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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蒋子龙文集.3,人气 蒋子龙 12314 2021-04-06 06:21

  阴沉了许多天终于有了结果,已经开春变暖的天气突然又奇寒奇冷起来,从傍晚到第二天的清晨,大雪飘飘扬扬、漫天飞旋地下了整整一夜,是几年没有见过的一场大雪,盖住了垃圾污浊,更换了城市面貌,天地皆白,空气洁净。冬天该下雪的时候没有雪,害得北方人越来越稀罕雪了,天一冷就盼着下雪,希望下得越大越好,下雪成了真正的节日,人们雪后的心情就像雪后的天空一样清新、开阔和明朗,大街上充满欢声笑语。

  惟钟佩愁眉苦脸,便道上的雪埋到她的踝子骨,她专拣平静的还没有被别人践踏过的雪面走,她的脚印又同样龌龊地破坏了雪的平整和完美。她的汽车在旁边跟着她,路面上的积雪被轧成了冰,车开得很慢。钟佩来到铁山工人新村——前村的一片新楼已经盖成,看样子很快就能进住了。后村一片低矮破旧的平房被层层叠叠的白雪所包裹,所堆压,反而显得单纯和干净了。就在这高高低低的白色之中,有许多黑点游动集中到平坦开阔的地方,他们是赏雪和玩儿雪的人,这群人看见了钟佩,就怀着雪后的欣喜迎上来,把被大雪带来的兴奋都用到她身上了:“自古大雪兆丰年,钟区长一来必有好事。”“钟区长,听说您为了危改想卖掉区政府的大楼啊?”

  钟佩赶忙解释:“不用卖了,资金解决了。”众人仍赞叹不已:“能有这份儿心就难得呀!红庙区政府才真是人民的政府啊!”钟佩尴尬而又懊恼:“行啦,你们就别再寒碜我了。”

  居民委员会主任是位老太太,听到信儿手里拿着个电喇叭也赶来了,离老远就咋呼:“钟区长,看您给带来的这场大雪,居民们这是在欢迎您、感谢您呀,要不看您是个女的,非把您给抬起来不可!”老太太又站到凳子上煽呼,“大伙儿说对不对?”

  人们高声响应。钟佩也只有大声说:“你们还有心思闹着玩儿,这场大雪可把我给愁死了!”人们乐不可支地大喊大叫淹没了她的声音,她只好从居委会主任手里要过电喇叭,也站到一个高地方:“现在资金有着落了,是袁副区长他们用高息集资来的,每天光利息费就是几十万元,可以说是我们借了利滚利的高利贷。这钱拿在手里可是烫得慌,一天也拖不起,必须立即投入运行……”

  有人嚷叫:“那就快点拆迁啊!”更多的人随声附和:“是啊,我们更急呀,越快越好。”郭保民摆手让大家静下来:“听钟区长说。”

  钟佩大声解释:“政府实在没有能力再给大家解决周转房了,只能各打各的主意,或投亲靠友,或租房,或找单位想点办法……谁知天不作美,这冰天雪地,让你们往哪儿去呢?如果冻坏了人岂不是把好事办成了坏事!原想再等个十天半月的,反正天有暖和的时候,可又担心,那么多的资金是不能放着不动的,得先干别的用,一旦干了别的被占住了,到天气暖和过来我们能够拆迁的时候,钱又拿不回来了怎么办呢?”

  人群立刻乱了,喊什么的都有……郭保民对钟佩说:“那可不行啊,钟区长。现在千难万难最难的就是没有钱,既然有了钱立马就得拆!不就是一年零八个月吗?在道边搭个棚子也能凑合下来。”居委会主任跳上了凳子:“大家别吵吵了,我说个办法,同意立刻拆迁的举手!”

  呼啦啦,在场的人似乎都举起了手。

  “要求等到天气转暖再拆的请举手!”老太太看看四周,“一个也没有。钟区长,什么时候办手续?”钟佩仍是一副满腹心事的样子:“这儿的人能代表全部老住户吗?”

