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几天后,于振乾就被请到了市委书记的办公室。来明远对他很客气,先问了他许多闲白儿,诸如年纪多大,身体状况如何,孩子几个,参加工作没有……于振乾假装为书记的体恤下情而感动,实际是并不认真地胡乱应对了几句。他很清楚来明远也并不是真正想了解这些情况,你即便很认真地告诉了他,他一转脸就忘,下次见了面还会再问这些问题,也许等一会儿就会第二次重提这些问题。他只是内心焦躁却又不得不很有耐性地等待书记说出叫他来的真实意图:“振乾同志,听说你们企业对跟韩国半岛集团合资的事顶劲很大。”
“是的,大家想不通,而且那两个韩国人这两天竟然又去了几次,胡乱提问,指手画脚,俨然已成了东方的主人,惹得职工很反感。”
来明远感叹:“这就是人家的作风,踏实、负责、锲而不舍,想干的事一定要干成。”于振乾发愣,他没有想到书记是这样看同一件事。实话说,于振乾敬重的只是市委书记这个职位,就是把个稻草人放在这个位子上,他也得礼让三分。从他心里对来明远本人并不太看得起,平庸无能,不干自己该干的事,对一些不该管的事却偏偏要一杆子插到底,还是过去给头头当助手当秘书养成的毛病,凡事都抓得很具体,专抓该让别人去干的小事。人不是坏人,如果当个普通百姓可能是个好好顺民,身为一个大城市的一把手岂不是误国误民嘛!因此他跟来明远说话就直来直去:“来书记,他们这一招儿很阴毒,想不费吹灰之力就毁掉一个竞争对手,夺走了我们的市场,同时也是想占个大便宜,这些年我们的效益一直很好,合进来就等于坐地分钱。”
话已经说到这个份儿上,于振乾以为谈话可以结束了,不料来明远根本不为他的话所动,继续和声细语地坚持自己的思路:“人家选择合作伙伴当然要挑选效益好的,我们同样不是也在利用他们的市场、资金和技术嘛。”
“那不一样,他们提出的条件太苛刻了……”于振乾忽然觉得跟来明远谈话非常困难,眼前这个出了名的大好人原来极端固执,他的表情让于振乾想到一种白花花黏糊糊的菌类,是动态的,却无情感、无灵性。领导人有野心不怕,只要他还有原则,就怕这种所谓好好书记,虽然没有野心,但也没有原则,更是要命!
他又错了,没有野心怎么能当得上市委书记?而且来明远也有自己的原则,他严肃地告诫于振乾:“跟韩国的半岛公司合资我已经答应了,没有商量的余地,因为半岛准备给我们梨城投资二十亿美元,我们现在就是缺这笔钱,而人家就是以跟东方电子合资为先决条件,从大局出发,就是牺牲你们东方电子也值得!”于振乾几乎要叫起来,你市委书记有什么资格替一个企业答应与人家合资的事?就是你答应了也没有权力压我们买账!尽管他一向自认是位绅士,此时口气中也带着明显的不屑:“从长远看,我们自己赚到这个数也不难,甚至还不止这些……”
“振乾同志,你这账是怎么算的吗?合资后我们的效益也只会增加而不会减少,你让人家赚钱,我们也才好赚钱嘛。为什么能够跟荷兰合资就不能跟韩国合资呢?”
“他们的条件完全不同!”于振乾快要疯了。来明远的气色还是那么平和,觍着一张永远没有高潮的脸,不厌其烦地做着说服工作:“那就看是什么条件了,给你们的小条件好你们就干,市里找的合作伙伴,给全市的大条件好你们反而不干,到底是为谁合资?你们的班子里谁不同意就换人,换了新的领导班子也得合。”
这说服中夹带着明显的警告。
于振乾被激怒了:“如果市委下这样的命令,再出了什么事情我这个总经理可就负不起责任了。”来明远仍有耐性跟他讲解其中的利害:“你不负责谁负责?你如果实在怕负责任,我想偌大一个梨城市或东方电子集团不至于再也找不出一个敢负责任的人吧?我也不相信我这个市委书记就连这点小事都决定不了,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关于合资的理由不必跟职工群众讲得太细,以免话传话造成误会,引出不必要的麻烦。”
于振乾觉得自己闯进了肉头阵,他想破破不了,想逃逃不掉!
杜觉难得在大白天走进黄埔花园,他明显地带着一副着急的样子,熟门熟路直奔杜锟的书房,老爷子戴着眼镜在看一摞“红头文件”……杜觉进门就嚷嚷:“嘿,您累不累呀,看了一辈子文件还没看够?”
“没办法,这是老习惯了,几天不看文件心里就总觉得缺了点什么。”杜锟嘴上抱怨着。孙子略带讥讽:“行啦,这是政治待遇,三天不给您文件看您就会受不了。”
“你这个时候来,不会是关心我看什么文件的吧?”
“是请您搬家。”
老头儿警觉地摘下眼镜,用古洞一样深邃的目光盯着孙子,神色也立即恢复了领导者的威严:“为什么?想让我往哪儿搬?”
