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住在三义里的丁怀善一家,借着吃晚饭的时候都聚在一块儿了,正好可以商量家庭大事。丁怀善坐在床里边,手里举着一份晚报读得很认真,忽然叫了起来:“哎,起子,这不是那天挨赵武打的那个人吗?你看看这报上是怎么说的,他拿着你送给他的那块肉,回家掺毒药炖了,把老婆孩子都毒死,自己跳楼自杀了!”
“啊!”惟一的儿子丁起坐在他旁边,接过报纸惊恐不安,“这不等于是我害了人家一家吗?”
“这不能怪你,他一心想死,你不给他肉他还会有别的招儿。咳,难啊!”一家人传看报纸,感慨不已。两个女儿把饭菜端上来,丁怀善的两个女婿坐在下手的床沿儿上,两个女儿站在地上,从桌子上把菜夹到自己碗里,再坐回到凳子上吃,但要经常出出进进,四个男人吃一碗她们给盛一碗。
“今天把你们都招呼来,合计一下房子的事……”丁怀善不再为别人唉声叹气,开始谈自己家里的大事,但开了场却又不往下说了,只顾闷头喝酒吃菜。小女儿嘴快:“我一来张婶就告诉我,赵家老二把咱们开肉铺的那间房子想算成他们家的,多亏人家办手续的没有把钱发给他。”丁起也愤愤不平:“赵家这哥几个也忒不是东西了,挺好一个肉铺也败在他们手上,人家都怕他们,没有人敢到我的案子上去买肉,不叫他们跟着还不行,他怀疑你会多分多拿。”大女儿也随声附和:“都怪咱爸,当初非要跟他们联合开这个肉铺,还把房子也拿出去,要不是人家手里有底账,一间房子就这么飞了,也是四五万块钱哪!”
丁怀善仰脖喝了一大口酒:“话也不能这么说,当年我跟他们的爹拜过盟兄弟,两人说好,他生了闺女给我当儿媳妇,我生了儿子给他当女婿,这话可以当戏言,也可以当婚约。后来他生的都是儿子,我一上来先生了你们两个闺女,可你们长大后心气高,他的儿子们却偏不争气,就是那一次赵勇喝了酒跟你姐姐动手动脚,还说早晚都是他的人,他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要,真惹恼了我,下决心不能往火坑里送你们。可这么多年过去了除去赵强凑凑合合从农村说了个媳妇,那三个小子还都打着光棍,也正因为赵强娶上了媳妇,在家里反而受那三个兄弟的气,什么事也做不了主,才弄得家不像家,我总觉得欠了他们父亲的一份人情……”
女儿们却说他是操瞎心,赵家乃流氓窝,说不上媳妇跟旁人没有关系。她们很庆幸没有落入虎狼之口!要求快点去办手续,早办不是还有一千块钱的奖金嘛。丁起大包大揽要在夜里十二点就去排队,争取明天头一个。大姐问他想买哪儿的房?丁起向父亲努努嘴,丁怀善似乎早就想好了:“我想买翠湖的房子,离赵家远远的,以后谁也不碍谁的事了。我去翠湖看过了,那楼盖得真叫好,九级地震也没有事。”儿女们最关心买多大的,这里有个钱的问题。丁怀善接着交底,“我打算买个两室一厅的就足够了,春节一搬进去就给你办喜事,你们住大间,我住小间,冬天有暖气,冻不着,这样有七万块钱就够了。我们这两间房子的拆迁费差不多能拿到九万,给你两个姐姐一人分一万……你们说我这样考虑行不行?”
