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清晨,金克任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都来不及落座,弓着腰翻看桌上的文件,一只手端着滚烫的瓷杯在吸溜吸溜地往嘴里嘬着热茶水,另一只手则飞快地翻着文件,有些文件稍稍一翻就被他扔到办公桌下面的铁筐里,心里已经在骂骂咧咧了:“越是无聊的单位文件越多!”还可以再加上一句:“越是没有事干的单位越喜欢发文件!”他生气地把最后一个文件摔掉,放下茶杯,拿起文件包要出门,恰在此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他反身不是先拿电话,而是先抓起刚才没有喝完的茶水,然后才摁下扬声器的开关:“喂,”扬声器的声音很大,像小喇叭:“是金副市长吗?”“是啊,您是哪位?”其实他已经听出对方是谁了——“我是常以新,来书记今天上午回来,你得跟我到机场去接一下。”
金克任哼哼唧唧地想托辞:“哎呀,真是不凑巧,我今天上午有活动,你应该早通知啊……”
“克任同志,不管你有什么活动都得推了,你想想,书记出国回来,市长不去接,你若再不去,这合适吗?叫书记会怎么想?有些事不能做得太明了吧?”
“你说不能做得太明了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听不明白?”
常以新可能自知失言,赶紧遮掩:“明白不明白都别想那么多了,快一点吧,我在机场等你。”金克任关掉电话,喝着茶水磨蹭着……这就叫武大郎服毒——喝也死不喝也得死,他只能下楼登车,直奔机场。
你瞧来明远回国挑选的这个日子,寒潮催动着沙暴滚滚而下,大风呼啸,天气奇冷,阳光被包裹在黄沙里,黯淡而阴沉,仿佛这位书记一回来,梨城就要闹地震,或有其他灾难降临……飞机披着沙尘从天而降,金克任他们站成一排在机场里面迎候,为首的常以新身着海军蓝大衣,一派首长架势,金克任则把自己包裹在鼓鼓囊囊的防寒服里,数胡光穿得最单薄,西装笔挺,被冻得唧唧索索,嘱咐记者们要多拍一些书记的特写镜头,今天没有对比,记者们的工作要容易些。来明远神采焕发,浑身一尘不染地走下舷梯,中国人从国外归来,身上总像镀了一层金粉一样,有种莫名的矜持和满足。他眼光精亮地搜索来欢迎他的队伍,没有看到卢定安,眼皮不易觉察地抹搭下来,嘴角轻轻抽动着,常以新赶快伸手向前,先道辛苦,再问身体怎么样,第三项是以肯定的口气设问:“收获一定很大了?”这是欢迎任何一个从国外归来者的统一试题。
来明远满面春风:“收获非常大,揽了几个大项目,有些投资数目惊人,比如半岛集团,想给我们投二十个亿的美元……”
常以新故作惊讶:“好啊,找个时间听您讲一讲。”
以来明远一贯的从容和智慧都显得颇有些踌躇满志,或许这也是他的一种姿态:“是得碰一碰情况。”
常以新又关切地说:“先好好休息两天再说。”
来明远依次和来迎接他的人握手,按规矩后面的人就不要再轻易问话了,因此握手很快,然后各自上车,该去哪儿的奔哪儿。
对卢定安来说,并未跟市委书记公开吵过架,说双方矛盾有多大未免夸张,但要说跟来明远关系融洽、配合默契显然也不是事实,这种别别扭扭已经够让他挠头的了,如果还要赔着笑脸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那更比宰了他还难受,他已经不愿意再用装腔作势表示亲热或弥补裂痕……来明远出访归来并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好日子,他自然要躲出去,躲到梨城港,这是一座雄浑壮阔的集装箱集散地——展开的码头像弯曲的长臂拥抱着烟波浩渺的海湾,巨轮,塔吊,五颜六色的集装箱排列成一个个方阵,组合成四方四角的铁山,上下呼应,错落有致。一片片犹如现代国际建筑博览会一样的厂房,远近相峙,意境各异。在一片开阔地的周围,有几台挖土机和推土机摆好了要工作的架势,中间搭起一个临时的牌坊,上贴一行大标语:
美国环球电讯公司奠基典礼
牌坊下集结着一大群人——几位中外贵宾背靠牌坊,更多的人是面向牌坊。滨海经济新区规划局长姜明,风度翩翩,喜不自胜,跟上次挨卢定安骂的时候判若两人。他和一个美国人共同主持这个奠基典礼,美国人用英语报完程序,他再用汉语重复一遍:“环球电讯(中国)公司,奠基仪式现在开始,请环球电讯公司总裁戴维斯博先生致辞。”
戴维斯博深沉老练:“非常感谢尊敬的市长先生能出席今天的仪式,据说中国有这样一句老话,叫做好马不吃回头草。环球电讯是一匹快马——电讯的最大特点就是快!我们最早相中的就是这个地方,中途又很遗憾地离开了梨城,这次回来就是吃回头草,但我很高兴我们终于又回到了梨城。这里环境优美,交通便利,经济发达,我对环球电讯(中国)公司的未来充满信心。再一次感谢卢市长和各位贵宾!”
