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3,人气

第33章

蒋子龙文集.3,人气 蒋子龙 19618 2021-04-06 06:21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杜华正的汽车驶进梨城大学,在建筑系大楼前停下来。他经过调查并往夏尊秋的家里打过电话,证实她这时候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便直接上楼敲开了门。夏尊秋甚感意外,一时愕然无语。杜华正也难得地显出一丝局促:“对不起,我事先打电话怕再被拒绝,所以没打招呼就贸然闯来了,只占你几分钟的时间,求你答应一件事……哦,我能不能进去说?”

  夏尊秋还能怎样?只有闪开身子让他进屋。杜华正好奇地打量夏尊秋的办公室,如同走进一个小型图书馆,满眼都是书,哪个角落都是书,还有各式各样的建筑模型、建筑物照片,墙边立着已经完成和尚未完成的绘画作品——那显然是出自夏尊秋的手笔。有一张办公桌,还有一张大型绘图桌,每张桌子上都放着一台电脑,办公桌上放的是笔记本电脑,显示器上映出一种奇怪的图形……夏尊秋虽然猜出几分杜华正的来意,却仍然用奇怪的目光盯着他,并不说破。杜华正把目光收回到夏尊秋的脸上:“这事很难启齿……但,我想用不着再翻旧账了,索性直话直说,我的父亲年纪大了,最近身体突然不好,他有个愿望,就是想见你一面,跟你说几句话……你能不能从同情一个老人的角度出发就见见他,见了面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夏尊秋面沉似水:“想见我很容易,我只是不理解杜老先生的目的何在,这样的会面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杜华正露出近似油滑的笑:“老人情结,也许人老了都会这样。”夏尊秋想快点结束这种会面,直截了当地问:“你希望怎么安排这次见面呢?”

  “老头儿已经搬出了黄埔花园,请你到他住的地方去显然不大可能,他去过你的家,也叫不开门,所以他现在就等在楼下的车里。”

  “噢,那就请上来吧?要不要我下去请?”

  “不用,你就在办公室等着。”杜华正说完又反身下楼去了,好像怕夏尊秋再变卦一样。他的确不是个好打发的角色,一切都出其不意地设计好了,让夏尊秋无法拒绝。事发突然,搅动了几十年的悲酸苦痛,纵然是夏尊秋也难以保持泰然自若。她脸色发白,眉心微蹙,心跳顿然加剧,一时想不好该以怎样的态度接待这位不速之客……她坐在办公桌前闭上了眼睛,直到又响起了敲门声,她才起身去开门。杜华正没有跟上来,进门的只有杜锟一个人,他似乎很紧张,或许是激动,全无在别人面前的气势,动作迟缓地在夏尊秋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坐下来。两个人都没有马上说话,他从一进屋就想好好看看夏尊秋,却又不敢正面盯瞧,只有在夏尊秋不看他的时候才把眼睛盯住对方。最终还是夏尊秋打破了这难堪的岑寂:“您几次三番地要见我,想说什么呢?”

  杜锟目光霍地一跳:“我就想看看你,听你说说话……”这话突然激起了夏尊秋的憎恨和厌恶,如春云舒展的长发丝丝抖动:“您是不是认为我会被感动?”杜锟一脸茫然,皱纹密集:“我没有脸求你原谅,可就是想你的母亲,没有一天不想……说来可悲,我到老了才明白这一辈子最亲近的人还是你的母亲,她在我这一生中才是最重要的。”

  不管怎样绝情,面对这样一个人不可能不想到自己多苦多难的母亲,夏尊秋的眼里有了泪:“不,您并没有真正明白,到今天您还是张口闭口地讲您的感受、您的所谓怀念。您从来没有问过我母亲的感受如何?她是不是愿意让我见到您?我不见您是因为我蔑视您,同时也可怜您,我不愿让一个上了年纪的人不得不当面承受我的蔑视。当初您利用权势,哄骗、欺辱和霸占我母亲的时候,大概也说过许多甜言蜜语,像您这样的人如果不是利用特殊的历史和政治机缘,怎么可能俘获得了像她那样才颖情高而又孤绝的女人!也正是像您这样的人才不懂得珍惜她,当事情要败露的时候,就为保全自己而把她一个人推了出去。您应该很清楚她遭了多大的罪,忍受了怎样的耻辱,但她至死也没有说出那个糟害了她一生毁了她全部生活的男人是谁。”

  她缓了一口气,见杜锟仍然不出声,就继续说:“我跟您没有任何关系,我不相信我身上会有您那么自私、卑怯和丑恶的血。如果是那样的话,我早就对您进行报复了,我只要说出我亲眼见到的您在我母亲身上所做的一切,就会使您身败名裂,您的儿孙也不会有现在的地位。但我是我高贵母亲的女儿,您甚至不配得到我的仇恨和报复。”夏尊秋终于倒出了多少年来暗自咒骂过许多次的话,她也曾计算过各种各样的报复方式,但面对面地见到了杜锟却一样也施展不出来。

  杜锟神思恍惚,这个自以为曾波澜壮阔地享受过生命盛宴的人,最终感悟的却是生命的吊诡,他被负疚和思念击垮了,无论夏尊秋怎样谴责,他都愿意接受下来,惟一的心愿是希望夏尊秋能拥抱他,搀扶他,喊他一声爸爸。他像是自言自语:“我是这样一个人,正像你所蔑视的那样,可我现在非常后悔,怎么才能赎回我的罪过呢?”