“我在土木花园里留出一套别墅,建筑面积不小于六百平方米,那是真正的花园。目前可以说是梨城最豪华的住宅了,建筑的基调全部是牙黄色,按中国传统就是帝王之色。讲现代文化,则具有欧式的高贵和典雅,只有您去住才压得住,您可以在里边养老了。”
杜锟把脸往下一掉:“我哪儿也不去,我当过市长、当过市委书记,理应住国家的房子。”
“土木花园也是国家的。”
“你和你爸爸都以为我是聋子、瞎子,听不到人家对你们有什么反映吗?”
“干事就会有反映,这才是正常的,您当年管事的时候就没有人反映您吗?”
“别打岔,我的住房问题轮不上你来找我,叫卢定安来跟我谈。”
“哎呀,您就给我一个面子吧,美国的资金是我拉来的,由土木集团承建,所以您就当帮您孙子一个忙嘛!”
“你有什么资格代表市里给我安排住房?”
“这不是市里的意思,而是我的意思,因为这是人家投资方的要求。”
“哼,我早就知道是这么回事,夏阳春以买下黄埔花园作为投资的先决条件,这是对共产党,对我,对梨城人民的侮辱!这黄埔花园原来就是他夏家的,曾经被我们赶走的国民党旧参政院院长的儿子,仗着有钱,以投资为名,实际上是实施私人报复,是还乡团式地反攻倒算!偏偏我们这些革命干部的子孙也不争气,见钱眼开,惟利是图,只知道人家有钱,就低三下四,要什么条件都答应,真是人穷志短啊!”
在他爷爷最激愤的时候,杜觉笑了,笑得像个无赖:“您说对了我的爷爷,人穷志短是一般规律,古今中外,少数精英人物偶尔也许会有人穷志不短的时候,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处于贫穷和落后的状态时,普遍现象必然是人穷志短,从上到下,从内到外,随处都可见到人穷志短!”杜锟被气个半死,被噎个半死:“这是什么怪论?你们不能什么都卖,革命的尊严、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尊严,也能卖吗?”
杜觉却从容答对:“对呀,您再问一句,为什么人家拿钱能够买到尊严?这说明没有钱就没有尊严。你们老一辈当年曾经靠枪杆子维护尊严,现在是靠钱维护尊严,我用钱还能够买到您用枪打不下来的东西,因为时代变了。”杜锟神色迷惘:“时代变得只认钱不认人了?”杜觉步步紧逼:“既然人必须得崇拜点什么,崇拜金钱又有什么不好?”杜锟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小觉,你是我们杜家的子孙吗?”
大买卖要耽误在自己的爷爷身上,杜觉也有些来气:“既然这是国民党遗老的房子,您为什么又这么留恋这儿呢?之所以舍不得这个地方,大概也恰恰因为这儿曾是夏家的老宅吧?您在这儿有着太多的回忆,住在这儿便于怀念过去的许多事情……您难道就不知道您在这儿住一天,梨城人就会议论一天吗?”
“议论什么?”杜锟气仍然很粗,却已经不敢面对孙子的眼睛了,这小子嘴冷,为了钱什么话都敢往外扔,当爷爷的叫孙子揭了老底儿,那老脸可真没有地方搁了。
“爷爷,这还用我说吗?”眼下的形势显然是爷孙颠倒,孙强爷弱,在杜觉的强悍中还有一种爽朗的洒脱,“为了您不愿意搬出黄埔花园,同福庄就像是梨城的一道大伤口一样长期晾在那儿,老百姓能不骂街吗?上边能不怪吗?”杜锟打个寒噤:“你说不说都没有用,想叫我搬家得走正式的渠道,我就是走也绝不会去住你那个什么土木花园。”杜觉冷酷,且全无顾念:“爷爷,您可真是老了,跟自己的孙子什么话不好说?还不就着台阶下来,等卢定安下了令您不也得搬吗?如果跟他闹得太僵,把过去的老故事倒腾出来,您丢了晚节,老脸往哪儿放?如果再影响到我爸爸当不上副市长,砸了我的买卖,您想想,为了那点旧情值得吗?”
“你给我走!”
“我走可以,只是可悲可叹,不管何等人物都一样天生拒绝真话,亲近谎言。”
晚上,简业修回到家,宁宁在做功课,抬起头喊了他一声。于敏真坐在儿子旁边看一本很厚的书——那是《圣经》,知道他回来了连头也没有抬,宁宁又问了一句:“爸你吃饭了吗?”简业修闷声回答:“还没有,你们吃了吗?”宁宁先看看母亲,然后才说:“我们早就吃完了。”
于敏真仍旧没有动地方,甚至也没有让眼睛离开《圣经》。简业修放下包,看见餐桌上没有给他留菜留饭,他进了厨房,厨房里也干干净净的已经收拾好。自从“花圈事件”之后,每天不论多晚他都要回家睡觉,晚饭也尽量回家来吃,但早晚就难说了。过去他给于敏真写的检查已经作废,眼下两个人正处于冷战阶段,相互基本不通话,更谈不上电话联系,他回来早了,赶上人家母子正在吃着,他坐下也跟着吃是顺理成章。像今天这样回来晚了,可就尴尬了,人家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回来吃,没有给他留饭也是合情合理……他决定先去洗澡。他一进了卫生间,于敏真也放下书来到厨房,从冰箱里拿出剩菜剩饭,重新上锅加热。她面无表情,但手脚麻利,等到简业修从卫生间出来,餐桌上已经花花绿绿、热气腾腾地摆好了,菜是菜,饭是饭,汤是汤。于敏真又回到儿子的房间,该做的她还做,但是没有话和笑脸——这更厉害,比撒泼胡闹更具震慑力。在她刚才离开儿子房间的时候,宁宁就放下了笔,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黑色的类似手电一样的东西把玩不休,这个东西前面有两根突出的黄色铜棒,捅到什么地方就会爆出一团刺眼的电火花,发出“劈劈啪啪”的响声,于敏真吓得一哆嗦:“这是什么?”
