭店去找你,方便吗?”

  “哎呀,又得夜战通宵哇!”

  夏尊秋提醒:“业修,晚上你不得在家里值班吗?”吴虚白感到稀罕:“家里还要值班?”简业修发窘:“夏老师开玩笑,我会去宾馆找你的。”

  胡义门前的鞭炮一响,让准备死硬到底的赵家人更心慌了……三义里不同于同福庄,简业修是靠修好了路再招商建楼,施工队伍已经进了现场,前面把房子推倒,后边就挖地掘沟,埋管下线——这种气势给还想再跟简业修叫叫板的赵家三虎以强大的压力。老大赵强,提着一只扑扑棱棱的鸭子从屋里走出来,将鸭子摁在门口的木凳子上,手起刀落,鸭子的脑袋被剁掉了,他提着掉了头但还在扑扑棱棱的鸭子,把血洒在自己的房门口,嘴里骂骂咧咧:“死一个也是死,死俩也是死,谁敢动我的房子我就叫他跟这个鸭子一样!”他这一耍把,又引来一大群看哈哈的人——这却让拆迁办公室和赵家都下不来台了。简业修和警察来到赵家门口,赵武突然从屋子里蹿出来,腰里绑着炸药包,一只手里举着打火机,喀嚓一声打着了火:“谁敢往跟前来我就点火,谁不叫我好活,我也不让他好死!”

  警察警告:“赵武,你这可是犯法啦!”赵武阴森暴戾:“丁怀善杀人还犯法哪,为什么不枪毙,才给个死缓?”警察搪塞:“那是法院的事,你不服可以上诉。”

  “上诉有个屁用!”

  简业修语气回缓:“赵武,我再最后跟你谈一次,现在什么事都还可以商量,如果还不行,拆迁办公室可就不管了,由公安局出面跟你打交道。你也知道,公安局一出面可就不像我这么好说话啦。”赵武已经红眼了:“我不管是谁,拆我的房就得还我的房。”周围那么多人盯着,简业修也不能说软话:“可以啊,我们给你找了房,你们也看过了,为什么还不搬呢?”

  “那房子太小,我们兄弟四个怎么住得下?”老大赵强把话接过来,他还是四个四个地说惯了,忘记眼下已经只剩下兄弟三个了。

  “那你们就自己拿钱买大的。”

  “胡义一家三口,你们都给他一个偏单元,为什么就不能给我们一套三室一厅的?”

  “胡义是因工致残,工厂给了补贴,不是我们多给了他房。”

  “他不过是因工致残,我二哥因为你们拆房子都被丁家给捅死了,你们政府就这么狠心?还觉得死一个人不够是吧?”

  这时候有两个警察,从另一个方向冲开人群,用救火用的高压水龙头猛滋赵武,他手里的打火机被水龙给滋掉了,身上的炸药也全被浇湿了,警察趁机冲过去把他铐住:“你危害社会治安,有行凶杀人的嫌疑,现在跟我们走吧。”

  老四赵文和赵家惟一的一个女人、赵强的媳妇从屋子里跑出来……赵强也扔掉手里的刀和掉了脑袋的鸭子,央求警察:“别,别。”

  但警察还是把赵武给带走了。赵强的媳妇转而央求简业修:“简主任,我们马上就搬,您跟公安局说个情吧,老二刚死,这个家已经不像个样子了,还真的再把老三也给押起来吗?”简业修此时也无能为力了:“唉,说实话,我们也不愿意闹出这样的事,凡事都可以商量,没有不可以解决的问题,这三义里比你们家困难更大的也有,不都高高兴兴地搬走了吗?问题是你们这哥几个从来没有用商量的口气跟人说过话,骂骂咧咧,打打杀杀,老是拿着犯法当儿戏……你主得了他们的事吗?”

  “这个家从来就没有人主过事,如果有个能拿主意、说话算数的人,也不会弄成今天这个样子。现在我反正是有主意了,立刻办手续搬走,他们愿意跟着就一块走,不愿意跟着就由着他们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吧!”