  杜锟乞求地在寻找夏尊秋的眼色,夏尊秋并没有看着他,一只手在抚弄办公桌上的一个镜框,镜框里镶着一张女人的照片,姿貌雍容绝美,眼睛里却渗露出无边无际的悲凉和幽怨,痛苦给她带来深刻和丰富,这种深刻的美越发地成全了她的幽雅。杜锟望一眼照片,蓦然寒魄动心,喊了一声“秋之”,便冲着照片哆哆嗦嗦地跪了下去……

  夏尊秋脸色渐渐霁和:“您还是起来吧,如果您真想跪的话就到我母亲坟前去跪吧。我在万松公墓给她买了块地,把她的骨灰和生前用过的东西都埋到墓里了。”

  杜锟惊喜,夏尊秋将自己母亲的墓地告诉他,他以为她原谅他了:“尊秋,不管怎么样你都是我的女儿,谢天谢地,你更像你的母亲,而不是像我。我感到欣慰,感到骄傲。你可以恨我,不认我,但干涉不了我的这种感情。”

  夏尊秋拉开门:“您走吧。”

  杜锟不甘心就这样离开:“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

  “不能。”夏尊秋说得很决绝。

  杜锟无奈,郁郁离去。

  夏尊秋关上门,悲酸难禁,把脸往门上一贴,呜呜而泣……

  钢铁宾馆的大门口上方,横扯着一幅大标语:“热烈祝贺红庙区人民代表大会胜利闭幕!”有几个人站在大标语下面焦急地在等待着,代表们像潮水一样涌出来,那几个人像洪流中的木桩被淹没或冲到边上去了,他们挣扎着,不甘心地紧盯着人流,希望不要错过要找的人。代表们胸戴徽章,每人手里提着一个漂亮的大袋子,可想而知那里面装着大会发的礼品。宾馆门前的广场上停着几辆大客车和一片小轿车,广场边上是一圈儿自行车,代表们有的登上大客车,有的钻进小轿车,有的骑上自行车,像退潮一般眨眼工夫向四面八方散去,门口又显露出那几个木桩式的人……钟佩和袁辉最后走出宾馆,那几个人立刻迎上去争相跟袁辉握手,说着祝贺的话:“祝贺您当区长啊!”“袁区长,恭贺恭贺!”

  袁辉仪表修整,俊采飞扬,嘴里连声说着谦虚和谢谢之类的话。那几个等得心焦的人把袁辉拉到一边,小声嘀咕着什么,被冷落在一边的钟佩只好自己先走了,她回头看一眼袁辉,觉得袁辉和那几个人的神情都有点特别,或者说有点鬼祟,那几个人中有红庙区建委的头头,跟钟佩是很熟的,怎么她一不当区长了那些人就像不认识她一样了……司机把车开到她跟前,她上车前又看一眼那几个人,轻声自语:“真怪,他们有事为什么不回到区里再讲?”

  司机嘟囔:“我们区出大事啦,哪还等得及!”

  “什么大事?”

  “红光公司集资的款都被港商提跑了。”

  钟佩头皮一炸:“这怎么可能?你是怎么知道的?”

  “区里都轰动了,人家早就盘算好了,利用领导都在这儿开会的工夫下的手。”

  “停车!”钟佩下了车又走回那一伙人跟前,其他人吓得不敢吭声,袁辉脸色焦黄,鬓角冒汗,跟刚才作闭幕词的袁区长判若两人,用哀怜的目光求救地看着她。她知道司机所说是真的了,便问:“港商真的把款拐跑了?”袁辉一脸大难临头的晦气:“我们该死,太大意了!”

  “拐跑了多少?”

  “全部,大约一个亿。”

  “跑了和尚还能跑了庙吗?”

  袁辉指指他的部下:“他们查了,香港没有这个光华财团,他们的全部文件都是假的。”钟佩的脑袋立刻也蒙了:“报警了吗?”袁辉答:“还没有,怕传出去让集资户知道了找来闹事,明天市人代会就开幕了,这可怎么交代呀?”