宁宁炫耀着举起手里的宝贝:“电击枪,你看,没事的时候可以当手电用,遇到坏人这么一捅,他就受不了啦!”
“你从哪儿弄来的?”
“小常叔叔从警察局给我借的。”
“你不能带这个,明天还给小常叔叔。”
“为什么?碰上坏人怎么办?”
“真的碰上坏人,恐怕你这个电击枪电不着坏人,反而让坏人夺过去在你身上试验。”于敏真翻开她刚才看的《圣经》,念道:“你听着……于是那些人上前拿住耶稣,有跟随耶稣的一个人伸手拔出刀来,将大祭司的仆人砍了一刀,削掉他一个耳朵。耶稣对他说,收刀入鞘罢,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宁宁凝神听得很仔细:“耶稣?我好像听老师讲过这个人的故事。”
于敏真忽然感到一阵欣慰:“好儿子,不能老是想着别人的恐吓,你无时无刻地不在担忧什么时候会碰上坏人,还能专心读书吗?还能考上好学校吗?那正好上了写信人的当。坏人之所以躲在暗处写黑信吓唬我们,就因为他胆怯,强大自信的人在患难中要保持信心和喜乐,应当一无挂虑,在别人的错误中看到自己的责任。我喜欢一首母亲祝福儿子的歌,里边是这样唱的:祝福我的儿子,使他够坚强,能认识自己的软弱;使他够勇敢,能面对惧怕;使他知道,认识自己乃是真知识的基石;学会在风暴中挺身站立,心地清洁,目标远大。”
宁宁把电击枪收进书包里:“妈妈,你变了。”于敏真问:“你喜不喜欢妈妈的变化?”宁宁想了想才说:“也喜欢也不喜欢。”
“嗯?”
“喜欢你不再跟爸爸吵架,不喜欢你不答理爸爸。”
“罪过,小小年纪就沾染了男人的偏见,你为什么不怪你爸爸不答理妈妈呢?”
宁宁突然摆出一副大男人的架势:“他不答理你也是不对的,今后谁敢欺负你我都不饶他!”于敏真摸摸儿子的脑袋:“谢谢,好儿子!”
梨城金融中心里的股票交易大厅,像一个巨大的蜂巢,几百只蜜蜂在属于自己的格子间里工作着。跟大厅相通的有一间贵宾厅,里边坐着六七个人,在他们前面的电视屏幕上,正显示着香港股市的行情……空气沉闷,卢定安的心情像闪耀跳动的电视屏幕一样烦躁多变:“这件事我布置有三个多月了,为什么还捏不起来?”屋里的人都低着脑袋不吭声,也有人仰着头面露得意之色。部属们摆出的肉头阵更让卢定安恼怒,“以前是国家不让我们到香港上市,现在好不容易开了绿灯,你们这些天天指责别人思想不够开放的大老板,为什么不懂得利用香港资本市场来集资,以壮大自己呢?还要叫我说多少遍,资本市场是现代货币经济一个非常重要的部分!”
金克任想缓和一下房子里沉闷的气氛:“在我们还认为市场经济是资本主义的时候都能说得头头是道,批判资本主义几十年了,谁肚子里都有几套词儿。现在要说市场经济也是社会主义,就有些犯傻,当初说过1+1等于1,甚至等于3、等于4。现在该说1+1等于2了,大家反而不敢开口了。”
房子里凝结的空气有点活泛,机械总公司的头头彭开诚,长着一个四棱四方的大脑袋,憋不住先出声了:“市长,香港的形势恐怕没有您想象的那么乐观吧?我可是听说许多香港人正把资金抽调到国外去,名人们掀起了一股到国外定居热,我上个月刚从那儿回来,各大超市都在甩卖,这时候只有去香港买东西还比较划算,弄几十个亿去……可别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呀!”
“你别净看那些小报消息,不就是几个电影明星吗?去好莱坞,去加拿大,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不关心一下香港的股市行情?”卢定安手指电视屏幕,“你们看,香港本地的以及外来的投资者,对中国大陆的国营企业在香港上市是持欢迎态度的,甚至有点追捧,上海的实业上市这才一个多月,升幅已经超过一倍了。融资是经济发展的一条高速公路,我们早晚都得上去跑一跑,上去晚了可不如早点上去,早上去早占道,早上去早适应,技术不行提高技术,车不行修车或换车,这条高速公路通向世界,不到这样的高速公路上去跑车,我们还想跟世界对话,跟世界接轨吗?”