  简业修又问赵强:“你是老大,你的态度呢?”赵强完全蔫了:“就这么办呗。”

  “那好,你拿着房本跟叶部长去办手续。”

  到傍晚,三义里算是从地平线上彻底消失了,简业修终于长舒一口大气,陪着夏尊秋和吴虚白边说边往九河公司走:“先到公司坐一坐,然后我们找个地方去吃饭。”

  吴虚白真算开了眼,也知道简业修是如何工作的了,对眼前这位合作伙伴又有了一些新的认识:“去坐一坐可以,吃饭就不必了,我还要回饭店陪陆先生。”夏尊秋也凝视着简业修:“你就是这样当危改办公室主任的?”

  简业修一时没能明白她的意思:“您是认为这样做不妥?”

  吴虚白看着夏尊秋:“你的导师大概是同情你的处境,认为你是在浪费才华?”夏尊秋挽住吴虚白的胳膊:“不是这个意思……”

  夏晶晶自作聪明:“我理解姐姐的意思,当一个男人因爱上某种工作并肯为之献身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心醉神驰,沉迷其中,他的神态显示出来的坚毅与执着,是一份高贵的美好。”

  吴虚白和夏尊秋都吃惊地看着夏晶晶,谁也没有说话。简业修手抠太阳穴,已经顾不得听他们在说些什么了。实际上,他的头疼病又发作了,他身上的止疼片已经用光,回到办公室拉开自己办公桌的抽屉,发现药瓶子里也是空的,赶紧叫于非去买药,在等药的时候头疼加剧,已难以忍受了,他用手指死死抠住头皮,脸因疼痛而扭曲变形了。从未见过这种场面的夏尊秋和吴虚白被吓坏了,夏尊秋惊问:“刚才还好好的,怎么说疼就痛苦到这般地步?”

  简业修想维持体面已经做不到了,头疼病一犯起来,生不如死,心灰意冷。其他的人又不能跟他多说话,眼睁睁看着他尽力忍受着难以想象的疼痛,大家都无能为力,一点也帮不上他。夏尊秋抱住简业修的脑袋,企图帮助他……吴虚白看看夏尊秋,简业修烦躁地躲避着夏尊秋。直到于非买来止疼片,他一下子吞了两片,十几分钟后他渐渐恢复了常态。夏尊秋非常担心:“业修,你到医院检查过没有?”简业修面带苦笑,十分不好意思:“不用,就是在监狱里熬鹰熬出来的,我心里有数。”

  吴虚白奇怪地看着简业修,他有同情,也有不解,欲言又止……

  同福庄也有动静了,顾全德、周原陪着夏阳春来到工地看开工,天气阴沉,异常寒冷,工地四周却围着一大片等着看开工的居民……顾全德感到奇怪,却不愿意说出来,一没下通知,二没发消息,群众是怎么知道今天下午开工的?老百姓被糊弄怕了,已经不愿意再听信别人说什么,只有自己亲眼看到破土动工心里才会踏实。周原看到有这么多围观的人,就灵机一动向顾全德建议:“区长,绸子、剪子都是现成的,要不要搞个开工仪式,您顺便给大伙讲几句,鼓鼓劲儿。”

  “打住!以前我们讲过,没有算数,现在还是少说为佳。”顾全德急忙摆手,并转脸征求夏阳春的意见,“夏先生,这些人都是从此地搬走的老居民,将来还要回到这儿来住,他们天天到这儿来看新楼动工没有,您想跟他们说几句话吗?”

  夏阳春也摆摆手:“无话可说。”

  周原露出歉意:“还得再等等杜觉……”

  顾全德看看表,有些不耐烦。周原想拖延时间,只好没话找话:“就是天不作美,气候太冷了!”顾全德自嘲:“是啊,半年前气候好,可我们没有按时开工啊!”

  夏阳春语义暧昧地说:“看得出来,顾区长非常关心老百姓的疾苦。”

  “非常关心谈不上,说没有关心冤枉我,在许多情况下是力不从心,如履薄冰。好在同福庄的改造总算启动了,我下个月鞠躬下台也有个交代了。”周原一愣:“您的岁数还没到啊?”