大家鼓掌,姜明又宣布:“下面请梨城市长卢定安先生讲话。”
美国人带头鼓掌。卢定安眉头舒展,矜持自重:“我热诚地祝贺美国环球电讯公司落户梨城,并坚信戴维斯博先生今后绝不会为这个决定后悔。亚洲的太平洋沿岸地区比美国和欧洲加在一起还大一倍,人口占世界人口的一半,到二〇〇〇年将占到三分之二,而欧洲届时只占世界人口的百分之六。亚洲拥有三万亿美元购买力的市场,每周购买力的增长额为三十亿美元,无论从地理、人口还是经济的角度衡量,这个地区对世界都是举足轻重的,世界贸易中心从大西洋向太平洋迁移的动力,就是亚洲的经济奇迹。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叫没有梧桐树引不来金凤凰——这一片滨海地区,以北方最大的集装箱集散地梨城港为龙头,以在全国名列前茅的梨城经济技术开发区和保税区为骨架,已经形成一个以新兴产业和外向型产业为主导、高度开放的现代经济新区,我们梨城最大的经济增长点就在这儿。我欣赏并感谢戴维斯博先生的眼光和对我们的信任,祝愿环球电讯发达兴旺!”
除去死了的赵勇,和被认为是杀人凶手的丁起,其余赵、丁两家被抓走的人都放出来了,赵武还没有进自己的门,就冲着丁家又骂上了:“我们赵家人丁兴旺,死一个还有哥仨哪!丁起那个王八蛋杀人偿命,叫你这个老浑蛋断子绝孙!”丁怀善在屋里拦住女儿女婿,自己站出来了:“小子,是不是还想打?你有种想要我这条老命就动手吧!”
警察走过来吆喝:“刚放出来,又想奓刺儿,嫌死一个太少是不是?”
赵武和丁怀善相互仇视一番都回头钻进了自己的小屋。丁怀善对两个女儿女婿说:“你们立刻各回各的家,把这屋里的东西能拿的都拿走,我有事自会去找你们,你们没有事不要到这里来了。”两个女儿哭哭啼啼:“起子怎么办?他还没结婚哪……”
“我会救他的。”丁怀善到拆迁现场找到简业修,把他拉进自己的家,未曾说话先掉泪了:“简主任,是赵家找茬儿先打的人,我儿子不该死啊!”简业修发蒙:“您跟我说这个是什么意思?”