金克任补充说:“估计到一九九七年回归之前,香港会大热,股市也必然会跟着上升。”
化工集团的总裁关豪才终于讲出了真话:“这个道理不用说了,谁都懂,但是能不能让我们单独上市?这样把化工、机械、城建、市政……都捆到一块,有点强拉硬拽,大家不是一个心哪!”卢定安斩钉截铁:“不行,叫你单独上市你上得了吗?我们就是要搞捆绑式火箭,把梨城的几大优势产业,捆绑到一起,力量强大,优势突出,一下子发射成功!这事已经议论过许多次了,别再徒费口舌白耗时间,就这么定了。由克任捏总,就叫梨城发展控股公司,一个月内必须上市,谁想挡道,就请谁让开。”
关豪才噤了一下,白净脸被噎得通红:“金副市长捏总可不能把钱都捏给城建和经委啊!”金克任慢慢地抬抬眼皮:“关总,我早就知道你在转这个小心眼儿,连我们自己都相互信不过,怎么捏成拳头到国际资本市场上去竞争?”
“谁还有什么问题?”卢定安看看表,忽地站起身,又把房间里的人挨个叮问了一遍,“好,既然没有问题了,回去就得办。克任,时间到了,你去宾馆接陆老先生,我在翠湖新城等他,嘱咐下面,这次对陆邦召一定要接待好……”
金克任答应着,送走市长后又和那几位“大老总”磨了半天嘴皮子才算达成协议,制定了实施计划,然后去梨城大酒店把香港恒通财团董事局主席陆邦召和他的助理吴虚白接到翠湖。
新修的大道宽敞整洁,视野开阔,低洼处还残存着干硬的积雪,阳光灿灿,冷冽的南风中已经夹带着潮湿的早春气息。陆邦召走下汽车,深吸几口郊外清凉的空气,老先生银发银眉,面色红润,两眼极有精神,骨子里带着一种纵横捭阖的气度,却又不缺少挥洒自如的随和。吴虚白则谦恭地跟在老头儿旁边,不时地介绍一点什么,陆邦召是来检查他决定的投资项目,他心里再有把握也还是有那么一点紧张……卢定安和简业修在翠湖新区的道边迎候,吴虚白先把市长介绍给陆邦召。卢定安脸上有了笑容,尽管还有点僵硬:“欢迎啊!”
陆邦召谈笑自如:“谢谢市长和副市长的盛情。”
卢定安为了打破刚一见面的拘谨就不停地找话说:“您以前来过梨城吗?”
“这是第一次。”
“第一印象如何?”
“没有想到梨城会这么漂亮,市内的几条河太好了,河对城市非常重要,大凡世界上优美的城市都少不了优美的河流。”
卢定安渐渐开朗自然起来:“很高兴陆先生对梨城有如此印象。”
吴虚白又把简业修介绍给陆邦召,老人眼光含笑却又十分锐利地盯着简业修看了一会儿:“原来简先生这么年轻,虚白对您可是赞誉有加,而他又是很难轻易佩服一个人的。”简业修恭敬地一笑:“陆先生过奖了。”
大家都在太阳光的照射下眯起了眼睛,身上也微微有了暖意,翠湖新城一派生机,一大片各种形状的楼房已经像模像样,新的住宅区规模已经看出来了,简业修为陆邦召和市长讲解工程进度:“左手这一片是梨城最大的教师村,十五万平方米,可住五千八百户,已售出近百分之八十。翠湖新城的第一期工程全部完成,还需要三年,总建筑面积一百八十五万平方米。目前工地上有三千五百人的建筑队伍,住宅设计以人为中心,大方厅,大厨房,大卫生间……按小康标准设计的商品楼,也卖出了百分之七十。”
陆邦召迎着太阳,眼瞳闪烁生光:“虚白先生向我介绍这一情况时,我还有点不敢相信,梨城在中国并不是最富有的城市,为什么购买住宅会这么踊跃呢?”
“原因很多,首先是这儿的房屋建筑质量好,价格便宜,因为土地是市政府无偿划拨的,并且免除二十七种税收。还由于市政府下决心进行危陋平房的改造工程,出乎意料地激活了房地产行业,近几年内要拆掉七百八十万平方米的破旧平房,近两百万人要买新房,最底层的人有了自己的房,让大量有钱的中产阶级眼热,他们就拿钱为自己买好一点的商品房……”简业修一进入专业话题就显得轻松自如,侃侃而谈。陆邦召听得直点头:“噢,大陆人的观念开始改变,这种改变又带动了买房热。”简业修继续介绍:“我原来也没有想到房地产市场的前景会这么好,全国目前的空房有七千多万平方米,仅上海就占了一千万平方米,广州大概是一千三百万平方米,梨城却只有不到一百万平方米,空房率不到百分之十。从目前的售房情况看,我敢拍胸脯了,恒通的投资利息加上回报保证能达到百分之十七点五……”
陆邦召被感染,显得很兴奋,吴虚白出了一口气,偷偷向简业修做了个手势。他们看了规划图,在现场走了一圈,然后驱车去三义里。
简业修领着市长和香港的客人来到危改办公室和九河开发公司的总部,这里已今非昔比,他们买下了原来租用的房子,又买下了顶层的一层楼,站在顶层套房向南的阳台上,可以俯瞰三义里动迁现场——陆邦召和吴虚白可能在电影上,在电视画面上见到过各种战争的场面,却从未看到过如此真实、壮观的大动迁!