  “最难交代的是铁山新村的住户都把房子拆了……”钟佩叹息,“先回到区里再说吧。”

  他们回到区政府,集中到袁辉的办公室里瞎戗戗了半天,除去怨恨、骂街,没有想出一条有用的扑救措施……钟佩头昏脑涨地走出来了,下楼来到院子里,回头看看想卖而没有卖成的区政府大楼,即使现在再卖了它也晚了,还不够堵上亏欠集资的窟窿!那一亿多元大部分是私人的钱,人家把钱借给你是指望发一笔小财,不客气说这都是一些看重钱、甚至有点财迷心窍的人,你不仅断了他们的发财梦,还把人家的老本也给弄丢了,谁会善罢甘休呢?这可不是小数目,牵扯到成千上万的人……钟佩愁死了,也悔死了,她一开始就觉得这种事不牢靠,却就是没有下狠心阻止。说到底自己才是大财迷,老盼着能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她心慌意乱,想找个人说一说,帮着理出个头绪,又不知该去找谁,就漫无目的地走下去,天已发暗,她竟不知不觉地走进了铁山工人新村——大部分居民已经搬走,热热闹闹拥挤了近半个世纪的工人新村安静下来,显得空荡荡,破败而零乱。她顺着工业区的铁道慢慢走,又渐渐走出了新村,看见铁道边用旧砖头新搭起了一间小屋,孤零零格外显眼,她猜测这可能也是拆迁户,走过去还没等她敲门,呼呼扇扇的小门竟自动开了,屋里昏暗,有个老太太在抱怨:“良子,这个门你还得拾掇拾掇。”一个小伙子的声音:“该拾掇的地方还多着哪!”

  钟佩打招呼:“大娘,是从工人新村搬出来的吗?”

  “是呵。”在屋里床上躺着的是郭保民,他探起身子,“钟区长?”

  钟佩走进屋,小伙子正用旧报纸糊墙,正是那天跟市长辩论的年轻人,郭保民的老伴在摆弄炉子,赶紧给她让座。郭良插嘴:“爸,钟区长现在是书记了。”

  郭保民语调幽幽地说:“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钟区长一离开政府,就不知这新房子还能不能建起来?”钟佩内疚,口气也不是很坚定:“建不起来还行,郭师傅是不是病啦?”

  郭保民全不在意地说:“没事,老毛病了。”他老伴唠叨:“还不是搭这间小房子累的,心脏病犯了。”钟佩打量着这间小屋岔开话题:“住在这里行吗?”郭大娘叹口气:“不行有什么办法?没有钱租房子,老郭又不愿意求人,拆房子拆得到处都是旧砖头,求谁也不如求自己,搭间小屋凑合两年呗。”

  钟佩无地自容:“郭大娘,对不起你们哪!像郭师傅这样的老模范,辛辛苦苦地为国家工作了一辈子,到老了还住这样的房子,明年还有一个冬天呢!”郭大娘是个心直口快的人,说起话来几乎没有郭保民插嘴的份儿:“有你区长这句话,能进到我这小破房子里坐一坐,我们就知足了,当区长的要是都像我女婿那样,可真是让人寒透心了……”

  “您的女婿也是区长?是哪个区的?”

  “就在你的手下呀!”

  “我的手下?谁呀?袁辉?”

  站在凳子上的郭良喊了一嗓子:“妈,您别提他行不行!”钟佩无比惊讶,转脸问郭保民:“袁辉真是您的女婿?”郭保民说话没有太大的力气:“他跟我女儿是同学……”钟佩似有所悟:“怪不得呢,今天倒帮我解开了一个误会,我一直认为他对平房改造不是很有信心,原来是怕被人误解有私心,为了给自己的岳父解决住房困难……”

  郭良年轻刻薄:“钟书记,您千万可别往廉洁清正上想他,我那个姐夫是不愿意承认是工人新村的女婿,更不愿意让人知道他是工人的女婿。”钟佩苦笑:“小郭,你的嘴太尖刻,袁辉今天下午被选为我们红庙区的区长了,他绝不至于像你说的那样。”郭良大呼小叫:“哎哟,惨啦惨啦,红庙区算没有希望啦。”钟佩老是不缺少热心肠:“我去跟袁区长说,他们三口人住着一套三室一厅的大房子,你们完全可以搬到他那儿呆两年。”

  郭大娘说:“您钟区长说句话他也许肯听,当初他相中了我们闺女,可没有相中我们这个家,说不准还会认为给他丢人。咳,说媳妇嫁闺女千万可不要高攀,就因为找了这么个官女婿,等于把闺女也丢了,如果嫁一个肩膀头一般高的男人,即使女婿不认丈人家,闺女还可以经常回来看看……”钟佩将信将疑:“怎么会呢?袁辉是个非常聪明的人……我去找他问一问,如果真像你们说的这样,我会批评他。”

  郭保民急得摆手,狠狠地瞪了一眼自己的老伴:“钟区长,清官难断家务事,您千万别跟袁辉提这码事,就装得什么都不知道,我也哪几都不去,住在自己搭的小屋里自在!”

  “我看您病得不轻,我用车送您到医院看看吧。”

  郭保民不再说话,只是摆手。郭大娘又把话接过来:“他就怕看病,到现在厂子里还欠着他好几千块钱的医药费没给报销哪!”