  “大部分人家都有代表了。”

  “你们居委会再把工作做细一点,到每一户征求一下意见,登记下来打算往哪儿搬,下午跟区里通个信,如果没有大的变化,从明天上午开始办手续。”

  金克任办公桌上的两部电话同时响起来,他的两只手只好左右开弓,一边拿一个话筒堵住了左右两只耳朵,可惜他只生了一张嘴,只能先对着左边说几句,再扭向右边哼哼几声……赶巧这时候又有人敲门,他的嘴摆正了大喊:“进来。”

  简业修拿着一沓文件进来,看他这副样子脸上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金克任的脸色却不大好,待他把两个电话都应付完,没有好气地问:“你笑什么?今天怎这么喜兴?”简业修装傻打岔:“外面下雪了。”

  “好雅兴,跟阁下没法比呀。”

  “您是经常在下边跑的人,今天外边风景好啦,怎么反倒在办公室里蹲着呢?”

  金克任似乎有焦心的事,咧咧嘴没有答声。简业修不再笑了:“我感到奇怪,今天一上班我跑了许多部门,梨城的上层机关里似乎没有人干活了,仿佛这些天大家的话都格外多,每个办公室里都说得热热闹闹,人们却又心不在焉,都想打听点什么,在等待着发生点什么事情……”金克任神色黯然:“不错,我也感觉到了,真不知道人们哪来的这么多闲话。”

  简业修把手里的文件送到金克任面前,请他签字。金克任低头看文件,在上面签字,似乎是随口问道:“你都听到了什么议论?”“除去换届的事还能有什么新东西……”简业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份,立即收住嘴,这反而引起了副市长的疑心,金克任抬眼看看他:“你听到了什么?”简业修不觉讪讪的:“没有什么。”

  金克任把笔往桌上一丢:“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吞吞吐吐、藏头露尾了?难道你也相信那些无稽之谈?”简业修打个愣,一下子没回过神来。金克任愤愤:“甭装傻,你不可能没有听到关于我的闲话,说我为了自己当市长就加入书记的联盟反对卢市长……你不至于也相信这套鬼话吧?”

  简业修受惊似的心里一颤,以金克任的智慧和能力,对副市长这个职务向来是能胜任愉快的,想不到今天竟气成这个样子,可见名渊利薮,清官不易,清心更难!他不敢搪塞,收摄住心性坦诚相告:“确实有这样的一股舆论,那又怎么样?当下群众除去说闲话还有什么权利?每逢换届,头头们争官做,群众可不就靠说闲话取乐呗。大头有大闲话,小头有小闲话,您如果连一点闲话都没有就一定是好事吗?这两年梨城人说我什么的没有?一开始差点没把我气死,还觉得没有脸见人,您知道现在我有多轻松?万人如海一身藏,藏在人群中就是藏在闲话里,说吧,爱说什么说什么,老子都进过监狱了,还在乎几句闲话吗?”

  金克任想想倒也是这么个理,就指着眼前的一份报告换了题目:“同福庄这栋坏楼的事什么时候商量?”

  “听您的。”

  “能够拖到换届以后再处理吗?”

  简业修迟疑着:“就怕等不到换届以后就出事,事情已经闹大了,而且正在越闹越大,有几种势力都想利用这个事件在换届的时候做文章……”金克任惊疑:“会有你说的这么邪乎?”

  “杜家的人没有找您吗?”简业修反问,他猜不透金克任眼下是什么心思,平时配合不错,一临近换届就像换了一个人,难道这位副市长对他也有所戒备、有所猜疑?是因为他跟卢定安的关系,还是因为他有可能成为副市长提名,对金克任构成潜在的威胁?就是看在许良慧的分儿上简业修也决定实话实说,“杜家父子上下活动,提出返修加固,降低售价,给买户退钱。但当地居民激烈反对,人家怀疑这栋楼从基础到房盖儿就没有一处是没有问题的,根本不是返修的问题,再说谁还相信敢盖成这种楼的人会修好这栋楼呢?下面比较一致的意见是炸掉重建,但是这两天突然有一股来自上边的强大力量,既反对炸楼,又不让返修,要拿这栋危楼当反面样板,检查所有自危改工程以来建成的新房子……这一招儿可太损了,全面清算危改工程!只要那栋破楼立在那儿,就是抽危改的嘴巴,抽卢市长的嘴巴!这本来是土木集团的失误,却变成整个梨城危改的失误……”金克任也很不客气:“这是你的想象,还是真有什么根据?你主张炸楼是完全出于公心,还是也有一点想看杜家笑话的小心眼儿?”