  “可我感觉自己好像七八十岁了。”

  “都是叫危改给闹的,拆迁搞完了每个人都至少老十岁。群众有顺口溜,叫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共产党拆房子。其实这个顺口溜应该由我们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给老百姓拆房子!”周原的顺口溜没有取得应有的效果,顾全德和夏阳春都没有笑,不是他们缺少幽默感,就是认为这个顺口溜具有政治讽刺意味,不便随声附和。周原为了摆脱窘促又问顾全德:“您准备去人大,还是到政协?”

  顾全德心灰意懒:“哪里也不去,直接回家。”

  杜觉来了,年轻轻的不管什么活动他总是晚到,还若无其事地和人们一一握手。顾全德迫不及待地让周原下令开工,周原对施工现场的负责人一打手势,垂挂在掘土机挖斗上的两挂近丈长的红色鞭炮点响了,各种施工机械开始发动,掘的掘,推的推,建筑工人们进入工地。杜觉对周原说:“周局长,不剪彩,不讲话,不伦不类,你搞的这是什么开工典礼?”

  “这就行啦,老百姓只想看实的不想看虚的了。”

  杜觉转头又对顾全德说:“顾区长,您看我那栋楼,八层,三千七百平方米,已经出地面了。”土木集团在最好的地段用最便宜的价钱承建的那栋楼进度确实够快,只是跟整个同福庄这一大片相比显得太微不足道了。

  当钟佩精疲力竭地回到区政府的时候,偶然一抬头看见马路对面一片晃眼的高大玻璃门,门前呈“八”字摆开两排花篮,彩灯过早地点亮,带着逼人的炫耀。她感到纳闷:“对过又怎么啦?”司机告诉她:“饭馆改超市,发啦!”她不以为然:“改成超市就发?”“光这栋房子就卖了七百万!”“就这么个两层小楼,能卖这么高的价钱?”钟佩的心里被牵动了一下。司机带着明显的艳羡:“别忘了这儿是咱们区的黄金地段,连接市区和工业区的嗓子眼儿,是整个东半城的金融商贸中心,要是在这儿趁两间房子,什么也不干就能发大财!”

  “是吗?”钟佩下了汽车,“你先回去吧。”

  她对着玻璃门左看右看愣怔了好一阵子,又回过身来看自己的政府大楼,虽不花哨,但高大巍峨,在这一带显得格外地突出和壮观,她看得有点痴迷——从楼前看到楼后,从楼左看到楼右,围着大楼绕了一圈儿才疾步走回办公室。她的办公室相当宽敞,但很简朴,跟整个红庙区的风格相近。她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几口冷茶,不仅没有让自己冷静下来,反而越发地亢奋了,在有足够空间的办公室里转着磨磨……然后迟疑着给简业修拨了一个电话,先问他这几天家里的情况,再嘱咐他千万要让敏真和孩子多注意,又问他这会儿在哪里,说话方便不方便……经过这么一番铺垫才说到正题:“我有个事想跟你咨询一下,暂时你先不要给声张,我们区的政府大楼,当年盖的时候花了近四千万,若是现在卖的话能卖多少?”

  电话那一头的简业修不胜惊讶:“您想卖政府大楼?”

  “别嚷,我只是这么想,危改没有钱,把我都快逼疯了!今天你不在,群众集体下跪,当着港商将市长的军,我这个区长还当个什么劲啊?砸锅卖铁都得给市长争回这个脸!”

  简业修沉了一会儿:“那件事不算什么……你的楼卖好了能拿到一个亿。”

  “真的?那可是管大用啦!你是干这一行的,认识的人多,能帮着找个主儿吗?”

  “您真想卖呀?红庙区政府的人还不把您给吃了!”

  “不光是区政府,还有区党委、区纪律检查委员会、区人大,四套机构都在这一个楼里办公。”

  “我可以帮着您找到买主,但最好的办法是做通内部的思想工作,然后公开拍卖,那样容易卖个好价钱。”

  “我再想想,你也替我想想,先别张扬。”

  电话里传来简业修的笑声……她问:“你笑什么?”