今天正是三义里动迁的高潮——推土机在前面把搬空的房子推倒,挖土机跟在后面开掘,在一片密集的烂房子中间开出了笔直的主干道,和一条条十字交叉的辅道——同墙上悬挂着的三义里规划图上道路设计是一样的。机器隆隆,尘土搅动,在漫天的尘雾中,鞭炮声响成一片,此起彼伏。人们欢天喜地,大声喊叫,大声说笑,大多是用三轮车、手推车、自行车在搬运东西,还有的是人拉肩扛。在推土机开出大道的地方,人们就开始用汽车搬运了,但他们搬运的好像都是破烂东西,旧式床铺,快散架的家具,更多的是蜂窝煤、煤球、大白菜、劈柴,还有许多分不清是什么的一大团一大抱的日常用物——真是破家难舍,什么都不想丢掉,使拆迁现场,看上去是那样地庞杂、散乱。
阳光从正南方撒下来,满目金煌,一片辉光闪耀。陆邦召感叹不已:“这种场面难得一见、难得一见,虚白兄,你以前见过吗?”吴虚白老实承认:“没有。”
卢定安对陆邦召解释:“过去梨城有顺口溜,叫做北门富,南门穷,东门贵,西门贱。银行、珠宝店、大商号都在北门,是富商们最集中的地方。东门是孔子庙、娘娘宫、贵族和文化名人居住的地方。三义里在老城的西南方,即所谓的贱,就是最底层的穷人聚集的地方,这里住的大多是卖苦力和卖手艺的,比如拉胶皮的,所以您看到的净是用三轮车搬家的,还有耍三把刀的,剔肉的刀,也就是屠夫;瓦刀,泥瓦匠;剃头刀,理发匠。您看他们搬家搬的东西就能知道他们的经济状况了。”
陆邦召眼里有了敬意:“能让这么多人住上新房子,是件了不起的工程,功德无量。”
卢定安也觉心志豪壮起来:“现在梨城的房屋总量是五千五百七十五万平方米,平房改造工程完成以后可达到八千万平方米,人均住房面积能达到八平方米,新增高层建筑四千栋。”
简业修则指着墙上的梨城地图对吴虚白说:“吴先生您看,老城区是我们梨城的梨核儿。但是,梨最好吃的地方不是梨核儿,梨核儿发酸发涩,最甜、水儿最多的是梨肉,三义里就是梨城最里边的梨肉。等我把这儿的路修好,基础设施搞好,三义里就会寸土寸金,您信不信?”
陆邦召侧身注意地听着。金克任点头:“妙,难怪河口区的地理位置明明不如城厢区,却弄得比城厢区火爆多了。”卢定安微笑:“你这家伙,这套梨核儿梨肉的理论可不要跟城厢区的人讲噢!别忘了你可是梨城市危陋平房改造办公室的副主任,手心手背都是肉,怎么光站在九河公司的生意立场上?”
陆邦召却赞赏道:“大陆喜欢尼克松,他说我们处在一个新思想层出不穷的世界上,要想成功就必须有自己的思想。事实上,每一个成功者无不是自己成功思想的产物。”
吴虚白小声问简业修:“这里修路和搞基础设施的资金已经有了?”简业修回答:“市里出一半,区里出一半。其他区一开始都不干,认为路就应该由市里修,为什么还要区里拿钱?三义里这么一干,他们后悔了,再想这样干市里又没有那么多钱了……”
陆邦召不住地点头:“虚白,你要盯住,有一天如果简先生想跳槽的话,希望他把恒通公司作为首选单位。”简业修赶忙用开玩笑的口吻说了声:“谢谢。”
他们又从楼上乘电梯下来,走进拆迁现场……吴虚白意外地看见夏晶晶坐在一辆推土机上,她在感受亲手把房子推倒的滋味,干得非常认真,看得出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使她激动莫名,吴虚白走过去跟她打招呼:“哎。”
夏晶晶跟他扬扬手,说了句什么他没有听清……简业修仿佛是替她解释了一句:“她似乎是为她的好奇心和硕士论文在搜集资料。”
陆邦召对卢定安说:“应该承认,调度这么混杂庞大的队伍在同一个时间里大拆迁,也只有在大陆才能办得到!”卢定安收起笑容:“对我们来说,远比您所看到的更复杂、艰难得多。”陆邦召表示理解:“那是一定的。”
简业修一出现在现场,立刻就有一大堆人和一大堆事围住了他,许良慧提着个沉重的律师包也在找他,卢定安跟许良慧打了招呼,对简业修说:“你去忙吧,我和克任还要陪着陆先生去看看红庙。”简业修和他们握手告别,陆邦召说:“我们还有时间要详细谈一谈。”
把领导和客人一送走,许良慧对简业修说:“今天下午开庭,我得跟我的委托人谈一谈,你能给我们找个谈话的地方吗?”她用手指指丁怀善的家,简业修立刻明白了,她根本就无法进入丁家,丁家门口被一口大黑棺材堵住了,棺材两侧还摆了许多花圈、花篮之类的东西,简业修请许良慧进了空空荡荡的拆迁办公室,对她说:“这里也马上要被推倒了。”一听说律师要找丁怀善谈话,连警察带老百姓呼啦都围上来,简业修请一个警察去找丁怀善,他一眼看见了河口公安分局的关副局长,便顺口问:“关局,我那个案子有眉目吗?”