  简业修没有恼反而平静下来:“恰恰相反,我这是在帮杜家父子……这个以后再说。我现在还是危改办副主任,您借给我一个胆子也不敢胡乱猜疑,谎报军情,我刚从顾全德那儿来,法院态度急转弯,原来他们积极性非常高,站在区政府和当地居民一边,准备判土木集团包赔一切损失,炸楼重建。现在则态度暧昧,甚至想拒绝受理这个案子,说这是个大事件,市里可能要专门讨论,法院不要急于介入此事。”

  “卢市长知道了吗?”

  “我猜他即使知道得不详细,也该闻到点味儿、听到点风了,这是一箭双雕冲着你们二位来的……”

  “嗯?跟我有关系吗?”金克任笑得奇怪,显然并不相信简业修的话。

  “以这栋破楼为契机大摆危改的弊端,甚至宣告危改失败,在换届中卢头还能连任市长吗?您是分管危改的,又怎么能逃得了干系?现在就造出您要当市长的舆论,一是离间您和市长的关系,造成人大代表们对您的误会,实际是想断您当市长的路。您只要想想历次换届的经验,凡是早就放出风要当什么的,最后保证当不上,因为大家早就把枪口瞄准了他,准备好了弹药,准备好了黑材料,往往是那些不声不响地躲在后面的人,到时候突然站出来取而代之。好啦,既然有人想让现任市长下台,让常务副市长不能顺理成章地晋升为市长,那就是他本人想当市长,或者另外选一个他喜欢的人当市长,我相信梨城市委和市政府的干部们,对这一点早就看得明明白白了,如果您还将信将疑,那就是当事者迷了。”

  金克任冷汗淋漓,想摆脱被简业修说中心事的窘境,一下子改用轻松的语调:“你什么时候变成政治分析家了?”“这叫旁观者清。”外面又响起了敲门声,金克任只好打住话头:“请进。”

  进来的是常以新,神满气足:“你们谈得好热闹。”

  简业修心里对这位绝不该得罪的副书记怎么也喜欢不起来,一有机会就犯愣:“我们根本还没说话哪,是你心里觉得只要有两个人在一起就一定会热闹,或者会说点热闹的事。”常以新进门时的笑脸立刻吊起来了,且不说他是副书记,就单指他分管政法这一项,还不足够敢得罪他的人喝一壶的吗?其实简业修应该尝到过他的厉害了,这年头谁敢保证自己或亲戚朋友不出点事?如果想查你,想在你身上找点事,谁能真正经得住查?何况他还分管组织,梨城的干部们想要被提拔重用谁敢得罪他这一票?惟简业修,仗着跟市长的关系就敢如此狂傲无礼,他反刺一句:“你简业修的邪火老是这么大呀!”

  简业修眼下正抱着不哭的孩子,甚至有点幸灾乐祸地看着大小头头们都这么紧张地盘算着等待着换届,他根本就不把常以新当棵菜,或者说一见了曾经暗算过他的人就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恶感,便用一种同福庄痞子的腔调说:“在常书记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邪的,只有你自己最正。其实啊,地球是椭圆而不是正圆,围着太阳转还要自己转,凡是双脚站在地球上的人都是邪的,没有一个是正的。”

  常以新被噎在了当间儿,他是干政工的出身,耍贫嘴哪斗得过简业修。金克任赶紧解围:“业修是来跟我商量城厢区那栋危楼的事。您找我有事吗?”常以新吭吭哧哧……简业修见状拿起桌上的文件:“我先走了,常书记,祝你们说得热闹。”常以新一直看着简业修顺手带上了门,才晃晃脑袋:“这个人怎么这样呢?”