  梨城宾馆就是梨城的人民大会堂,四周彩旗招展,北面正门的台阶上、大厅里、门口、走道,四处都游动着记者,扛着摄像机,举着照相机,调度场面,启发感情,抓拍精彩瞬间。人人喜笑颜开,镁光闪烁,把一个隆重大会的气氛造足了。梨城市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们,带着一种矜持,一种自得,一种急剧制造出来的热情,喧哗着走进大礼堂,相互打着招呼,握手,说笑,堵住走道,然后像蚁群一样四下散开去寻找自己的座位。凡是坐下来的人却立刻就不吭声了,埋头在看一份早就放在小桌上的材料,有人面前的小桌子上没有这份材料,就两个人或三个人同看,大概是材料不够一人一份,隔三岔五地才放上一份,这更调动了大家的胃口,反而保证了每个人都能看得到——因为这不是大会公开分发的材料,而是一份传单,或者叫小字报,其内容具有爆炸性:

  让卢定安下来 使梨城市上去

  ——十问卢定安

  材料共有两页,用问话的方式揭发了卢定安的老底儿,一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凭什么当的市长?他原本是个工人,自身素质之差尽人皆知,根本不具备当一个大城市市长的条件。老婆成天烧香念佛,死了个猫还要修坟烧纸,哭天抹泪,跟过去的地主恶霸修鹰坟筑狗墓有什么区别?二问卢定安当了市长以后都干了些什么?自己不懂经济就不抓经济,自己缺少文化就不重视文化、不重视科技,致使梨城的工作一落千丈。且刚愎自用,拉帮结派,把一个好好的梨城拆了个乱七八糟,扒了危陋平房盖成危陋楼房,给骗子开绿灯,逼死老百姓,重用贪污犯,包庇释放犯……“十问”就是十大错误,或者叫“十大罪状”。更让人震惊的是这样一份大批判材料是怎样冒充大会文件堂而皇之地摆在了代表们的面前?要知道光是筹备这个大会就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被视为“梨城市人民政治生活中的大事”,政府要拨款四五百万元,组织工作严格、严密,有条不紊,是谁能做这样的手脚呢?

  大礼堂里急速地安静下来,一种紧张感扫荡了喜庆景象,空气中凝聚着越来越多的火药味……钟佩和袁辉等在大礼堂东侧,要上主席台的领导人物都要走这个门口的,他们先等到了金克任,钟佩把红光公司的事只简单说了几句,金克任的脸色立即变了,他又出面拦住了公安局长、检察长等要员,大家商量一下都觉得出了这么大的事不能瞒着市长,实际是谁也做不了主,或者说是不愿意做主,尤其是金克任。他招呼这几个人进了梨城宾馆大礼堂旁边的贵宾休息室,自己守候在外面,把刚下车的卢定安请了进来。

  卢定安并不知道大礼堂里发生的事情,脸上刮得净光,且挂着作了充足准备的笑容,头发也梳理得格外整洁。但一见休息室的阵势,就知道出事了,不然这几个人不会凑在一块,更不会在这种时候来打搅他——等一会儿他就要作政府工作报告,谁都可以想象得出他此时哪还有心思关心别的事呢?等钟佩扼要地叙述了事件的大概情况,卢定安事先准备好的笑容和风度全没有了,神色阴森,一腔怒气,他低头翻看钟佩刚刚递给他的集资户名单……休息室里比外面大礼堂的气氛更紧张。新当选的红庙区区长袁辉面如死灰,垂头丧气,大气不敢出,一切都仰仗钟佩在前面替他挡着了,偶尔拿眼偷觑一下市长、副市长和其他高级官员,大家都面面相觑,等待着卢定安的发作。

  钟佩悔愧交加,显得极为不安:“我知道这次我们可把祸闯大了,怎样处分都不过分,眼下最担心的是时候不对,正赶上人大会期间,我原想等想出了解决的办法再向市长汇报,可纸里包不住火,万一有人在大会上向市长发难,让市长措手不及,我们就错上加错了,所以赶在开会前向市长报告,真是给领导添堵!”

  金克任写了一个纸条,传给公安局、检察院的头头们,他们也都在纸条上画了点什么。卢定安看看手表,他的手似在微微抖动:“金副市长,你的意见该怎么办?”

  金克任非常谨慎:“钟佩同志能及时通报情况是对的,如果等到下边闹起来市长才知道那可就被动了,刚才我们几个人私下里交换了一下意见,”他把手中的纸条递给市长,卢定安接过来念出了声:“破产!”

  金克任声音压得很低:“对,眼下只有这一条道最安全,亏了一亿多元哪!往哪儿弄去?一申请破产就了结啦!”袁辉抬起头,眼睛里有了亮光:“好主意,这叫破产保护法,国外早就施行用破产法保护自己了。”

  卢定安眼睛幽幽闪光,抑制住厌恶,质问:“你把人家的钱敛过来,又说被骗子拐跑了,一宣布公司破产就完事大吉啦?”袁辉立即又蔫了:“可不破产又有什么办法?抓人抓不到,包赔我们赔不起……”卢定安并不听他说,低头继续翻着手里的集资者名单。金克任解劝:“市长,目前也只有一条道可行啊!”