一听说他们也能分到点钱,两个女儿女婿的脸上都露出了笑意。
丁怀善又嘱咐儿女们:“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两天你们一下了班就都到这边来,等起子把手续一办好,咱们就搬走,我看夜的那个单位有间库房闲着没用,我跟头头说好了先借用半年。”
丁起问:“还要跟赵家打招呼吗?”丁怀善却叹了口气:“起子你太老实,你不想想一打招呼还会有好话吗?反正已经得罪他们家了,咱们办咱们的,办完手续就走,如果赵家人找茬儿,能不理就不要答理他们……”
第二天没有风,阳光明媚,深冬季节还能这么暖和,也算是老天作美。三义里等待办手续的居民早早地就排起了长龙,丁起果然排在队伍之首,赵家四虎到处游动,他们身上穿得都很单薄,时不时地会露出发达的胸大肌和刺在上面的稀奇古怪的活物,不知他们是想炫耀自己的霸气,还是显示身上文出来的动物的邪恶和凶猛。他们恶狠狠地看着丁起,由于柜台前站着一个警察,才没有冲上去搅和。
三义里一说要拆迁,不知一下子哪来那么多拣破烂儿的,里边肯定还有不少小偷,像苍蝇一样,虎视眈眈地盯着要搬走的人家。金钱的事叶华自己把着不松手,一位老会计负责发钱,她亲自核对账目,简业修的司机小常,长得膀大腰圆,站在叶华身后起到一点保镖的作用,夏晶晶则给她打下手,登记造册,表情认真得有些滑稽,惹得居民们格外开心。于非负责检验房本、身份证、户口簿……姑娘们都穿得单薄,却忙得脸庞红扑扑的。在翠湖和三义里未来的规划图前,杨静和两个年轻的工程师被选房的居民们包围着,解答各种各样的问题。丁起办完手续,抱着两万多块钱的现金和翠湖新区的住房卡等文件,眉开眼笑地离开了队伍,他二姐提着个兜子在旁边等候,他把手里的那一抱东西放进二姐的提兜,两人一块往家走,赵勇、赵武拦住了他们。
赵勇没有好气地讥讽:“这么美,是不是捡了个大元宝啊?”
丁起顶了一句:“元宝倒没捡着,买了套新房子。”
赵武也插进来,两兄弟夹住丁起:“你把咱的肉铺也给卖了?”
“那是我的房子。”
“那咱们的买卖呢?”
“房子一拆,买卖自然也就完了。”
“是你把它搅黄的,你得包赔损失!”
“有什么损失?咱们两家合伙开肉铺,我白出房子,一分钱不多分,你们哥俩白住了几年的房子,还没找你们要房费呢。”
赵武一把抓住丁起:“你还得便宜卖乖!”
丁起的二姐嚷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警察跑过来:“怎么回事?”
“没事,闹着玩儿。”赵勇嬉笑着让兄弟松了手,走出几步又回头对丁家姐弟说,“这事没完!”
小常兜里的电话响,他听了几句就冲出人圈儿,找了个清静的地方:“喂,我是小常,于总,您说……”他听着听着脸色大变,向拆迁办公室急步挪动并大声叮嘱于敏真,“于总,您别动,我们马上就到!”他跑进办公室,简业修和李强正向几个居民讲解着什么,他不客气地打断了:“对不起,简主任要去处理一点急事。”他将简业修拉出门才解释,“刚才于总来电话,这些天家里经常受到匿名电话的骚扰,今天早晨又接到了恐吓信,不敢去上班,也不敢叫孩子去上学,从窗户里看,楼下围着许多人不知是干什么的,您快回去看看吧!”
简业修回屋跟李强交代了几句,趁这个空小常又把简业修家里出事的情况告诉了杨静,当简业修上了自己的吉普车,杨静也跳上了一辆停在拆迁现场的警车,那是河口区公安分局的车,关副局长在车里坐着,准备随时办案。在杨静向关副局长介绍情况的时候,夏晶晶探进头来听,然后也跳上了车,警车追上简业修的车,然后超过去,在前面响起了警笛开道,向简业修的家急驶狂奔。他们来到简业修的楼前,果然看见围着一大群人,下车分开人群,见到楼口两侧摆着四个大花圈,上面的黑带子上写着:
简业修该死!
简业修速朽!
但纸条上的字不是手写的,是电脑打印的。
有人看见简业修,就过来打招呼:
“嘿,你这不是好好的吗?咳,这是哪儿对哪儿!”
“这是哪个缺德鬼干的,玩笑开得也太过火了……”
夏晶晶把花圈和看热闹的人都摄入镜头,关副局长叫司机将花圈扔进警车,他们上了楼,敲开门,见于敏真一脸的疲惫和惊惧,把一张白纸递给简业修,杨静也凑过去看,上面用电脑打印了几行字——
简业修:
你拆房扒屋,民怨沸腾,我们要让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也告诉你的老婆孩子出门小心着!