  金克任没有接茬儿,心里还在想着刚才简业修提供的消息,只是默默地看着常以新等他说明来意。常以新说:“昨天来明远同志告诉我一件事,说你的夫人正在调查他跟韩国半岛集团的关系,说白了就是查他是否收了韩国人的贿赂……”

  金克任色变:“会有这种事?”

  “你不知道?”

  金克任摇摇头。常以新的神情似不大相信:“来书记说他问心无愧,不怕调查,更愿意接受来自各个方面的挑战,并叫我支持这种调查,不要从政法口干涉许律师的工作。”

  金克任惊悸未定:“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来明远同志叫我也跟你通个气,他对你的能力和作风非常赞赏,希望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你们两个人的关系,也叫你不要干涉夫人的工作。”

  “谢谢你和来书记的好意,并请转告明远同志,我夫人的工作我干涉不了,她也不受我的干涉。”金克任嘴上是这么说,心里的滋味却够受的,要讲邪火,他的肚子里算装满了。

  勉强挨到下班,把所有事情一甩就回家了。许良慧还没有到家,女儿倒回来了,关在自己的房间里不知是在享受说英语的快乐,还是在经受英语的折磨。他没有兴致像往常一样去跟女儿打声招呼,爷儿俩逗上几句嘴,哈哈大笑一番。就一个人气鼓鼓地坐在厅里看电视,看见夫人回来也不抬眼皮,不吭声,这对他这个爱说爱笑的人来说是极少有的。许良慧觉得新鲜,就问:“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金克任终于有机会爆发了:“往后我天天都可以回来得这么早,甚至还可以整天地呆在家里不出去,你满意了吧?”许良慧愣住:“你是什么意思?”

  金克任“噌”地站了起来:“你是什么意思?竟敢调查市委书记,你想一鸣惊人我不管,怎么也该告诉我一声!”

  “哦,是有人委托我作这样的调查,我还没有答应,也根本没有开始调查,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接触的案子多了,为什么都该告诉你?”

  金克任喊了起来:“因为我是你丈夫,我们是拴在一根绳子上,自从有人传开我要当市长,政府里许多人看我的眼神就变得古怪了,实际上,他们是认为我在换届的紧要关头背叛了卢定安,搞得我们两个人的关系真的变得有点微妙和别扭了。今天上午,来明远又叫常以新跟我谈话,讲了你调查他接受韩国人贿赂的事,实际上是暗示我阻止你,或者说是警告我,这不是搞得我里外不是人嘛!”许良慧放下包,在丈夫对面坐下来:“这件事情调查起来很困难,我已经打算拒绝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对它有兴趣了,准备接这个案子……”

  “你给我打住!不要以为律师高于一切,能够包打天下,请你也为我想一想。”

  许良慧安慰丈夫:“你放心,你能不能当市长不是来明远和卢定安能说了算的,这件事不会影响到你的前程。”这话刺激了金克任:“现在已经影响了!我不在乎前程,不想当市长,甚至连副市长也不想干了,但我不能让人家误认为我是个不择手段往上爬的卑鄙小人!”

  女儿小洁从房间跑出来大叫:“休庭!休庭!”

  金克任脸色煞白,并不抬眼看女儿。当父母吵架的时候,大多数的儿女都愿意站在母亲一边。小洁数落父亲:“您既然对当不当市长不在乎,为什么还要发那么大的脾气?”母亲也开始配合:“不过是嘴上说说罢了,一旦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哪有愿意放弃的,都恨不得官儿越升越高,权力越来越大。”

  小洁这个现代姑娘有了机会教训老子,话头竟收不住了:“我也希望您一路凯歌高奏,当上总理才好哪,但不能在家里官大脾气长,咱们家是妈妈在操持,收入比您高,干的活比您多,你们共产党的高官不是天天在喊反腐败嘛,调查一下市委书记为什么就不可以?”