  卢定安抬起头,眼像刀子:“从这个集资者的名单上看,有许多是拿了几十万元,还有不少拿了百万元以上的大户,这都是私人的钱吗?很值得怀疑。当然更多的是几千元、几万元的小户,那大都是私人挤牙缝挤出来的钱,你因自己的失误坑了这些人的钱,用一句破产就能了结吗?你能心安理得、人家能善罢甘休吗?我讲三条意见:第一,不论出多少钱的,利息一律不给了,出资五万元以下的,本金退还,出资五至十万元的先退还本金的百分之六十,十至一百万元的,查清钱的来路,确实来路清白退还本金的百分之十。百万元以上的暂时不退。至于退还所需的这笔钱怎么解决,等人代会散了以后由市里帮助区里筹措。”

  钟佩不禁憬悟,眼里有了泪光,轻声说:“谢谢市长。”

  其他人也都肃然动容,不能不承认卢定安想得周到。开会唱高调时谁都可以把关心群众利益挂在嘴边,一旦真正出了事,特别是当政府利益和群众利益相抵触的时候,还能有几个人不把群众利益丢在一边?难得卢定安骨子里有一股平民意识,一事当前,尤其是大事当前,仍能先想到百姓利益……

  他眼睛逼视着袁辉:“第二条,检察长正好也在这儿,由检察院牵头成立调查组进驻红庙区政府。袁辉从现在起停职接受调查,你在这个案子中有经济问题就负法律责任,即使没有经济问题出现了这样的错误也不能再担任区长了,区长的工作暂时由钟佩同志兼着。”钟佩欲言又止。袁辉冷汗下来了,众人神情紧张。

  卢定安有了暴戾之气,声调中带着金属碰撞的颤音:“第三条,公安局立案侦查,我就不信他能跑到哪儿去!可以请国际刑警协助嘛!”有人从外面进来催促卢定安:“市长,开会的时间到了。”卢定安站起身:“大家还有什么意见?”

  金克任由衷地:“没有,很好!”

  众人也都响应:“没有!”

  外面宣布开会的铃声大作。

  卢定安走进大厅,整个大礼堂里一阵骚动,倏忽间又安静下来,代表们用各种惊奇的眼光盯着他。卢定安走上主席台,来明远等梨城市的头面人物已经齐齐整整地坐满了主席台,也都抬起头看他,当他回应每个人的眼光时,大家不是低头躲开他的眼睛,就是极不自然地笑笑,每个人仿佛都参与了这个阴谋。卢定安很快就知道大家表情异常的原因了,因为主席台上每个人面前都放着一份《十问卢定安》——他们享受优惠,无需几人同看或传看。卢定安坐下后自然也看到了这份材料……台上台下的人都在暗自观察他的表情。

  开会的时间已到,大会执行主席早就看完了面前的批卢檄文,焦急地来到卢定安和来明远跟前,趴下身子请示:“怎么办呢?”

  卢定安铁青着脸不吭声。来明远也收起了他那著名的微笑,满脸怒气:“这太不像话啦,这是我们梨城最高规格的大会,怎么能允许出这样的纰漏?这是非组织活动,非法的,有意见到大会讨论的时候可以讲嘛,怎么可以搞这样的小动作,一定要好好查一查,严肃处理!我建议让会务组的人先把这个东西都收起来,然后再开会。”

  来明远的气愤是真实的,他内心有一种轻松也是真实的,这件事与他无关,严格地讲这个大会跟他的关系也不大了,谢天谢地他平平安安地到了鞠躬下台的年纪,不再参与竞争了……卢定安的悲剧在于他的虚荣,干了应该干的事,也干了不该干或至少眼前不该干的事,该干的没有干得十全十美,不该干的当然就捅了马蜂窝,结果必然是改造了旧房子却引来一片咒骂声。也许他就处在这样一个麻木的、不懂得感谢却喜欢抗上的时代!执行主席看看卢定安,卢定安仍旧不说话,他便转身去布置。大礼堂里立刻乱了,会务组的人倾巢出动,挨个座位敛材料,交头接耳,嘁嘁喳喳。如果采取冷处理,暂时不予理睬,也许反倒会好一些,其实那份材料大家都看过了,收了纸收不走内容,这样大张旗鼓地一收缴材料,搅了会场,暴露了大会领导者的焦躁和无计可施,弄得会场气氛更紧张了。

  看看材料收缴得差不多了,执行主席宣布开会:“今天上午的大会议程只有一项,就是请梨城市长卢定安同志作政府工作报告,大家热烈欢迎。”

  卢定安在当天早晨现理了发,修了面,也可以说是进行了一番美容。因为他平时笑得少,每到上镜的时候就不会笑,或笑得不够自然,跟市委书记来明远坐在一起反差格外大,一个笑容灿烂,无论是上电视或照片登报纸,都显得亲切而富有魅力,他则永远板着一张硬邦邦的脸,他不是不想笑,不是不想让人喜欢,实在是不知道怎样才能笑得好看,笑得自然。每年一次的人大会不管是不是别人的节日,三个多小时的工作报告可是他的节日。今天这个节日算是砸啦,他表情僵硬,想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都不行,脸颊的肌肉抽动,脑子嗡嗡山响,不知该怎么开头。按理说作这样的报告基本就是念稿子,可刚刚读完人家的“十问”,被骂了个狗血喷头,原来准备的稿子哪还有情绪念得下去?如果回答“十问”,等于变相地为自己解释,又不像是市长在作政府工作报告,说不定还会激起更多代表的反感……没想到代表们的掌声却出奇地热烈,一个高潮过后,他没有开口,大礼堂里又接着掀起更热烈的掌声……