关副局长不好意思地咧咧嘴:“你也知道,这些天我的精力都下在丁赵两家的杀人案上了,刑警科的崔科长领着几个人在调查那件事,他们排出了不少嫌疑人,但一个也没有查实,只能等那个家伙再有行动时再说……”
简业修咧嘴苦笑:“如果我们被动地等那个家伙再有行动,就像他恐吓信里说的,那我的老婆孩子不就出事了吗?就像丁赵两家一样,非得等杀了人,你们才能破案吗?到那时你们即便再抓住凶手不也晚了吗?”
关副局长脸子拉下来了:“不会的,据我们分析,那个坏蛋就是对拆房子不满,对你家搞点恶作剧,未必真敢行凶。他只要真敢动手,不等他得手我们就先抓到他了。这一点请你简主任相信我们,或者你有什么高招儿也可以告诉我……”
简业修不再说什么,这让他想起杨静那天说的顺口溜……如果真是像顺口溜说的那样,他忙得忘记打点办案的人了,警察怎会认真地查案破案呢?还会关心他的老婆孩子的安全吗?许良慧问简业修:“你夫人和儿子还好吧?”
“能挺着,天天神经紧张。”
“这是难免的,你那个儿子很可爱。”
“谢谢。”简业修岔开话题,“丁家的案子下午就能够了结吧?”
许良慧点点头,简业修松了一口气:“这还行,把您一抬出来就是不一样。”
丁怀善被警察带来了,尽管搬家很忙,但再忙也不能影响中国人的好奇心,一下子就把拆迁办公室围了个水泄不通,一场谈话变成了一场公开审讯——丁怀善非常紧张,许良慧却和风细雨:“别紧张,我是你的辩护律师,不是要抓你的警察。”
“您能救我的儿子吧?”
许良慧口气非常肯定:“能!因为赵勇并不是你儿子丁起杀死的。”
丁怀善低下了头。许良慧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所有的证据、证词,包括凶器和验尸报告我都仔细研究过了,卖肉的车子上有三把刀,一把是剔肉的小弯刀,像月牙儿一样的,一把是捅刀,一把是切肉的大刀,比普通的菜刀略大一点……”许良慧从包里拿出这三种刀摆开,“当时的过程是这样的,你听到别人告诉你赵家四虎在打你的女儿,先从小车上拿了一把捅刀迎上去,就是这一把。”许良慧拿起了那把又尖又长的捅刀,“丁起随后拿了切肉的大刀,就是这一把,也赶到打架现场,他怕你吃亏,一到近前就先抱住了正挥动铁条打你的赵勇,实际上丁起拿着刀却并未用刀砍人,情况是不是这样?”丁怀善磕磕巴巴:“我当时已经打红了眼,眼睛只盯着赵勇打疯了的那双眼,别的人是怎么来的怎么走的我真的记不清了。”
“是这样,可以理解。你听我说,你儿子身上沾满了死者的血迹,但都是蹭上去的,如果赵勇是你儿子杀死的,他身上的血迹应该呈喷溅状……这是一。第二,致赵勇于死命的是刺进心脏的一刀,刀口长二点六厘米,深二十八厘米,而丁起手里的刀,宽十厘米,长二十二厘米,按常识,刀口只应该比刀大,不应该比刀小,对不对?十厘米宽的刀怎么可能捅出二点六厘米宽的刀口呢?所以,赵勇不是你儿子手里的那把刀捅死的。”
丁怀善浑身抖动,老泪纵横:“许律师,我对不起我的儿子,那天晚上赵家一口咬定是丁起杀了人,当时儿子也看了看我,他知道如果他不担起来我就得被杀头。我也有私心,我在外边可以想办法救他,他在外边不一定能救得了我,其实赵勇是我捅死的……”
简业修和屋里的人都听得大出意外……许良慧劝慰丁怀善:“所以我要来提前告诉你,让你有个准备。”丁怀善想到自己要去偿命,突然激动起来:“许律师,那天是赵家先动手,如果我不把他捅死,他们也会打死我家的人……”
“我会在法庭上为你辩护的。事实上,最后结果是你杀死了他,法律重事实,重结果。你在美国电影上看到的律师,为本来有罪的当事人辩护得无罪释放算本事,中国的律师要尊重事实,尽管是你雇的我,我也不能让无辜的丁起替你去背着杀人的罪名。”
“我会被判死刑吗?”
“有这个可能,但我会尽力为你陈词,希望能被判个死缓……你准备好了吗?”
“没有什么可准备的。”
“那就走吧!”警察走近他,把丁怀善押上了警车。
副区长袁辉办公室可比区长钟佩的办公室堂皇多了,分里外两间,外面的大间有办公桌、大书架,墙上挂着名人字画,网球拍、小提琴也摆在显眼的地方,显示了主人的业余爱好。里屋有一张床,还有一台电视机,电视里正播放股市行情……袁辉很兴奋,用计算器计算了一番,抄起电话给他的妻子下达指令:“秀菊吗?是不是正在看今天的股市行情?我们的股票又升了,今天可以有三千元进账,晚上做几个好菜等我。还有,你把发电的股票抛一千股出去,再买进一千股新石化……别忘了!吻你。”
钟佩敲了老半天的门,他才听到,关了电视,满脸喜气去开门,钟佩怀里抱着一大摞文件,对袁辉的神态感到诧异:“你好像有什么喜事?”袁辉掩饰:“哦,没有,刚才一个老同学在电话里开了几句玩笑。”
“房亮向我抱怨,我们没有按规定付足他的工程费,这是怎么回事?”