三义里愤怒的群众
简业修把恐吓信交给关副局长。宁宁扑过来抱住爸爸哭了:“爸爸,这些天你为什么不回家,把妈妈都吓坏了。”简业修给儿子擦眼泪:“别怕,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和妈妈!”站在一边的于敏真听到简业修并没有把她排斥在他的保护之外,眼圈有点红了。宁宁又说:“爸爸,今天上午的后两节要考语文,我得快点去学校。”
“一会儿我就送你去。”简业修安慰着儿子,眼睛却看着关副局长,关副局长拿出警察的派头:“好啦,这个案子交给我,我估计有两种可能:一是坏人搞恶作剧,就是想吓唬吓唬你们;二是他们也许真会动手。我们要做最坏的准备,先查出是谁干的,这些天你们家的成员外出要格外小心,最好不要单独行动,有什么情况随时跟我联系。”
于敏真轻声问了一句:“我得赶紧去公司,宁宁怎么办?”杨静仗义地挺身而出:“简主任,你去送于总,我去送宁宁。”简业修看看妻子,于敏真却说:“我有车,不需要送。”她径自下楼去了。
杨静推推简业修:“主任,于总吓坏了,有您跟着也好镇定一下情绪。”
宁宁也说:“爸爸,我不要紧,你去送我妈吧。”
简业修嘱咐儿子:“在学校里要多注意,别在没有人的地方呆着,放学后别一个人回来,我会去接你,我去不了也会有别的叔叔去接你,记住了!”宁宁答应着,简业修锁上大门,几个人一起走下楼,看见于敏真的白色宝马车已经开出楼群消失了。
宁宁见妈妈一个人走了就急得又要哭……关副局长看看孩子,对他说:“坐在车里一般是比较安全的。”然后吩咐简业修的车去送孩子上学,自己去跟着于敏真的车。
简业修拉着儿子上了沙漠公狼,上车后却默默无语。妻子今天自始至终没有跟他说一句话,表现也跟以往不大一样,按于敏真的脾气会借这个场合主动跟他说话,会哭会闹,会恨不得要他去送她上班……倒是杨静想得周到,他掏出一张自己的名片,在上面又写上自己和司机小常的电话,交给宁宁:“宁宁,咱得订一条规矩了,从今天起你不能一个人上街,上学、放学,你爸爸如果不能来接你,我和你常叔叔肯定会来,你想去哪儿都行,只要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立刻就到。怎么样?”他掏出自己的手机,递给宁宁,“放在书包里,有事就用它给我们打传呼。”
宁宁不接:“我不要,我不会用这个。”“一学就会,我教你。”宁宁相当固执,连看都不看那个手机:“不,我不要。”
简业修也拦住杨静:“用不着,小孩子带着个手机不是好事。一会儿我去跟他的老师说一声,让宁宁能使用学校的电话就行了。”
宁宁一个劲地看手表,有些心事重重又有点心不在焉,仿佛车里谈的事与他无关。
赵家四虎在分头活动,想拉拢、煽动起一帮人,共同闹一闹,就会有好戏看。赵勇找到大鞋底子李素娥,她一个人正收拾东西,赵勇变腔变调:“都不打声招呼,这就要搬走?”
“今天收拾好,明天一早搬。”李素娥没抬眼皮,没有停下手里的活儿,也没有要让赵勇进屋的意思。
“我替你把那几个小子收拾了,你怎么感谢我?”赵勇的眼睛在李素娥波涛汹涌的胸部剜来刮去。
李素娥惊问:“你是怎么收拾他们的?”
赵勇没有提他勒索来的五万块钱,只举起那根带血的棍子:“看见了吧,我也让他们尝了尝被强奸的滋味!”
李素娥咧着嘴,唬得一个惊悸:“二兄弟可真做得出来!”
“他们今后再也不敢打兰兰的主意了。”
“我该怎么谢你呢?”
赵勇一双眼睛盯着她:“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大鞋底子故意岔开:“我请你吃饭。”
“我就想吃你。”
“滚一边子去,没正格的。”
“就数这是正格的啦,别的都是瞎掰!”
“你就不怕我那口子回来把你给宰了?”
“这话应该倒过来说,你应该好好哄着我,要不然我会把你那口子给宰了!”
李素娥心里一抖,这小子是说得出做得出的,她正想躲出去,赵勇却上前一把抓向她的大胸脯:“我就要你这个……”
李素娥使猛力推开了他:“你想干什么?”