  在一间建筑队的工棚里,简业修的眼前摊着一大摞图纸资料,他似看非看地翻着,顾全德和周原坐在他对面,情态焦虑,他们又是在等候迟到的杜觉。简业修说着闲话打发时间:“顾区长怎么不去开人代会?”顾全德老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我哪还有心思去开会呀!”简业修也有些心神不定:“今天上午可是听市长作政府工作报告。”顾全德焦躁:“我自己的脑袋都大了,还不知道怎么向市长报告呢!”

  周原忍不住了:“简主任,咱们别在这儿傻等啦,杜觉是不会来的。”

  简业修看看他,非常肯定地说:“他会来的。”周原急得就差骂街了:“不信你问顾区长,杜觉架子大得很,我们每次找他都得到他的办公室去请。”简业修低着头晃晃手:“今天可不一样,不是我们求他,而是他求着我们了。”

  周原还是将信将疑,恰在这时候杜觉一步跨进来了:“对不起,又让诸位久等了。”简业修抬眉展眼,显得心里踏实而平和:“没有关系,你不着急我们就更不着急了。”杜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非常着急,你们想必已经商量出办法了,我听着。”

  简业修还在拿着劲儿:“这是你的事,我们都想听听你的打算。”杜觉果然比以往客气得多:“我是被告,你们是原告,当然得先听你们的。”简业修看看顾全德和周原,顾全德推让:“别客气了,你简主任代表市政府危改办公室,就快拿意见吧。”

  简业修一绷脸变得严肃了:“这两天我也睡不着觉,给杜总想了三条道。第一条,按你原来的想法,把危楼修修补补,那你就要自己先买下最上面的一层或两层房子,稍加装修,一家老小都搬进来,我保证,有关这栋楼的各种舆论立刻就会平息……”周原耐不住了:“简主任,都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快说正题吧。”

  简业修自管说下去:“这怎么是开玩笑?不舍财就得舍命,只要杜总自己住进这栋楼,谁还敢说这是危楼?杜总的命即便在梨城不能说是最值钱的,至少不比买了这栋楼的人更不值钱。”

  杜觉几乎是咬着后牙槽:“第二条道。”

  简业修仍是表情庄重:“收拾收拾东西和能带走的钱赶紧出国,不是我瞧不起阁下,以你现在的家底儿,到国外想当富翁不可能,或者读书,或者找工作,今后甭想再赚大陆的钱。以及杜锟同志的一世英名、杜华正同志的政治前程,或多或少地也都会受到很大的影响。”

  杜觉白脸变青,眼光阴冷:“好,第三条道是什么?该是我自杀了吧?”

  周原神情紧张,想插嘴缓和一下气氛,却被顾全德用眼色止住。简业修继续保持激火的口气:“知道青岛有个海尔电冰箱厂吗?是靠砸掉自己不合格的冰箱砸出名的。假如你既不想自己住进去,又不想逃跑,那么就只有一条路可走,炸楼!你是聪明人,想想吧,炸楼的坏处只是损失一点钱,这点钱以你的财力完全能承受得起。但好处可就大了,挽回了土木集团的声誉,保住了杜家的名声,你还可以继续干下去,让所有不安好心、想在这栋危楼上大做文章的人一下子都闭住了嘴。只要这个楼存在一天,人们一看到它就想起你们杜家……孰重孰轻,你难道还掂量不出来?”

  出乎顾全德和周原的意料,杜觉来了个大转弯,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好,我接受,不管你简主任出于什么动机,我相信这个方案是可行的。”

  简业修转换口气:“我的动机就是炸楼。专家论证,施工单位的交代,图纸材料,居民控诉,所有材料都准备齐全了,你不炸,市危改办也可以下令炸。但我炸跟你自己炸可不一样,我炸就成了你的过,你自己炸就是功,是不是这个理?”

  “谢谢你的好意,什么时候动手?”