“听说你认识咱们梨城最好的律师,求你给我写个纸条,我去求她。”
“您是说许律师?”简业修有些为难,推托着,“没有这个必要,她很好说话,你直接到办公室去找她就行……得空儿我给她打个电话。”
丁怀善催他:“你不能马上就打吗?这是人命关天的事,耽误不得。”
简业修的电话本放在办公室里,正要回去,自己身上的移动电话却响了,打开来是杜华正的声音,气愤而焦虑:“你拆迁的地方有个叫胡义的瘫子吗?正在市政府门前绝食,你快点弄辆面包车把他接回去,越快越好!”简业修反感:“哎,杜头儿,他是你区里的居民,这是你区里的事,为什么给我打电话?”杜华正的嘴更不饶人:“简大主任,都这时候了你我就别再分得那么清楚啦!是你拆他的房子他才出去闹的,你们危改办的工作要是能再做细一点,还会出这种事吗?染整厂静坐的屁股我们还没擦干净,求你千万别再给我们区捅娄子啦!”简业修越发地不快:“杜大区长,我们开发三义里可是帮你区里的忙,你如果这样倒打一耙,我可不管啦!”李强也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你知道啦?”简业修顺势把电话交给了他:“杜头儿跟我发不着火,你跟他说吧。”李强接过电话一味地“啊啊”了半天,不知杜华正又跟他说了些什么,挂了电话他还在犹豫着:“业修,还是请你辛苦一趟吧,你处理这种事有经验,就算我求你还不行吗?”简业修嘴角吊着一抹冷笑:“我可以出面处理这件事,但责任要分清楚,你们河口区不能还没有过河就拆桥。”
李强苦笑着叹口气:“算了吧,老弟,谁是怎么回事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眼下十万火急就别抠字眼儿了。”
简业修神情爽然:“好吧,我陪你一块去。”
李强却还要耍滑头:“你知道胡义不讹你专讹区里,我一出面他乱提要求反而不好办,还是你带拆迁办的人去,我在家守摊静候佳音。”
简业修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好吧,我多受点累没关系,关键是要把责任分清楚。”
李强直作揖:“我心里有数,你老弟是个顾大局的人。”
简业修叫上两个警察,坐王建的大发车来到市政府门前。所谓绝食的瘫子叫胡义,四十多岁,并非半身不遂,而是双腿从大腿根处截掉了,他眼前围着一圈人,地上还扔着一些零钱,显然人们是把他当成要饭的了。他其实也真像个要饭的,浑身脏兮兮……王建把大发车径直开到他跟前,正好大发车的车门宽,简业修和两个警察跳下车,不跟他废话,一使劲,连胡义带他的轮椅一块搬上车,胡义挣扎、叫喊:“帮我把地上的钱捡起来!”简业修笑笑,又弯腰去替他捡散落在地上的几枚硬币。
夏晶晶也乘出租车来到,举着相机添乱……简业修把她也赶上了王建的车,自己才最后一个跳上去,劈面就问胡义:“看你这个嘻嘻哈哈的样子,是在这儿绝食,还是要饭?”胡义蓬头垢面,倒很开朗:“有人扔钱咱能不捡着吗?”简业修不耐烦:“咱们不都说好了吗,你的问题先去跟厂子商量一下再说,怎么又跑到市政府门前出洋相?”胡义吐吐舌头:“简主任,我不出来不行啊。”
“为什么?”
“我老婆逼我,她不给我好脸子看,甚至不给我饭吃……”
整车人全都笑了:“怎么还有这样的老婆?你就这么听她的?”
胡义自嘲:“咱不是没有腿嘛,降不住人家。”
回到他的家门口,警察把他抬进屋,他老婆不抬眼皮,也不给警察让座,简业修说:“胡大嫂,你们有困难说困难,但不能再逼老胡出去闹事,他在外边惹出事来不也是你的麻烦吗?不是给你丢人吗?”
胡妻眼光阴沉,脸上都是横线条,一看就是个相当难惹的角色,冷了半天场她才张嘴:“都混到这个地步了我不怕丢人,这家里也没有他呆的地方,我们的困难跟别人家的困难不一样,他是工伤,是为国家把两条腿轧掉的,国家就应该找地方养着他!”
简业修也没有好气儿:“那是他厂子里的事,实际情况不也是国家在养着你们全家吗?我们只负责拆你住的旧平房,按政府规定再给你们安排新的住处。”
“政府要真想解决我的困难,就得满足我的要求。”
“你的要求是什么?”
“要是给平房,就得给我三间,要是给我楼房,就得是三室一厅。”
屋子里外看热闹的人都笑了:“你可真敢要价,也不怕闪了舌头。”
胡妻眼睛一翻:“管好你们自己的舌头吧,这里有你们嘛事?我不能跟他住在一间屋里,他一间,我一间,孩子将来长大了不也得用一间房结婚吗!”