  简业修遮掩着不肯说,钟佩自己替他说了:“什么没什么,你以为我猜不出来,女人就是女人,房改弄不到钱,卖楼又嘀嘀咕咕……”

  简业修笑得更厉害了,钟佩也笑着放下了电话。

  这两口子似乎都没有做好梦,钟佩的丈夫于振乾,这时候也快急疯了,到晚上七点多钟,才在中医医院的“高干病房”里找到卢定安。市长躺在病床上,一脸病容,只有秘书罗文作陪,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嘘寒问暖,于振乾猜测自己可能是第一个知道市长住院的人,他一直都觉得卢定安的个子挺高的,大概是老看见他坐在主席台上或站在前面讲话造成的错觉,现在看他,蜷缩在床上那么窄的一条,本来是带着一脑门子官司来的,满肚子火气霎时变成一团晦暗——真没劲。但不管怎样总也得说几句问候的话呀,就问:“怎么突然躺到医院里来了?”

  “没事,有点感冒,再打一针就可以出去了。”卢定安声音沙哑,鼻音很重。

  “我空着手来看病号,有点不好意思。”

  “我不算病号,你肯定也不是来看病号的。说吧,什么事?”

  于振乾犹豫着:“还说吗?您发着烧,干吗还要再给您添堵!”

  “我的鼻子和心里反正已经堵上了,也不在乎你再堵一次。”

  “来书记让我们跟韩国合资的事您知道吗?”

  卢定安看着他点点头:“有一点耳闻。”

  “仅仅是耳闻?这就怪了,这么大的事居然不跟您市长正式地商量?”于振乾一讲起这件事,火气也跟着又蹿上来了,口吻完全变成发牢骚,“您是知道的,我们跟FLP公司合资是最佳选择,FLP的信誉好,技术先进,在当今世界上的电子行业算是一流的企业,而且您也接见过他们的总裁,参加了我们合资的签字仪式。不知为什么,来书记从韩国回来后横插一杠子,非要我们蹬了FLP公司,改和韩国的半岛集团合资……这不光是我们东方集团不守信义,FLP还提出疑问,梨城的经济工作到底是谁说了算?这让我们无法解释。”

  卢定安听着听着闭上了眼睛——不知是因为烦躁,还是怕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让于振乾看见。罗文向于振乾摆手,于振乾则向他甩手……他想,既然已经开了头,无论如何也得把话说完了:“市长,如果仅仅是合资,跟荷兰人的条件相同,由我们坐蜡,向FLP说好话,赔礼道歉,也未尝不可。问题严重在韩国人居心歹毒,他们要占大股份,产品用他们的商标,还要裁掉一大半员工,把年轻能干的素质高的留下来,把包袱甩给我们……这哪叫合资?这是抢我们的企业,抢我们的市场,毁我们的产品商标!我不理解的是他们有恃无恐,傲慢强横,来书记一向是个挺好的人,怎么一下子好像变成了韩国人的书记,一再压我让步……”

  卢定安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但额头两侧青筋鼓胀,挥手让于振乾出去。罗文轻轻打着手势把他往病房外推……于振乾勃然大怒:“哼,这算怎么一回事!”

  “嘭”的一声,他重重地摔门而去。罗文跑出病房追上他:“于总,别这么大的火气,有事说事……大家本来就快成斗鸡眼儿了,你再把两个大头头的火激起来,夹在中间好受吗?”