袁辉得意地笑了:“现在的行情您还不知道吗,欠债的是大爷,我们若把钱给了他,他就成大爷了。钱在我们手里,用一点给他一点,老欠着他的,主动权就永远在我们手里。”
“他扬言要停工啊!”
“那是吓唬您,别理他,他一停工,钱就拿不到了,您说他会停工吗?”
“我不明白,我们明明有钱,为什么非要欠着人家的呢?”
袁辉的神情让钟佩感到自己是他的下级,甚至是他的学生:“这您就不懂了,钱在我们手里可以有好多用处,存在银行里还生利息哪。最关键的是,这些商人只有用钱才能治得了他们,建筑出了质量问题,只要我们手里欠着他的钱,叫他怎么干他就得乖乖地怎么干。钱一给足了,他就不听你的了,这就是俗话说的狗喂饱了不抓兔子。这一摊子事由我负责,他再找您,就往我身上推。”
钟佩用一种奇怪的眼光看着袁辉,他笑得神采飞扬:“有个事正想跟您汇报,简业修在市危改办下面办了个九河公司,光是开发翠湖新城就发了,他不还是您的亲戚吗?”
“是我丈夫的妹夫,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这是一个信息,机会来了,我们区也要办一个开发公司,跟香港一个老板合资,搞住房集资。目前把钱存到银行的利率还不到六,我们的利率从十五给到二十七,比银行高出两到三倍,社会上有钱的人多的是,光是国内的游资就有几万个亿,只要我们一开张,不用做广告就会财源滚滚。您搞那个住房储蓄,费了九牛二虎的力气不过才凑了四千多万,我这个住房集资一出台,凑几个亿跟闹着玩儿似的。我劝您把家里的闲钱也投到这里来,付给您百分之二十七的最高利息,就算您投一万元吧,一年就得到回报二千七百元,如果您投十万,一年就净赚二万七千元,四年就连本带利翻一倍还多,到哪里去找这么好的买卖?”
钟佩凝神静听仍听得发蒙:“你脑袋没有毛病吧?”
“我脑子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你给人家那么高的利息,钱从哪儿来?”
“我们有地皮,有房子,有不动产作抵押,您怕什么?”
“我怕出大娄子,我记得什么地方因集资出了大问题……光是听你这套算账的办法就觉得有点悬。”钟佩沉吟着,“你要真想在咱们区里这样干,得在区长办公会上好好讨论一下。”
“如果我把这个公司放到下面一个企业里呢?”
“那也要慎重,危改是实实在在的工程,我总觉得用唾沫粘家雀的办法赚钱靠不住。”袁辉大度地笑了,但钟佩从他的笑容里读出了不屑:老娘儿们,不足与谋!但没有时间再跟他耍贫嘴了,她是来叫他一块去铁山新村,袁辉本来想找借口拒绝,一听说是卢定安亲自陪着香港客人来,便叫区长先走,换了一件上衣就在后面匆匆赶去,他们几乎是跟卢定安前后脚地到了铁山工人新村,市长把他们介绍给陆邦召和吴虚白……
铁山新村已经拆掉的一少半建起了新楼,越显得剩下的一大半平房更加低矮破旧,拥挤不堪。原来两排平房之间走人的通道,由于人口膨胀,也都搭建起临时小屋,使通道变成弯曲的堆满杂物的羊肠子小路。陆邦召问:“为什么叫工人新村?这里住的全是工人?”
钟佩回答:“是的,都是地地道道的产业工人。”陆邦召对工人新村提的问题还不少:“那这些房子也都是解放后盖起来的吗?”钟佩反问:“您是不是觉得破损得太厉害了?”卢定安口气沉重地把话头接过来:“一九四九年,新中国刚成立的时候,城市人均住房面积三点七平方米,解放后重生产轻生活,最著名的口号是‘先治坡、后治窝’,‘先生产、后生活’,但人口膨胀又很快,到一九七六年,解放近三十年,城市人住房不仅没有增加,人均住房面积反倒下降为三点六平方米……”
“噢,是这样?”陆邦召似乎闻所未闻。
卢定安接着说:“欠老百姓的房太多了,‘文化大革命’以后政府开始还账,七七年到七八年,试行低工资低租金,国家大量投入,却收不回来,很快就投不起了。八一年,搞商品房试点,每平方米售价一千元,老百姓仍然买不起。八四年搞了个三三制,即建新房国家出三分之一,单位出三分之一,个人出三分之一,单位又叫苦连天,国家也负担不起,不了了之。八九年,我们学习新加坡的办法开始搞住房公积金……目前梨城在全国排第二位,住房公积金搞了八十七个亿。”
陆邦召为之感佩:“卢市长,从您这番谈话我可以感觉得出来,您是个老百姓的市长。”卢定安苦笑着摇头:“惭愧呀,老百姓不过是渴望一种实干的领导作风。”
有几个老工人走过来,认出是卢定安便大呼小叫:“市长来了!”