“这得跟老胡的工厂商量,如果工厂肯出钱,你要五间我们也没有意见。如果你靠我们解决,只能根据你现在的居住面积,适当给一些照顾。但我告诉你,要想解决问题,就别再逼老胡上街闹事了。”简业修说完就走出了胡家的屋子,他用不着也没有工夫跟这样的女人多费唇舌,两个警察却留在了胡义的门外,以防他再被老婆赶出来……等外人一走,那个女人果然在屋里又跟胡义吵起来了:“你这个窝囊废,你被人家关起来了,你就不闹?难道你就认了?”
又是一个崭新的早晨,三义里的墙上新贴了用毛笔写的大字布告:
今天是搬迁的最后一天。明天,施工队伍将进驻现场!
王恩柱在布告前拦住简业修:“简主任,我是共产党员,不想闹事,也不想当钉子户,可我拿不到一分钱的拆迁费,自己虽然有点积蓄,但离着能买个独单元还差得不是一星半点,政府总不能拆了我的住处,眼看着我连个藏身的窝都没有吧?”简业修语气诚恳:“我根本就没拿你当钉子户,问题是像你这样自己搭小屋的人家特别多,如果给你一算面积,那些已经办完手续的人呼啦又都回来了,我们就没法办了。我有个主意,但不知你是什么心气?”
王恩柱立刻燃起一线希望:“您说。”
“你给自己买个独单元,有多少存款拿出来,不够的部分由九河公司先给垫上,以后慢慢归还。如果你想这么干就去找那位叶部长要一张表,填上每月能还多少,多长时间还清,到单位盖章,这个工作很快就移交给银行办理了。”
王恩柱不语。其实,谁手里都有点存钱,能赖就赖一点,万一赖到最后捡个大便宜呢?简业修这个办法可够绝的,他又催问:“怎么样?这是从国外学来的,借钱买房,钱会不断地贬值,而房子是不动产,会逐渐升值,我看早晚中国人也会明白这个道理,都得走这一步。”
“好主意,我这就去办。”王恩柱盘算一番之后终于下了决心,刚转身要走,又回过头来伸出手,“谢谢!”
迁走一户少一户,简业修带着人一户一户地做钉子户的工作,他来到北侠高登海的房子前,刀枪剑戟等诸般兵器虽然还摆在外面,但上面挂满了尘土,在强大的推土机面前,似乎已很难再起到示威的作用,反倒显得微不足道了。简业修开口先笑:“高师父,想好了没有,选择哪一种方案?”大侠似乎是下了狠心:“我想一步到位,将来不再折腾了。”
“好啊,要这样就是让您看过的那个独单元了。”
“真的不能给我一个偏单元?”大侠仰着硬邦邦的头颅露出央求之意,“你看我这些家伙一间屋子怎么摆得下?”简业修苦笑着继续磨嘴皮子:“这么多年您不就在这十平方米的房子里放着吗?再说请您看过的独单元建筑面积是四十多平方米,是这儿的四倍,如果您真的还嫌小,就自己再加一点钱买套大点的房子。”“我一个练武的哪来的钱?”大侠长叹一声,见简业修丝毫没有要松口的意思,只好自己找台阶下来,“行啊,既然你们不想给大的了,我也就只好要那个独单元了。”简业修又松了一口气:“您是有头有脸的人,如果您同意了,我建议您早搬,别耗到最后,好像有点被强迫搬迁的意思,显得没有面子。”
“我想等着看看赵家的案子怎么判……”
“您先搬走,然后回来轻轻松松地看审判。”
“也对,可我还没有找帮忙的人哪。”
“这好办,我叫拆迁办公室的人来帮您。”
王建把大发车开到高登海门前,车上跳下来一帮年轻的小伙子,哪有拆迁办公室的人,都是闲着没事干自愿来帮忙凑热闹的人,他们高高兴兴,舞动着兵器,连闹带玩儿地把高登海的东西装上了车。
有人喊:“要不要放挂鞭?”