  “你以为现在我就好受吗?大不了不干啦!”于振乾的修养和风度全没了,他雷霆震怒急转身的时候险些撞上两个人,是杜华正和漂亮的保健医生何月琴,手里提着两大包东西,杜华正只向于振乾点点头就进了卢定安的病房。

  杜华正的消息太灵了,凡梨城发生的事,只要是他应该知道和想知道的就绝对瞒不了他。他一来跟于振乾来可就大不一样,卢定安在病中本来就浑身难受,心烦火盛,于振乾还来火上浇油,卢定安最烦什么他偏要提什么。杜华正一进病房就先让罗文回家吃饭,大包大揽地说晚上由他来顶班照顾市长,然后向卢定安介绍自己带来的漂亮医生:“这位是我们区康复医院的王牌大夫小何,出身于名医世家,针灸按摩得过真传,治感冒发烧有绝活儿。”他为一个年轻动人的女人做完这样一番广告之后,下面就由这位小何大夫上场了,她温言软语询问病情,有没有做过全面的检查,想吃点什么东西,顺便讲解了治疗感冒发烧应该注意的事项……在这样一番医学理论指导下,女医生让卢定安喝下一小杯自己带来的在市面上绝对见不到的能治感冒的营养品。再把珍奇水果削了一点让他尝尝鲜。杜华正做得自然、得体,他认为只几分钟的工夫就能让卢定安感到温暖、轻松。假如在此之前卢定安对自己有什么误解或不满的话,在这时候最容易消除,能使两个人的关系一下子变得亲近许多——人在病中都是软弱的,你对他好一点最容易化解胸中块垒,增进感情。特别是像卢定安这样的人,平时架架棱棱,令人不敢接近,却又都以为他成天被人包围着,什么都不会缺少,其实他很孤单,很缺少正常人的亲热和普通人的友情。杜华正见卢定安已欣欣然接受了何月琴为他所做的一切,脸上全面解冻,就对女医生说:“医院的饭没法吃,附近有一家饭店的炖品非常好,我去弄点吃的来,你趁这个空儿给市长做一下全身按摩,让他浑身轻松一下,感冒保准就会好一半儿。”

  他的这些话实际是说给卢定安听。卢定安说:“你打住吧,我只想喝一点家里的面汤,一会儿就会送来。谢谢你们,快陪着何大夫走吧,这里有人家医院的大夫,你横插一杠子会惹得人家不高兴的。”

  杜华正叫起来:“哎呀,我的市长大人,都病成这个样子了就别操那么多心啦!”

  他说完就想撤走,打算把卢定安交给漂亮的女医生料理。刚才被杜华正打发走的秘书罗文,是何等精明,哪敢自己回家吃饭,恰在这时候陪着市长夫人,提着饭盒推门进来了……

  于振乾离开医院后却越想越气,飞车赶到梨城第一律师事务所,仗着自己面子大,把下班后还在和同事们碰案情的许良慧约了出来,进了梨城饭店的咖啡厅,他殷勤有加:“您喝点什么?”许良慧见怪不怪地等待着:“如果非喝点什么不可的话,那就喝咖啡吧。”于振乾再问:“还要点儿点心和水果吗?”许良慧急忙摆手:“不,于总,您就别客气了,最好直接进入主题。”

  于振乾实际上已经迫不及待了:“谢谢您肯原谅我的冒昧,我不能在您的事务所里谈,主要是怕给您惹出麻烦,因为我想委托您替我们打一场十分棘手的官司……”

  “什么官司?”

  “调查韩国的半岛公司是怎样向市委书记来明远行贿的,或者说调查来明远是怎样接受韩国人的贿赂,然后严重损害国家和我们集团的利益,强行逼迫我们跟半岛合资!”于振乾一讲起这件事就激动起来,“我没有吓着您吧?”

  许良慧轻轻一笑:“没有,您最好也不要吓唬自己,无论想起诉谁,关键不是他的头衔和国籍,而是依据事实。”

  于振乾说出了上面的话,情绪似乎也稳住了:“那好,我尽量简短把事情的全过程告诉您……”

  自从被孙子抢白了一顿之后,杜锟病倒了,他对保姆遮掩说是自己老了,不服老不行啦。但心里很清楚,由孙子出面赶他离开黄埔花园,让他这老脸没处放,胸口这团闷气出不来!他在等待市里给他以正式的通知,市里却迟迟没有动静……这似乎说明让他搬家并不是市里的意见,而是自己孙子的主意,真是作孽!他希望儿子能带着孙子来给他赔罪,到那时一定要好好地数落他们一顿,让心里窝着的这口气放出来。