赵勇来了气:“呀,我给你办了事,你倒跟我来假正经。”
李素娥庆幸当初拒绝了赵勇帮忙:“当初我也没有求你给我办这件事。”
“嘿,提起裤子就不认账了,还没离开三义里呢,人就变啦。”
“我恨不得今天就离开。”
“看把你美的,还没住上新楼就神气起来了。”
李素娥仰起脸,迎着赵勇阴毒的目光:“这回算叫你说对了,我打心儿里向外美,用这么三间小破屋子换了一套三楼的两室一厅的大房子,还富余一万块钱,你说,到哪里去找这么美的事!”
“小心,别美得屁股眼子里掉大鸡巴。”
“赵老二,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
赵勇往前凑合:“我就是不干净。”
“不干净不行,你以为老娘还怕你?”李素娥也不示弱,她原本是滚刀肉,平素谁也不怕,不知为什么就怕赵家四虎,现在要搬走了,管他虎啊狼啊,又能奈她何?
“你以为快搬家了我就不敢收拾你?”
“你敢动老娘一指头?公检法都在这儿,你就省得找房子了,直接搬到监狱去吧。这次能躲开你们家这一窝子狗食,算烧高香了,就冲这一点,我也应该把富余的一万块再捐给政府。”
“你要不捐就不是人揍的。”
“我要不捐就叫我生出你这种狗食羔子!”
赵勇恨恨的,却又真的无法动手。
赵武来到老知青王恩柱的家:“王大哥,你也没办手续吧?”
“人家不给办……也都怪我疏忽了,回城后没有地方住就自己搭了间房子,搭了房子不要紧,应该到房管站办手续领个房本,没办手续就等于是黑房,这能怨谁?”
“反正他们怎么说都有理,这帮王八蛋忒不是人揍的了,专门欺负老实人……”
王恩柱锁上房门,赶紧躲了:“我还有点事,改日再聊。”
赵武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尿海!”
其实王恩柱也是一肚子意见,但不愿与赵家兄弟为伍,却希望赵家四虎独自站出来闹一闹。老大赵强又找到北侠高登海:“高师父,搬不搬?”
“不搬。”
“好,我也不打算搬,有您做伴就好多了。”
高大侠不再说话,威严地坐在门口,看着眼前乱糟糟有喜有忧的场面。这时候夏尊秋十分招眼地来到三义里接夏晶晶,看到表妹灰头土脸便忍俊不禁:“晶晶,你怎么弄成这副样子?”夏晶晶却兴奋不已:“这个样子不好吗?我的收获非常大。”
“比如……”
“我的硕士论文将是独一无二的,全校肯定只有我才有这样的一段经历。”
“要不要跟我回家,洗个澡,吃顿热饭,然后睡上一夜,明天再来感受这不平常的经历?”夏晶晶一听到洗澡,立刻浑身痒了起来,她抖肩扭臀,逗得夏尊秋大笑。她说:“可晚上故事最多,也最精彩。”
“我晚上再把你送回来。”
从右边的平房里传来吵闹声,夏晶晶跑过去……赵勇把点了一半的煤球炉子堵在了丁家的门口,煤烟灌了丁家一屋子,丁怀善的大女儿高声呼喊:“是谁这么缺德?”
赵勇从自己屋里走出来:“你嘴里给我放干净点。”
“你干吗把炉子堵在我们家门口?”
“哪是你们的?卖房的钱你都拿到手了,这房子已经不是你们的了,今天晚上我还要到里边拉㞎㞎尿尿哪!”
“流氓!”
“你敢骂我?”赵勇上前就是一巴掌。
“你敢打人!”她的丈夫和妹妹、妹夫都出来了,赵家四虎等的就是这个时候,从屋里蹿出来一齐上手,混打在一块。
丁怀善正往家里走,有人告诉他:“快点吧,赵家四虎把你闺女给打了!”他血往上涌,跑到胡同口正看见儿子推着卖肉的小车往家里赶,从车上抄起那把尖而长的捅刀就冲进人圈儿,一见赵家四虎果然在痛打自己的女儿女婿,数赵勇最狠,正抡着一根捅炉子的铁筷子,没头没脸地抽打他的大女儿,他就抡着刀冲上去,朝着赵勇一阵乱捅……丁起一看这阵势也拿起剁肉的刀冲上去,看见老爸浑身是血,便紧紧抱住了正跟他爸爸拼命的赵勇。
在附近维持秩序的警察大叫着跑过来:“住手!住手!”