“放!该有的程序一个也不能漏下。”
杜觉来到三义里拆迁现场找到了夏晶晶,为她的样子和变化吃惊不小,她穿一身紧绷绷的牛仔服,显得双腿修长而结实,青春躁动的屁股被箍得滚圆,格外突出,短发挓挲,带着野气,惟大眼长睫仍闪射出勾魂摄魄的魅力。他近前招呼:“夏小姐,你好。”
“你好。”夏晶晶显然已经不记得他是谁了。“你不记得我了?那天在市政府举办的招待会上……”杜觉自信只要是梨城的女孩子凡见过面的就都不会再忘记他了,而在这位美国小姐面前他们两人的记忆力却正好倒了个儿。
“噢,”夏晶晶仍然想不起来,“你找我有事?”
“请你到另一个拆迁现场看一看,帮那个区一点忙。”夏晶晶大眼澄明,露出温煦的微笑,并用手指点着自己的鼻头:“我?你找我帮忙?”
“很简单,我在跟你父亲通电话的时候你只要如实地把你看到的情况告诉令尊就行了。”
夏晶晶疑惑:“我得请示一下我的领导。”
“你也有领导?”
夏晶晶把他领到简业修跟前,杜觉还隔着老远就站住了,定定地望着简业修。简业修一见杜觉也心火蹿升,他明着没有跟任何人讲过,但心里一直猜疑给他送花圈写恐吓信就是这小子,即便不是他亲手所为也是他指使人干的。他居然还敢找上门来,是想探探他的虚实,还是想看他的乐子?两个人都没有先说话,这有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架势——眼睛是一种奇妙的器官,人的七情六欲都可以通过它放射出来,两小团黑白分明似水似肉的黏性物质,却可以通灵,用来杀人、骂人、恨人、侮辱人……夏晶晶大概也感觉到了森森杀气,便插在中间说:“你们两个原来不认识啊?”她指指杜觉,“我无法介绍你,只能跟你介绍我的领导简主任。”
杜觉冷酷而平静:“我认识他,但他不认识我了。”他主动上前伸出手:“你好,简主任。”
简业修不想让夏晶晶看到自己太没风度,也伸出手:“又是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杜觉索性挑破两人之间的隐秘:“你毁了我朋友的买卖我还没有跟你算账哪。”
简业修沉着脸:“这是从何说起?”
“别装傻,要买染整厂那块地的是我朋友。”
“噢,是你和你那个朋友的心太黑太毒了,惹出了那么大的事件,那件事好像还没有完哪!怎么,你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完没完那是你的事,对我来说那事已经过去了,其实那件事本来就跟我没有多大关系。今天我来是想借你的一个人用一下。”
“谁?”
“夏晶晶小姐。”
简业修一时没听明白,杜觉解释:“韩国人不守信义,中途撤火,把城厢区坑了,其中不也包括你简主任老父亲的房子吗?当然也把我这中间人给撂在旱岸上了。我想把晶晶小姐的父亲请来救火,不过你可不能利用跟晶晶的关系再把夏先生拉到你这儿来,你这里要风有风,要水有水,人才济济,美女如云,不能吃独份的,要让大家都有口饭吃。再说你现在的身份是负责全市的危房改造,心里不能光有一个九河公司和三义里。”
杜觉虽然语带讥讽,但讥讽中又透出和好的意思。但“美女如云”四个字就像给了简业修一拳,打得他心口剧痛:“我也得提醒你,三义里归河口区管,河口区的区长正好是令尊,我的九河公司实际是在帮你杜家的忙,你应该感谢我才对,再在暗中拆台我可就不客气了。”杜觉大度一笑:“你多心了,我们是多年合作的老朋友,我什么时候拆过你的台?好了,书归正传,你到底是借不借人?”
简业修实实在在地信不过杜觉,却又没有理由阻拦,便问夏晶晶本人:“你愿意干这件事吗?”夏晶晶笑得很甜:“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注意安全!”
杜觉拍胸脯:“安全包在我身上。”
简业修看看杜觉,那神情分明是说,最不安全的因素就是你。他问夏晶晶:“你认识他吗?”夏晶晶摇头,杜觉慌忙自作介绍:“我的名字很好记,叫杜觉,也就是说我姓杜的很有觉悟,觉悟很高。还有个解释就是杜绝一切腐败和不正之风!”