  在一个温暖的下午,杜觉真的来了——不过不是来给他爷爷赔罪的,而是陪着夏阳春、夏尊秋还有夏晶晶,来看黄埔花园。这是一座集合欧洲多种风格特点的折中主义建筑,造型孑然不群,以骄人之姿傲视四周;体态厚重深沉,流溢着一种铺天盖地的压抑感和威慑感;穹顶高耸尖利,体现着当年设计者或楼房主人极度膨胀的欲望;红墙白柱,白花岗岩基座,庭台小榭,雕塑柱廊,极尽奢华。只是没有经得住岁月的磨蚀,形体破损,色泽黯淡,有了太多的沧桑感。他们从各个方位查勘了这栋著名的建筑,粗略地计算了它的占地面积,也到楼里上上下下看了一遍,惟杜锟卧室的门关着……最后他们来到院子里,夏阳春却意犹未尽,还不想马上离开,就问夏尊秋:“你对这栋房子还有印象吗?”

  夏尊秋远没有她舅舅那样的兴奋:“没有,如果说还残存下一点印象也都是阴毒、罪恶和丑行,甚至以今天冷静客观的眼光看待这栋建筑,也觉得它过于笨拙和黯淡了。”

  外甥女这样议论这栋黄埔花园,让夏阳春心里很不舒服:“恰恰相反,这个院子、这栋小洋楼留给我的全是最深刻、最美好的回想,包括在这里发生的一些灾难、罪过和龌龊,现在也变成了一种珍贵的记忆。因为我的童年是在这儿度过的,这里的每个角落我都记得非常清楚……尊秋,你能把我们两人这种截然不同的感觉糅合在一起,重新给这儿设计一栋建筑,一定能出新。”

  夏尊秋可没有舅舅心气那么高:“其实这个黄埔花园之所以这么出名,主要是历史和政治的原因,在建筑上它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

  “你在设计的时候可以突出它的历史感,建筑不是讲究历史加感情加理性吗?这也叫天地人同步。”

  “建筑的本质是人性,有人的地方就必有房子,因为人需要象征性的东西,需要作为生活情境具现的环境。”

  “建筑还是人与时间对峙的一种存在,它象征着人类对永久的向往。”

  “还有对过去的回想,”夏尊秋笑了,“您不是想把华人投资公司在大陆的总部设在这里吗?它主要功能应该是用于办公吧?”

  “不错,仅仅是海外华人的历史,华人的轨迹,就有多少内容可参考?将来这幢建筑不仅在梨城是独一无二的,在世界上也应该是独一无二的,它要熔铸华人最主要的精神……在地球上,除了赫赫武功之外,惟有建筑最足以表现人的精神和气概了。”

  夏尊秋看着舅舅,突然对自己不是很有信心:“我只能试试看,您想赋予这栋建筑的意义太多太庞杂了……”夏阳春也有了某种担心:“但愿没有惹你不快……我相信你。”一直没有出声的夏晶晶此时开口了:“表姐,您不要光听爸爸的,这个地方充满了一股陈腐之气,您的建筑应该体现出一种崭新的强盛的生命力,它是属于未来,而不是凝固过去。”

  夏尊秋更正表妹的话:“尼采说过,建筑学是一种力量修辞学。人们一直力图在建筑物中表现自己的权力意志,但能战胜重量和地心引力的却是美观。”

  夏阳春给外甥女打气:“在生活中似乎有这样一条规律,如果你只接受最好的东西,那你就常常能得到最好的东西,建筑师就应该是这样的人。”

  在夏家的人讨论重建黄埔花园的设想时,杜觉站在旁边一言不发,他插不上嘴,人家也没有征询他的意见,视他如不存在,这令他生出一种莫名的妒忌和羡慕……他在揣度眼前的这三个人,他们的关系并不单纯,可他们交谈起来却是这般和谐、机智,因为他们都有很好的修养,他们是生活在另一个层面上的人……

  当他们要离开的时候,保姆叫住了杜觉,他的爷爷叫他留一下。杜觉只好跟夏家的人告别,目送他们上了夏尊秋的车离去,才重回楼内来到杜锟的卧室,装得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情绪欢快而亲热:“爷爷,外面天很暖和,您干吗闷在屋里,不出去换换新鲜空气……”

  杜锟失去了往日的威仪,声音苍老而浑浊:“你还当我是你爷爷吗?”