丁起一松手,赵勇像一摊死肉一样倒在了地上。
丁赵两家的人都被警察带走了,三义里显得特别安静,大家说话都压低了声音,排队等着办手续的人兴奋而又安分。简业修把夏晶晶拉到夏尊秋跟前:“现在跟你姑姑回去,否则明天就不准许你再到现场来了。”夏晶晶显然被刚才亲眼目睹的恶斗所刺激,也顺从多了,坐进了夏尊秋的车。
天黑下来了,工作现场被一千瓦的大灯泡照得雪亮。居民们都想在前四天里办完手续,既有奖金又可以优先选房,何乐而不为呢?这是能够拿奖的最后一天了,排队者摆出了不办完手续不罢休的劲头,到晚上十一点多钟了,等着办手续的人还排着长队,他们都是全家人替换着轮流站队,何况还被领钱和买房的兴奋刺激着,既不觉得累,又不觉得冷。工作人员就不同了,已经熬了几天了,手冻僵了,身上穿着棉大衣,还冻得发抖……现在轮上群众哄他们了,生怕他们收摊儿,有热心人在他们的身边点起了火堆,不仅可以取暖,还增添了一种野趣,大家的精神振奋了一下,反正地上的烂木头很多,烧到天亮也不愁。简业修却突然一惊,赶紧下令扑灭火堆:“快点,把火弄灭!”
并叫杨静写了号,按排队顺序发给大家,他大声说:“今天不办了,把工作人员累垮了,到明天也是麻烦事!明天早晨八点钟准时开始,有号的人仍然算今天办的手续。”
他把精壮的小伙子留下,让司机小常用车把女干部们一个个送回家。他对留下的男人们说:“刚才有人一点火,可真吓了我一大跳,还记得去年春天那场煤气大中毒吗?眼下这个季节,风干物燥,如果谁家的炉子没有看好,引起火灾,就会火烧连营,我们将前功尽弃!今天夜里大家辛苦一下,一个角上站一个人,明天我专门安排防火看夜的人。”
杨静提醒他:“简主任,夜里您可不能呆在这儿,得回家给那娘儿俩壮胆。”
简业修说:“小常去接宁宁了,等一会儿我回去看看。”
大家分散开来,在一片黑乎乎的破旧平房上,每个角落上都闪动着手电光。在简业修所站的地方不远,有一辆黄色大发出租车,整个晚上这辆车似乎都悄悄地不远不近地跟在他后面,他慢慢走到大发车跟前,用手电一照,车里果然还坐着司机:“简主任,您要回家吗?”
“你认识我?”
“住在三义里的人,哪有不认识您的。”
“你好像老是在跟着我……”
“您别多心,我跟小常不错,我们家第一天就把手续办了,这是大好事,不能又得便宜又骂娘。我听说有人要对您下黑手,其实,我们住不住新房子有您的嘛?从今天起,我就跟着您,您想用车也方便,如果有人想害您,我也好伸把手。”
简业修大为感动:“谢谢,你贵姓?”
“免贵姓王,叫我王建就行。”
有人用闪光灯拍照,简业修喝问:“谁?”
“我——夏晶晶。”
“你怎么又回来了?”
“这是个聊天的好机会,我有些问题想跟您请教。”
“你表姐会担心的。”
“我是得到了表姐同意才出来的。”
“你在美国也是这样任性吗?”
“不光任性,胆子还大。用一句东方的话说,这叫人小鬼儿大。”
简业修看她唧唧索索:“你怎么只穿这么一点衣服?冷不冷?”
“有那么一点,但是我很禁冻。”简业修只好脱下自己的棉大衣给她披上。“谢谢!”她仰起脸,并抱住简业修,在他腮边吻了一下……眼波在夜光中脉脉泛彩,然后又消失在黑暗中。简业修正冲着夏晶晶去的方向愣神儿,司机小常领着宁宁来了,从后面一喊,吓了他一跳,简业修问儿子:“你怎么来了?”
“我想去找妈妈。”
简业修一惊:“你妈妈没在家?”
“没有,她一直没有回来,只给我打了电话,说她今晚有事就不回来了。”宁宁有了哭音,“妈妈是不是也不想要这个家了?”