在工人新村流传着不少关于卢定安的故事,说他在红庙的现场办公会上把平时惯爱跟老百姓耀武扬威的干部怎样骂得不敢抬头,说他是怎样掐着一些企业领导人的脖子让他们为危改拿钱……郭保民带头走到卢定安跟前:“市长,在过去我们工人都是一样的,现在的工人分出了富的和穷的,您看见了吧?有钱的工人就要住新楼了,剩下我们这些厂子亏损的,几个月发不出工资来的,连吃饭都快成问题的工人,哪还有余钱买房?”
旁边的另一个老人帮腔:“是啊,盼了多半辈子,好不容易赶上市里要进行平房改造,难道就不让我们这些穷工人搭上这趟车吗?市长,不能把我们丢下呀!”
卢定安不安:“谁说要把你们丢下了?”
旁边有一年轻人,张嘴就带刺儿:“改造危房是公家的事,怎么还让我们自己交钱呢?几十年来都是由国家给分房住,当头的都有好房子了,他们交过钱吗?为什么偏偏赶上工厂不景气了,却叫我们当工人的自己交钱买房了?”他的话立刻引来一片附和声:“对,当头的少占一套房子,少吃喝嫖赌一点,少贪污受贿一点,就都有了!”
郭保民对着那年轻人大喊:“你给我住嘴!”
卢定安脸红筋暴:“吃喝嫖赌、贪污受贿是腐败,不干事、不负责任、决策失误更是腐败!我如果还让你们老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就是不吃喝嫖赌、贪污受贿,也是极大的腐败!”
郭保民高声叮问:“市长你说话算数?”工人们想借机把市长的话砸死:“钟区长,您也听到了,市长可是答应啦!”
郭保民又问:“什么时候让我们搬迁?”
钟佩一下子怎么能说出具体的搬迁日期?她有点支吾……工人们又慌了,有人高声煽动:“今儿个就是今儿个了,不让区长说出准日子咱们不走!”
“对!区长给个准日子吧!”
领导干部们和铁山新村的居民僵立着,形成一种对峙。有位头发花白的老工人打破僵局,颤巍巍地说话了:“市长,好不容易趁着您在这儿,应该给我们个准信儿,求您啦!”说着竟跪了下去……
他这一跪不要紧,后面的人以及从后面不断拥来的人呼啦都跪下了:“求求市长啦!”一片头颅低伏下去。
卢定安慌了:“大家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我们见一次市长不容易,得不到拆迁的准信儿,怎么起来?”
卢定安惶恐、无奈,尤其是当着香港富翁的面……他羞得脸成了猪肝,不得不提高声音:“是我这个当市长的对不起大家,政府早就该解决你们的基本住房需求,我请你们快起来!”
钟佩也像疯了一样,一边叫喊着:“快起来,快起来!”一边用力拉跪着的人。
跪着的人没有动,仍然坚持着:“请市长给我们个准话!”
卢定安眼睛通红:“要跪也应该由我给大家下跪,向大家请罪!”
但他没有跪倒,只是冲着矮下去的人群深深地弯下腰,垂下头。既然不能把群众拉起来,说话又没有人听,钟佩和其他几位干部也学市长的样子鞠躬请罪。现场渐渐安静下来,跪着的人都抬头看着市长,离卢定安最近的人有了不安的感觉,想上前搀扶卢定安。金克任趁机高喊:“大家快都起来吧,市长已经给大家鞠躬赔罪了,难道你们忍心逼他也给你们下跪吗?”
钟佩招呼袁辉一边一个用力把卢定安拉起来,只见他满脸是泪,在场的人突然都受到震动,老工人们都悄没声地相继站了起来。陆邦召被深深地感动,显出大老板的识量与风度,他抓着卢定安的手高声说:“卢市长体恤百姓,你们有这样的市长应该感到幸运,卢市长也应该为有你们这样的市民感到欣慰,我是第三者,可以为此作证,也可以向卢市长交代一个态度,我在外边拉到的钱,不要一分利息也要投到你们这里来。”
卢定安脸面紫红,悔愧不安:“我保证,只要我当一天市长,就一定把这些已经无法住人的房子都拆了,让你们住上早就应该住的好房子。”
陆邦召低声说:“您身为一市之长,能这般诚心待民,仁心处事,真难能可贵,真太难为你了,请接受我的敬意。”
卢定安无地自容:“不敢当,让您看到这样一幕实在是惭愧得很哪!”
他们的参观却无法再进行下去了,居民们在他们跟前越围越多,还有更多的居民听到了市长下跪的事,正放下手里的活儿往这儿跑,堵得他们都没法说话了,卢定安只好送陆邦召和吴虚白上车回宾馆。
香港客人一走,钟佩就神情紧张地走到卢定安跟前解释:“真对不起,卢市长,我没有想到会弄出这样的事……”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是谁对不起谁呀?我们本心做人,真心做事,问心无愧。”不管陆邦召讲的做的多么诚挚和得体,卢定安总觉得脸上火烧火燎,他倒没有责怪钟佩的意思,只是不理解,“这儿的住户怎么会认为政府要把他们丢下不管呢?”
钟佩:“剩下的这些企业的确是拿不出钱来了,我们区里的钱也都刮擦净了……但是您放心,我一定会想出办法的。”
钟佩脸红红的,仍然非常地紧张不安,市长在她的地盘上被围攻,被群众集体下跪弄得很难堪,而且还当着香港客人的面儿逼得市长自己也差点跪下了……即便市长不怪她,她自己也难辞其咎。 蒋子龙文集.3,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