简业修嘴角一撇:“谐音是断子绝孙的绝。”这正是恐吓信里的话,他说出来观察杜觉的神色。杜觉打岔:“多难听啊,你至于跟我有这样的深仇大恨吗?”他转脸对夏晶晶说,“小姐,既然你的简主任同意了,咱们就快走吧。”
夏晶晶对简业修说:“我马上就会回来的。”
简业修本来就没有道理阻拦,话说到这个地步,也只好做个顺水人情了:“既然晶晶小姐愿意帮这个忙,我有什么理由阻拦。”杜觉跟简业修告别:“老兄,你早就答应过我,找个机会我们聚一聚,不要发了大财就忘了老的合作伙伴!”
简业修勉强一笑,没有作答。跟杜觉用不着耍嘴皮子,今天已经把两人间的那层虚伪捅破了,心里倒也感到一阵痛快,今后再不必顾忌杜家的势力,反正跟他们没有好了,能这样豁出去也许反倒会让杜家惧怵三分……
杜觉驾车拉着夏晶晶先来到同福庄,他们没有下车,透过车窗看见在老平房的废墟上,又零零散散地搭起几十座不规则的窝棚——有帆布的,有竹帘子的,有用砖头垒起来的……废墟的中央清理出一块较为平整的地方,坐了有一二百人。夏晶晶好奇:“天气这么冷,那些人坐在这儿干什么?”杜觉为她讲解:“他们认为是政府欺骗了他们,要在这儿静坐绝食,直到看见破土动工为止。”
“是政府欺骗了他们吗?”
“不是,是韩国一家公司撕毁了协议。因此,我想请你父亲来开发这块地方,也是帮助这些可怜的百姓……”
夏晶晶很俏皮地说:“你很会……走后门。”
于振乾的办公室主任向他禀报,刚接到市委办公厅的电话,市委书记来明远要到东方集团来视察,车队已经出发了。“书记的车队?”于振乾叮问了一句。下属告诉他电话里的确是这么说的,而且特别强调不是市长是书记。“书记真想亲手大抓经济?”
于振乾放下手头的工作,带了几个人准备到大门口去迎候,他刚下楼,市委书记的车队就进了大门,这是一个庞大的视察队伍,市委副书记常以新,市政府的经济委员会、计划委员会、体制改革办公室、技术协作办公室、统计局、外汇管理局……等等跟经济有关的委、办、局的负责人都到齐了,另外还有两个韩国人,一个是于振乾已经认识的崔太永,来明远把另一个介绍给他:“这位是韩国半岛集团的副总裁李哲三。”
真是奇怪的视察、奇怪的组合。常以新跟着就是抬轿子来的,自然先说明来意:“来书记刚从国外回来,时差还没倒过来呢,就来看你们集团,可见对东方电子是多么重视和关心了。”于振乾点头赔笑,平时这位气度不凡、自我感觉不错的“老总”,感到腻烦,心里说,从日本、韩国回来有什么时差可倒?他问来书记是先到接待室休息一会儿,还是先看企业?来明远风风火火地表示要先看企业,于振乾便陪着他们先下去。他们到下边又能看出什么来呢?无非是看看表面自动生产线,看看车间内是否整洁有序,有没有闲人……倒是韩国人提了许多很具体的问题,于振乾拣该说的做了回答,最后他带着这群莫名其妙的参观者回到集团总部的贵宾接待室。来明远温重、严肃,大概因为有外国人在场的缘故,不愠不火地始终保持着一种顶尖人物的权威感,还有一种给东方电子集团办了一件大好事的满足感:“于总啊,我请的这两位韩国朋友之所以来考察你们集团,是准备跟你们合资……”
按理说,市委书记能给一个企业拉来合资伙伴,确实不是坏事。可于振乾却感到震惊,非但不买账,还怕来明远再说出更不得体的话就急切地打断了书记的话:“谢谢,不必了,我们已经跟荷兰的FLP公司合资了。”
说好听的这叫不识趣,说难听的就是给脸不要脸,不识抬举!来明远好心好意却吃了个大窝脖儿,心里大不悦,脸上却微微一笑,他早年是当秘书出身,学会了用笑表达各种各样的情感,同意或反对,喜欢或厌恶,都可以笑出来,绝对和对方激不起火来,谁如果对他有火就只好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去跟自己发,骂自己没有修养……常以新代书记答:“听书记的,从大局着眼,或许跟韩国的半岛集团合资更好一些。”
“也许是,但一个姑娘不能同时嫁两个婆家,我们跟FLP的合资已成定局,从明年的元旦起就要挂牌子,不能变了。”于振乾还相当固执。来明远在下级面前并不总是好好先生,口气不很生硬却有了命令的意味:“没有不能变的事,世界天天都在变,成功就永远属于那些能够享受变化并能进行自身变化的人。”
于振乾知道来明远是在动真的,他不能再当着韩国人的面跟书记争了,求助地看看那些跟来的各经济部门的负责人,那些人却躲避着他的眼睛……真是可悲,如果说来明远不懂,他们还不懂吗?于振乾毕竟是主人,只好自己先转移话题:“来书记,晚饭是在我们集团吃,还是到外面去吃?”