  “越快越好,最好明天,最晚后天,不能让这栋楼成为人代会上议论的中心。”杜觉终于露出了笑意,但仍旧很冷:“我明白了,不能让它影响卢市长的选票。”

  简业修露出一副怜悯状:“市长是等额选举,只要被上边定为候选人就差不多等于当选了。而令尊竞选的副市长才是差额选举,只要这栋楼在,就是令尊一张巨大的反对票,楼炸掉了,说不定就成为赞成票。”

  杜觉又微微一笑:“不一定,看来你们还不知道,今天早晨大会出了问题,有人散发了倒卢控诉书,他能不能成为市长候选人就难说了。”

  其余的人相顾愕然,这回轮上杜觉显出了快意。

  晚上,简业修估计卢定安该到家了,就特意买了瓶好酒去看他,是市长的儿媳妇甘英开的门,卢沛正陪着母亲说话,这种景象还真不多见。他调侃:“今天小沛怎这么孝顺,竟然有闲空陪着大嫂聊天。”卢沛抱怨:“我说妈妈怎么老是对我不满意,敢情是您给挑拨的。”

  “能被我挑拨成功,就说明你还是有毛病。”简业修的眼睛四处踅摸,“怎么,市长不在?”宋文宜显得有些不安:“是啊,都这么晚了……”简业修问:“他会不会住在宾馆不回来了?”宋文宜摇头:“他说了不住宾馆。”

  卢沛现出焦虑:“会上出事了,您听说了吗?”

  简业修点点头,坐下来拨电话,先打给大会秘书处,再打到卢定安的办公室里,又跟市长的秘书通了话,还找到了金克任:“金市长吗?我是简业修,杜觉同意炸楼了,明天就干,我要不要去当面跟您详细汇报……您在哪里?知道市长在哪儿吗?好的,您好好休息。”凡他认为卢定安能去的地方或有可能知道市长行踪的人都打过电话了,最后也没有找到卢定安。宋文宜更加不放心了,简业修安慰她:“大会上也有许多人在找市长,从下午散会后就没有见到他,金克任在家里,市长也没有跟他在一起……我想,我知道他在哪儿啦。大嫂别着急,我去找他,一找到他就送他回来。”

  宋文宜越发着急了:“这么说他还没有吃晚饭哪!”

  简业修让卢沛照顾母亲,自己匆匆离开市长家直奔同福庄,当他下车后走近那幢黑乎乎阴森而可怖的危楼时,很容易就猜到站在危楼暗影里的人是卢定安。他的脚步声橐橐而近,卢定安仍旧定定地站着,没有转身,也不问话,不知是正在走神儿没有听见他的脚步声,还是根据脚步声已经猜到了他是谁……简业修走到近前抓住卢定安的胳膊:“大哥,你没事吧?”

  卢定安口气生硬:“我能有什么事?”

  简业修急忙掏出手机给宋文宜打电话:“大嫂,我是简业修,正和市长在同福庄哪,马上就回去。”他收起手机默默地站在卢定安身边,肩挨着肩,周围静得出奇。卢定安问:“业修,危改是不是进行得不是时候?或者是我操之过急和太急于求成了,不然怎么会一件件地出这么多乱子?”简业修在寻找宽解的话:“好事多磨,这么大工程不出事故不死人才是不正常。”

  “如果我下来了,你认为危改还能进行下去吗?”

  “不能,您一下台危改工程必然半途而废,不是没有人干得了,而是没有人能顶得住这么大的压力,谁能甘冒这么大风险?我想上上下下对这一点也都非常清楚,所以不会就这样让您下台的。特别是在大会上散发了那封匿名信之后,尽管有些人的本意是要把您给拉下来,实际效果恰恰是帮了您的忙。”

  卢定安转过脸看着他,等他作出解释,那张白天看着有点发黑的脸此时倒被映得惨白,宛若西天将要下沉的月亮。简业修对卢定安表现出足够忠忱的志量:“因为他们做得太过头了,谁也不是傻子,大家心里都有数,谁是干活的,谁是站在旁边看的,谁是挑刺儿捣乱的,谁有野心……中国的老百姓还有个特点,同情弱者,不信就到选举的时候看。”

  卢定安沉沉说道:“也许他们还不了解我这个人的脾气,像这样的大事我下决心不容易,一旦决定了想让我打退堂鼓也不容易!”

  第二天中午,危楼四周用麻绳拦了起来,麻绳外面有警察把守,不许行人和看热闹的人靠近。杜觉问简业修:“可以了吧?”

  简业修点点头。杜觉又问顾全德:“顾区长,怎么样?”“行啊!”顾全德略显紧张,心里祈求但愿不要再出什么差错!

  杜觉向手下一个戴安全帽的人一摆手:“炸吧!”

  惊天动地一声响,巨大的烟尘腾空而起,八层的大楼却在烟尘中原地坍塌成一堆瓦砾,简业修意外地被爆炸声震昏过去……周围一片慌乱,顾全德惊诧无比:“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碎石崩上了?”

  周原叫嚷:“快送医院!”简业修的司机小常冲进来,背起他就跑,跑到吉普车跟前把他放到后坐上……

  进了医院就由不得他们了,先办了住院手续,然后被放到白色的小推车上,把他从这个屋推到那个屋,从这一层楼推到那一层楼,做着各种各样的检查……由于他多年搞城建、搞拆迁,结交的人多,又是在那样一种场景下被震昏入院,消息传得快,来医院看他的人也非常多,不管什么人来了,他都不睁眼,不说话,一脸冷漠。

  老天对他不公,这太让他寒心,让他绝望了,他不愿意看到别人对自己的同情、怜悯,更不要说是假同情、假怜悯,甚或是嘲讽、庆幸。当公司的杨静、叶华等几个年轻人闻讯赶到了,他脸上才稍许有了些热情,但仍然闭着眼睛:“公司里怎么样?”