  “你们还有完没完?”无论是谁当到了常务副市长还表白说不想当市长,那一定是假的。但由副市长,哪怕是常务,过渡到市长,也不像由处长升局长那样有规律可循,复杂得很,最主要的还是取决于上面。让妻子、女儿这样一数落、一诮呵,他怎么受得了!金克任越想越气,猛地把手里的茶杯摔到地上,开门出去了。

  小洁身子一哆嗦,她知道自己得寸进尺反而把事情闹得更大了,反身抱住了母亲。

  东方电子集团分成了两种颜色、两种天下。主要生产车间跟韩国合资了,挂牌为:梨城半岛电子集团。挑出三千七百名精壮能干的员工,使用原来的设备,采用原来的技术,生产原来的产品,贴上半岛的商标……所以总经理还是于振乾,除去董事长是李哲三,副总经理是崔太永,再加上几个高级管理人员也是韩国人外,其余的高、中层管理人员还都是东方电子的原班人马。这班人马同时还领导着合资后挑剩下的那五千多人,也仍然保留着东方电子集团的招牌,为半岛提供一些配套性服务——据说这很时髦,叫“一套班子两块牌子”。合资的车间封闭起来,由专职保安人员把守各个大门口,员工一律穿白色制服,每月的收入也比没有合资的人高一倍。没有合资的那一大部分人,还穿原来的天蓝色工作服。穿白衣的人可以到没有合资的地方去,穿蓝衣的人却绝对不能进入白衣区。问题是合资的车间并不是挨在一起,无法封闭成一整块,整个厂区像一盘下了一半的棋局,蓝中有白,白中有蓝,还要一厂两制,两种等级,两种颜色,两种待遇,员工间的摩擦可想而知少不了……两个推着一摞纸盒子的蓝衣人,不想绕大弯,要径直从合资的车间里穿过去。门口的白衣保安阻拦,蓝衣工人还挺横:“这都是中国的地方,哪儿不能走!”

  “这是半岛的地盘,东方的人就是不能走。”

  “今儿个老子就非要从这儿走不可!”

  “车间里要丢了东西你们赔得起吗?”

  “呸!韩国的看门狗!”

  “你他妈找倒霉……”保安动了手,从车间里又跑来几个保安,把两个推车人一顿臭揍。一个逃脱,回到自己车间招来了三四十个人,把合资车间的保安又打了个半死,合资车间的员工却只顾干自己的活,没有一个出来帮手。蓝衣们看看将对方打得差不多了,就有人吆喝:“行啦,这回就是教训教训他们,下次再敢挡道就往死里收拾这帮狗!”他们推着纸盒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有些合资企业里工人不闹事老板还弯着心眼治工人哪,尤其是韩国、日本的老板,对待中国员工最苛刻,这些企业里的劳资关系也最紧张,何况东方集团的工人们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但,韩国人要惩治合资的那部分员工很容易,要想管束没有合资的蓝衣工人就难了,得通过于振乾,而于振乾又是最难打交道的中方总经理!他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眼前摊着几本外文杂志,旁边放着两本厚厚的外文书,他似乎看得津津有味,但谁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么东西,谁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不断地有人出出进进,请示或汇报各种问题……财务处长:“于总,咱们出去催账的人来电话说,长信的那笔款子还是赖着不给,上个星期请您给他们总裁打个电话,您打了没有?”

  “哦,没有打,还是你们去催吧。”

  财务处长非常着急:“这笔款子拿不到,集团这边这个月的工资就没有着落了!”于振乾却一点都不着急,也许根本就没有把处长的话听进去:“再想想办法。”财务处长奇怪地瞪着于振乾,于振乾也看着他,口气非常温和:“还有事吗?”

  “啊……没事啦!”财务处长气冲冲走了。

  于振乾又端起了外文书,崔太永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总经理先生,你们东方的人打了我的保安!”于振乾看着他,脸上挂着笑:“我们东方是谁?你的保安又是谁?”“你们的包装车间,几十个工人把我的三个保安打得很重,这样的事已经发生过不是一次两次了,你应该严肃处理肇事者,并保证今后不能再发生类似事件!”于振乾仍然不紧不慢:“你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件事?”

  “你是总经理啊?”

  “你是什么人?”

  “我是半岛的副总经理……”

  于振乾宽厚地一副大人不把小人怪的神态:“一个副总经理能够这样没有礼貌地命令总经理吗?”

  “你……于先生,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

  “我难道是像跟你开玩笑吗?”