  杜觉愕然:“又怎么啦?”

  “我还没有死,还没有答应搬出这栋房子,你就带着夏家的人来看房了,想气死我吗?”

  “爷爷,这又何必!”

  “想不到我的孙子跟夏家的儿子联合在一块来赶我走,向我示威!”

  杜觉焦躁,他感到自己的爷爷真正老了,大势已去:“您这是想到哪儿去了。”

  “你做的事,还叫我往哪儿想?”

  “那好吧,我就告诉您,我跟夏阳春的合作已成定局,我从这项工程中至少能拿到七百万的利润。土木花园的房子永远都给您留着,您要实在不想去,就只有住办公厅给您找的房子了。”

  “我就不相信,他们不跟我商量,不征求我的意见,就敢让我搬家!”

  “您又来了,人家征求您的意见您还能说不搬吗?其实在您刚一下台的时候,如果再聪明一点就应该在正式下台之前,从这里搬出去,何必非要把活鱼摔死了卖呢?”

  “你,你为了七百万就卖你爷爷,恨不得立刻把我气死……”

  “这本来是非常高兴的事,您偏偏要生气,我有什么办法?我早知道您想见夏尊秋,刚才她就在这儿,出去见见她该有多好……”

  杜锟腾地一下坐了起来,胸部一阵痛楚又躺了下去,他已经没有权力所需要的体力和智力了。其实,他连权力也没有了,只是不敢或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觉得自己至少还有余威,用眼下流行的词句叫“余热”……杜觉口吻恶毒:“您看,我就知道您想见她,却非要把自己关在屋里怄气,就是跟夏阳春说几句话又有什么不可以?当初你们进来他们走,现在他回来您走,这有什么关系?风水轮流转,你方唱罢我登台,历史不就是这样的吗?对我来说就更简单了,不过是做生意,不管你们谁走谁来,谁谢幕谁登台,只要我有钱赚就行……”

  “生意,什么都是生意……”杜锟忽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倒头又躺了下去。

  杜觉为爷爷掖了掖被角:“把什么都看成是生意,比把什么都看成是政治要轻松多了,您好好养着,下一周我来帮您乔迁。”

  这小子气死人不偿命,且心黑手狠,对外人是如此,对自己的亲人也如此。杜锟知道自己是拗不过杜觉了,波澜壮阔一辈子,除去自己的孙子再没有第二个人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当面奚落他蔑视他……

  住在危陋平房里的平头百姓,处在社会的最底层,似乎家家都有自己的难处。大概他们很难想象,平时高高在上、人五人六的达官贵人们,居然也有气得生病愁得睡不着觉的时候。素来很让人羡慕的于振乾夫妇,一个是非常体面的大企业家,一个是一区之长,深更半夜了还在床上烙大饼,时间已是凌晨一点钟左右。外面极其安静,屋里却不太安静,一会儿钟佩向左翻个身,一会儿于振乾向右翻个身……钟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你睡不着就不能躺好了静静地忍一会儿,翻过来掉过去,老这么折腾还能睡得着吗?”于振乾有气:“是你老翻身搅得我睡不着,怎么反而倒打一耙?你们这些当官的没有一个是讲理的!”

  一场夜战眼看就要爆发,钟佩却含笑换了口气:“咳,相当于正局级的于老总,心里有气别往老婆头上撒,你没见我这个当官的也愁得睡不着觉嘛!”

  于振乾索性拥着被坐了起来:“我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中国一些非常出名的企业家,突然携款外逃了,要不就是通过正当渠道把资金转移到国外去,给自己安排好退路,还有的干脆贪污受贿,把钱存到国外……我如果在境外有存款,明天一跺脚,带着于非就走了,再也不给这帮王八蛋官僚们又卖命又受气了。”

  “那我呢?”