小常站出来:“主任,我在这儿替您值班,您带着宁宁回家吧。”
情势困厄,简业修想不答应也不行了。小常招呼王建:“王建,你在这儿顶一会儿,我去送简主任,马上就回来。”
简业修拦住:“不必,你在这儿顶着,让王建送我就行。”
下班时间早就过了,于敏真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磨蹭着。黑村正树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于小姐,今天出了什么事情?”于敏真目光闪闪烁烁:“没有什么事。”
黑村一脸关切:“不要再瞒我了,你是一个上班从不迟到的人,今天却迟到近两个小时。你是一个爱家庭爱孩子的人,下了班却又不急着去接孩子,不急着回家做饭,还说没有事,看看你近来的脸色,看看你红肿的眼泡,我们是朋友,我有责任关心你。”
于敏真哭了。黑村走近抚摸她,她站起身扑到他的怀里大哭起来,黑村紧紧抱住她,吻着她的头发……好半天,于敏真才恢复平静,离开黑村的怀抱,用桌上的纸巾擦干眼泪,仰起头看着黑村:“好吧,我不想回自己的家了,今天晚上你就好好地陪陪我,我们出去先找个地方吃饭,然后到歌厅痛痛快快地玩儿一玩儿。”
黑村犹疑着:“对不起,我的太太来了……”
于敏真如遭电击,羞愧难当。黑村又抱住她:“这样吧,你先到梨城大酒店以我的名义开个房间,我一定会找到理由过去陪你。”
于敏真推开他:“不必了,真对不起,弄脏了您的衣服。”她简单地收拾了一下东西,拿起自己的手包走了,“您走的时候请替我锁好门。”
于敏真驾车在梨城的大街上转悠,她看见了希尔顿饭店的招牌,就把车慢慢开到前门,待服务生走上前准备为她开车门的时候,她的车却犹犹豫豫地没有停下,又缓缓地开走了,害得服务生慌忙后退两步,诧异地在后面看着她的车影消失在前方大道的车河里。这种高级饭店的酒吧里外国人多,中外合资企业里的管理人员多,而在这两种人里很容易会碰到认识她的人,于敏真可不想一个人在那样的场合碰到熟识自己的人。她开着车转来转去,最终找到一家名为“梦巴黎”的中档歌舞厅,她停好车走了进去。大厅里彩灯旋转,暗影幢幢,她找了个位置不太靠前的包厢坐下,要了几样零食和水果,一杯据服务员说是“梦巴黎”价格最昂贵的法国红葡萄酒,她决心要放纵一下了,或者说麻痹一下损害一下报复一下自己……舞厅里人不少,大都成双成对,或成帮结伙,单身到这个地方来的女人大概不是“三陪小姐”就是娼妓之类的人物,她们的特点是浅薄虚华,含笑弄姿,眼光带钩,不停地四处寻觅猎获对象,一旦发现目标就会主动出击。只有于敏真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包厢的角落里,体味着自己的心情,没有人为她唱歌,没有人请她跳舞,她也还没有勇敢到能主动找陌生男人搭讪的地步……
乐声轻曼,在前面能跳舞的地方挤满搂抱着的一对对红男绿女,慢悠悠地在耳鬓厮磨,旋转的彩灯把他们变幻得时而鲜艳,时而阴森,俨然如一群妖怪。在她周围幽暗的包厢里,有缠绵忘情的,有旁若无人地动手动脚的,有嘻嘻哈哈打情骂俏的,有借着唱歌鬼哭狼嚎求宣泄之痛快的……惟于敏真一个人独坐,时间长了就感到了无聊,感到了尴尬,她甚至后悔到这种地方来。看来一个像她这样的女人,想放纵自己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她正要招呼服务员结账,两个匪里匪气的年轻男人不请自来地坐进她的包厢,一个端过她的酒杯,把她喝剩下的一点酒一仰脖子倒进自己嘴里,咂舌啧啧有声:“好酒,好酒!”另一个抓起她的零食就往嘴里塞,眼睛还挑逗似的盯着她,她也看着他们,终于有伴儿了,只要有人陪着就比一个人呆着好一点。喝她酒的小子开口了:“小姐,一个人傻坐着多没劲,跟我跳个舞吧?”
于敏真站了起来,那个小子把她搂得很紧,她却一副无所谓的神态。那小子终于忍不住问她:“你不害怕?”