  崔太永翻翻眼皮,扭身摔门出去了。

  “诡谲小人!”于振乾骂了一声,又端起了那本厚厚的精装外文书,他竟念出了声:

  求你转向我,怜恤我,因为我是孤独困苦。

  我心里愁苦甚多,求你救我脱离我的祸患。

  求你看顾我的困苦、我的艰难,赦免我一切的罪。

  求你查看我的仇敌,因为他们人多,并且痛痛地恨我。

  求你保护我的性命,搭救我,使我不至羞愧,因为我投靠你。

  愿纯全正直保守我,因为等候你。

  有人敲门,他就改用英语念……

  崔太永见找于振乾不顶用,就拉着东方电子集团的党委书记严江来到包装车间。严江找到车间办公室:“刚才是哪些人跑到半岛去打架了?”车间主任一脸糊涂:“打架?不会吧?听说这个月的工资还没有着落呢,谁还有那份心思!”严江神色严厉:“你把人召集起来,查一查!”

  已经用不着了,车间的工人停下手里的活儿,都围过来了,车间主任问:“刚才谁到半岛去打架了?”

  “我去啦!”

  “我去啦!”哗啦啦举起了一大片手臂,并大声叫喊起来:“韩国书记,你把我们都开除吧!”

  其他车间的人也往这里跑,东方集团似乎要出大乱子……

  于振乾仍然坐在办公室里读书养性,东方的副总经理、办公室主任,还有刚从于振乾这儿离开的财务处长,一齐来到他的办公室,纷纷向他报警:“于总,要麻烦……”于振乾抬起脸,听着他们说:“严书记听了崔太永的鼓动,到包装车间要处理那几个打架的人,一下子全车间都不干活儿啦,派出人联络其他车间,大家本来就窝着满肚子的火,这要出大事的!”

  于振乾问:“会出什么大事呢?”

  “砸了半岛,打崔太永,甚至上街闹事……”

  于振乾摇摇头。

  “于总,您还是到现场去看看吧。”

  于振乾仍然摇摇头:“严书记不是在那儿吗?”

  “职工都知道他是合资派,心里对他正有火哪!”

  “他的职责就是消火。”

  财务处长终于耐不住了:“于总,您怎么变得这样了?”

  于振乾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这种变化好不好?”

  大家心急火燎,不知如何作答……于振乾气度优游,全身松泰:“几位请坐,咱们聊一聊,我以前脾气很大,在单位雷厉风行,常常是说一不二,在家里上来邪火打女儿骂老婆。为了顶住与韩国的合资,顶撞市委书记,跟市长拍桌子,结果如何呢?你们看到了,合资照样进行,一个好好的东方集团弄成现在这样一大锅夹生饭,我若再闹下去就会把我搬开,跟韩国的合资却不会因此而受影响。这时候我要想保全脸面,只有一条路,离开东方,我有个同学,是深圳鼎鼎大名的宏远集团的头,他叫我去给他负责一个公司,年薪十万元,一套四室一厅的房子,一部车,条件还可以吧?最后我还是拒绝了,通过这件事我认识了自己,我舍弃不了在国营企业的这段历史,什么工龄、档案、党票、成就、荣誉等等,我也许是这个国家里最后一代正统的知识分子了,这就逼得我必须想通一件事,既然舍不得离开东方,就是个没有囊气的人,怎么可能再像个有囊气的人那样说话办事呢?”

  那几个人听得都有点泄气,但刚才的焦躁却没有了。

  河口区危陋平房改造工程总结表彰大会进行得很热闹,区政府的礼堂不是很大,舞台却不小。舞台大就便于演出——演员们在台上耍把得开,开会的时候头头们可以都上主席台。杜华正陪着市长、副市长,以及市里有关部、委、办的头头脑脑们坐在第一排。第二排坐着兄弟区的区长和副区长。第三排是开发商和关系单位的来宾。简业修坐在第四排的角上,他的脸色很难看,一个原因是头不舒服,他临出来的时候才吃过止疼片,却没有真正止住疼痛,另一个原因是他从心里不愿意在这样的场合讲话,显得情绪不高,跟大会的调子不协调……大会由李强主持:“下面一项议程,由原三义里居民李素娥同志向平房改造基金会捐款七千元,并向市长献匾。”