来明远倒是不忘主题:“不要在吃饭上浪费时间,我们还有两三个企业要看,你跟李、崔二位先生商量一下关于合资的具体事宜,是到他们下榻的饭店里去谈,还是在你们这里谈?”李哲三赶紧说:“还是请于先生到海湾大酒店666房间去谈更方便些。”
于振乾脸一沉:“我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就在这里谈吧。”
来明远起身,立即又是满面阳光了:“那好,我们先告辞。”
于振乾先送走了市委书记率领的视察队伍,来明远在上车的时候又一次小声嘱咐于振乾:“振乾同志,对合资要有诚意,从大局着眼,我们急需外资,急需域外的合作伙伴,原则上先答应下来合资,至于具体条件以后再慢慢谈。”
于振乾大惑:“不管人家提什么条件都先答应下来?这还叫谈判吗?”
来明远高高在上地提醒到:“总之先不要谈崩。”
“必崩无疑!”于振乾没有说出声,直到他回到贵宾室还有些心不在焉,对来明远他不敢发火,对这两个韩国小子他就毫不客气了:“恕我冒昧,你们半岛集团为什么忽然对我们东方电子发生了兴趣?据我所知,由于你们单方面撕毁了开发同福庄的协议,害得那里的居民天天在冰天雪地里静坐哪!”
李哲三敏感高傲:“于先生真是爽快人,我也就不绕弯子了,你们梨城渴望外商来投资,我们恰好有资金想投,经过一番比较,觉得把钱投到老房子的改造上,不如跟你于先生的东方电子集团合资更好一些。”
“你们的条件呢?”
李哲三逼视着于振乾:“我们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你们现有的员工只保留百分之四十五,合资后的产品一律使用半岛的商标……”
于振乾笑了。
“于先生笑什么?”
“没什么,我们正好想到一处去了,我们合资的先决条件也是所占的股份不得少于百分之五十一,我们的员工一个不能裁,无论产品销往国内外一律使用东方的商标。看来关于我们两家合资的事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喽!”
李哲三显然没有想到于振乾会不顾市委书记的一再嘱咐,态度竟强硬如此,想把话再拉会来:“不要这么匆忙下结论。”
于振乾却站起了身子:“对不起,我还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恕不奉陪了。”
李哲三似乎胸有成竹:“那好吧,我们先告辞,改日再谈,我有信心于先生是会转变态度的。”
两个韩国人走的时候于振乾没有出屋,脸色青白,愤怒无比,他的副手想替他消气,用轻蔑的口吻调侃:“真不知这两个韩国人的信心从哪里来的?”
于振乾忧心忡忡:“这你还看不出来?我们的市委书记就是他们的信心,以前只听说韩国人做我们上层领导人的工作是无孔不入、不惜本钱的,今天一见算是服了。”
“关于我们跟谁合资,这不是书记能下令的事。”
“可他已经下令了!” 蒋子龙文集.3,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