她反问:“怕什么?”
“你不怕我?”
“为什么我要怕你?倒应该是你们怕我才对。”
那个男的一咧嘴:“嘿,我会怕你?”
“你是活人,我是死人,死了的不知道害怕,活着的才会惧怕。”
那小子突然感到脊背发凉,一抖搂松开了手,眼睛离离悸悸地瞪着于敏真:“哎呀我说姐姐,你可别吓唬我!”他回到包厢拉起同伙匆匆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打量于敏真。
于敏真苦笑,结了账也离开“梦巴黎”。她开着车继续在已经清静的大街上转悠,她不知该到哪里去,自己的家不想回,回娘家免不了又得让父母着急生气,她还不愿意让人知道她选择简业修是选择错了……她不知不觉地又来到市郊的基督教堂,大门关着,里面漆黑,只有守门的小屋里亮着灯。她并不指望在这种时候还能进去,但她又太累了,她曾经是个不知疲倦的工作狂,如今却对生活产生了一种深深的疲惫感,她下车走到大门前,双手抓住门上冰凉的铁杆,仰脸望着教堂黑乎乎的轮廓,教堂的上端顶着皎洁的明月,清辉熠熠,恍兮惚兮,她心里登时产生了一种特殊的静谧,不再憎恨,不再沮丧,也不再渴望,只体验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一刹那间俗虑尘怀仿佛爽然顿释……
门柱上的灯悄悄亮了,于敏真通身沐浴在明亮的辉光之中,她没有动,看见从旁边的房子里走出来一位老者,须发皆白,但白得干净透亮,轻轻站到她的对面,没有呵斥,没有发问,只是静静地看看她,又顺着她的视线看看夜空,轻轻地说:“这儿的月亮要比市内的亮。”于敏真也没有转头,怕破坏这奇特的氛围和这种让她感到非常舒服自然的交谈,轻轻地问:“是吗?”
老者的声音极其柔和:“有些大家都认为是正确的话不一定就真的正确,比如,外国的月亮并不比中国的月亮圆,天下乌鸦一般黑,等等。我去过乌拉圭,那儿由于接近赤道,月亮的确比中国的月亮又大又圆,泰国就有一种白乌鸦,还有一种花脖儿的乌鸦。”于敏真惊异地看看老者,那脸容和眼神很吸引她,此时她渴望交谈,不想让已经开始的谈话中断,便说:“这样静静地看看月亮真好,我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过月亮了。”老者说:“人能在世上生存,全赖上帝赋予的奇妙官能,例如一双眼睛,就像一部精巧而又极端复杂的照相机,如果利用现代科学技术造一部具备眼睛功能的照相机,体积要像成人的身体那样大。眼睛还具有属天的本性,人类只有用眼才能超越地球的局限,许多伟大的思想和理论是由观察天空开始的,最初的哲学家都是天文学家,从看天知道了地球是圆的,还能自转……”
于敏真脸上平和下来:“听您的谈吐不像是个一般的守门人。”
“我是个退休的医生,自愿到这儿来为寻找基督的人开门。”
“医生?您有家吗?”
“有,一大家子,老伴儿和儿女们也都活得平安喜乐。”
于敏真忽有所动:“真好,人一生最重要的不就是能平安喜乐吗?这四个字看似很普通,要做到可太难了,现代人相爱容易相处难,想白头偕老就更难乎其难!”
“因为你在怀疑中,所以更需要信任,需要信心。”
于敏真一惊:“您说什么?您认识我?”
老者摆摆头:“亲人们总是习惯于在善意下相互误解和彼此伤害。”
老人无疑是个智者,她请教:“您能告诉我男人心目中理想的妻子是什么样的吗?”
“理想的妻子就是拥有理想丈夫的女人。”
“哦……”于敏真没有马上能理解这句话,“我无法想象您的全家那种平安喜乐的生活状况是怎么维持的?”
“你能想象它,它就会发生。”夜风寒冽,老者见于敏真穿得单薄,抱紧了肩膀,就问,“你是想就这样站着谈下去,还是想到里边来坐一坐?”
她不好意思了:“对不起,我是不是打扰您了?”
“你可知道我是多么希望被到这儿来的人打扰啊!”
“我可以到教堂里面呆一会儿吗?”
“当然。”老者说完就把大门打开了。 蒋子龙文集.3,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