  在掌声中李素娥手里拿着那个大红纸包,从台下走到台上,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伙子抬着一块大匾,上写八个大字:

  百姓政府

  平民市长

  李素娥深深地冲着卢定安鞠了一个躬,然后把手里的红纸包递上去。卢定安接过红纸包,和李素娥握手。金克任和杜华正代替市长把匾接过来,立在台口。

  李强宣布:“下面请市危陋平房改造办公室副主任简业修同志讲话。”

  大家鼓掌,所有的眼光都看着简业修。他站起身,眼睛突然看不见东西了,他不敢往前迈步,像瞎子一样伸出了两只手……真是变起仓猝,祸在肘腋之间,他神色恐惧,额头上冒出冷汗。李强过来扶他:“你怎么啦?”

  简业修惊恐万状:“我看人不清楚……”

  钟佩过来握住了他的手:“你的头疼吗?”

  “不是很疼,但近来老是觉得看东西模糊。”

  卢定安下令:“赶紧送他去医院查一查。”

  台上一阵混乱,杜华正抢过话筒:“业修同志因劳累过度,头晕眼花,他的发言就免了,以后还有机会听他讲。下面,就请卢市长给我们作指示,大家欢迎!”

  台上台下一片掌声……钟佩、李强等人扶着简业修出了河口区礼堂,程蓉蓉像从地缝里钻出来一样突然出现在简业修跟前,急赤白脸地呼叫着:“简主任你怎么啦?”用力架住他手臂,替下了李强。钟佩吩咐:“正要叫他讲话的时候突然眼睛看不见东西了,快去总医院!”司机小常也从吉普车里下来,扶简业修坐在他平时喜欢坐的副驾驶的位子上。程蓉蓉变得精明干练:“谢谢二位区长,由我们送简主任去医院就行了。”

  简业修也稍微稳住点神了:“你们快继续去开会吧。”钟佩不放心,也跳上了吉普车:“快走,天天开不完的会,少参加一两次没有关系。”

  吉普车路过一段拆迁区,颠簸得很厉害,程蓉蓉嘱咐司机:“小常别着急呀,开稳当点。”钟佩关切地嘱咐着:“业修,你抓好了扶手。”吉普车好不容易驶出了拆迁区,车后座上的两个神经紧张的女人听到简业修在前面“嗯”了一声,只见他晃晃脑袋:“咦,我的眼睛好啦!”他回头看着身后的两个女人,由于惊喜自己的重见光明,眼瞳灼灼,亮而犀利,又有了逼人的锐气。

  钟佩惊诧不已:“你刚才不是为逃避讲话有意装的吧?”

  简业修嬉笑:“装能装得那么像吗?小常,掉头送钟区长回会场,哦,很快就得叫您钟书记了,应该恭喜呀。”钟佩不以为然:“这有什么喜可恭啊?我们区的老书记到了退休年龄,转到人大去当主任,可不就把我拉上来呗,说心里话我还是愿意在政府干。”简业修反过来又开导她:“当区长太累了,如果想得开甩手让区长干,当区委书记就可以省心多了。”

  “我乐不得当个甩手书记,就怕不让我省心。”

  “准备让袁辉接区长的担子?”

  “是啊。”

  “那家伙会来事,运气也好,正赶上换届他搞了个大集资,保住了政府大楼,赢得了民心。”

  “我正是对这一点不放心,那么高的利息怎么还呀?危改赚不出那么多的钱,背着这么沉重的包袱,将来如何是了?”

  “您管他呢,钱是他弄来的,他又是区长,有蜡他自己坐呗。”

  钟佩没有一点当了区委书记的喜兴劲儿:“别谈这个了,还是说说你吧,刚才可真把我吓坏了,你还是到医院检查一下吧。”

  简业修近来特别不愿意多谈自己的病:“没关系,我心里有底。”

  钟佩是个好女人,就是对他不放心:“这几天你是不是太累了?血压高不高?”

  简业修还是那两个字:“没事。” 蒋子龙文集.3,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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