  “你愿意当官就留下继续当你的区长,你如果也看明白了就跟着我们一块走。”

  “我也可以选择第三条路,现在就给市委书记打电话……”

  “你想跟他说什么?”

  “臭骂他一顿,把一个每年能给国家上缴十几个亿利税的企业家,逼得走投无路,只能深更半夜跟自己的老婆胡说八道。”

  “来明远一定是收了韩国人的重礼,不然他不会这么为韩国人出力。我在想要不要跟他公开顶,或者公开跟他打官司,或者给中央写信控告他?可我手里确实又没有他受贿的证据……”

  “老于呀,咱都这么大岁数的人了,不能意气用事,来明远平庸无能是尽人皆知的,但他在梨城又是个出了名的好人,一贯地谨小慎微,遵法循良,这样的人未必会拿韩国人的好处,他很可能也听到了老百姓不少抱怨的话,想在退休前大干一番,为自己留下点好名声,偏巧市长一门心思去抓危房改造,他就认为责无旁贷应该把经济工作揽过来,搞合资,拉项目,接见外商,参加商务谈判,好像他弥补了市长的漏洞,取代了市长的职权。他的兴趣是干具体的事,梨城凡有个脑袋的人谁看不出来,你一脑袋电子怎么还会被这点事蒙在葫芦里?”

  于振乾扭头瞪着夫人:“你呀你呀,说你心地太善是恭维你,说你官官相护,可能又有点委屈你,老百姓有这样一句骂人的话,叫做蔫蔫鸡巴操死人!来明远就是这样的蔫蔫鸡巴,你挨坏人整,大家都同情你,我让来明远玩儿了,还不能说他不好,你说了人家也不信,连我的老婆都说他是个好人,这不是哑巴叫狗操了——有苦也说不出了嘛!”

  钟佩笑了:“能把我的先生逼得满口粗话,可见事态是非常严重了!”于振乾叹气:“这些年我费了多大的劲,才把东方电子搞成现在这个样子,让他毁于一旦,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你可以跟荷兰商量提早挂牌,造成既成事实。”

  “不行啦,我们集团内部有了内奸,我一举一动来明远都知道。”

  “谁?”

  “党委书记就同意跟韩国合资,我想来明远肯定是找他谈过话了,所以公司的人都劝我别再跟市委顶了,再僵下去,很可能会调我到党校去学习,或者调到经委、计委之类的衙门去,明升暗降,把东方的权力交出去,党委书记正乐不得地等着接替我的位子哪!”

  钟佩伸出胳膊爱抚丈夫……于振乾突然掀掉被子,拉着妻子下了地:“起来,穿衣服!”

  “干什么?”

  “去跳舞。”

  “你疯了?”

  “自己再不疯,就会被别人逼疯啦!”

  钟佩一狠心:“也好,反正今天夜里是睡不着了。”

  他们穿上衣服下楼,路灯明亮,冷风飕飕,于振乾领着钟佩来到一家通宵的“迪厅”——全名是“大地震迪斯科舞厅”。他买了票,领着满脸狐疑的钟佩走进去,里面热浪翻滚,烟气蒸腾,乐声地动山摇,震耳欲聋。于振乾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拉着妻子就下了场——这里没有人注意他们,各自沉醉在自己疯狂的扭动中,他们扭着扭着也有了感觉,开始一件件地脱衣服……钟佩大声对丈夫叫喊:“这叫老夫聊发少年狂!”

  于振乾也把嘴凑到妻子耳边叫喊:“你知道我爱你哪一点吗?”

  “不知道。”

  “幽默感,要不是你刚才的幽默和忍让,咱俩今天夜里肯定会大吵一架。”

  “你常来这种地方吗?”

  “这是第一次。”

  “骗人,没有来过怎么知道这儿夜里还开门?”

  “我的办公室主任来过,他鼓动过好几次,叫我来放松一下。”

  “于是你就带着个小姑娘来了……”

  “有时也带个老姑娘来。”他紧紧地抱住了妻子。

  钟佩也忘情地搂住他的脖子…… 蒋子龙文集.3,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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