  杨静满腹焦虑却强自镇静:“您放心吧,一切都按着您的想法在一步步落实,听说市人大代表们,联络了几十个人共同提名,推举您成了副市长的候选人,明天上午就要投票了。”

  简业修一脸愤怒:“他们拿我当陪衬,又想羞辱我,我已经打了辞职报告,辞去一切公职,专门经营九河公司,假如我还能活着走出这家医院的话……”

  程蓉蓉和叶华泪如雨下:“没有假如,您肯定会没事的!”

  在这同时,于敏真、简玉朴和简业青,来到简业修的姐夫田超的办公室。

  田超向亲属讲解简业修的病情:“他脑子里有个瘤子,是什么性质的还不能确定,个头已经不小了,差不多有核桃那么大,因为它压迫视神经,所以导致眼睛看不清东西……”于敏真听到这儿昏了过去,大夫们开始抢救她……把她救醒过来。简业青还算镇静:“听说那天他在河口区开会也来过这一手,坐上吉普车一颠,眼睛就又好了。”

  田超解释:“是的,坐汽车,特别是乘飞机,脑子里的瘤子受到震动移位,不再压迫视神经,眼睛就看得见东西了。但因外力震动瘤子移位,也可能正好压迫住视神经,就像在爆破现场发生的事故一样,他自然就失明了。”

  简玉朴几乎要垮了:“还能救吗?”

  田超仍保持着医生应有的冷静,在其他亲属眼里他的这种冷静有点可恶:“不幸中万幸的是瘤子的位置还不错,可以做手术。”

  于敏真急问:“手术的危险性大不大?”

  “脑子的手术哪有没有危险的,一切得等打开来看,最坏的可能也许就下不了手术台!”

  于敏真想知道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如果不做手术,会怎么样呢?”

  田超一反往日的木讷,语气果断且带有不容置疑的权威性:“那毫无希望,只有等着了,长了一年,短则几个月。”

  简业修让杨静搀扶着推门进来,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我要做手术!”

  简业修住的病房是梨城中心医院里最好的,平时是给市里头头或外国要人预备的,眼下头头们都挤到人代会上去了,没有人还愿意呆在医院里,好病房就空了下来。再加上九河公司有钱,简业修的姐夫又是这家医院的主治医生,还能被亏待得了吗?他的这间病房十分宽大,病人一张大床,还有一张供陪伴人睡的单人床,于敏真和儿子都搬来同住,他们还有自己专用的卫生间和厨房,可以在医院里订饭,可以到外面买饭,也可以自己动手做一点病人想吃的东西……晚上,来探视的人都走了,宁宁占据着写字台在写作业,田超匆匆进来打开电视机:“快看,一套正在重播人代会的专题新闻。”他选好频道,电视屏幕上出现大会会场,代表们已经坐好,副市长的候选人都被安排坐在第一排,金克任、杜华正等脸色发白,神情拘谨。大会主席宣布:“副市长是差额选举,每个候选人要发表十五分钟的演讲,下面演讲的应该是简业修同志,由于他生病住院,代表们推举他的老师和合作者夏尊秋代表,介绍一下简业修同志的情况,大家欢迎。”

  宁宁停下笔扭脸对着电视机,这一刻应该说是于敏真梦寐以求的,此时却出奇地平静,她拿眼瞄瞄丈夫,简业修紧闭双眼,脸上的肌肉绷得很紧,还有些微微抽动,他似乎很紧张。夏尊秋走上讲台,她定了定神:“我无法拒绝代表们的委托,但我实在不知道该不该做这样的介绍,因为我拿不准简业修同志是否愿意当这个副市长的候选人,原来拟定的候选人里并没有他,是近百位代表临时把他推举出来的,这非常了不起,令我感到这个大会的公正和可贵的责任感,我想简业修躺在医院里也会有同感的。他是我的学生,也许是最优秀的学生,去年刚获得了硕士学位,现在是建筑学的博士研究生,他为了这个城市的建设,为了完成市政府下达的危陋平房改造工程累病了,他是真正的积劳成疾……”夏尊秋的声音竟有些哽咽。

  简业修在床上斜倚着被褥,突然怒气冲冲地吼了一声:“关掉!”

  还在电视机旁边站着正看得专心的田超,被吓了一跳,赶忙关机悄悄退了出去。于敏真跟出来小声道歉:“对不起呀姐夫,他是叫病拿的,脾气越来越坏了。”田超憨厚地一笑:“没事,没事。”

  于敏真又回到病房,看见丈夫的牙帮骨咬得死死的,两个眼角却有泪珠流下来。她上床用手掌轻轻地为简业修擦去眼泪,然后把他的头揽进自己的怀里……于敏真以及家里家外、上上下下的所有人,都认为简业修自从被检察院抓过之后就对仕途失去了兴趣,有点破罐儿破摔的味道。实际都被他骗了,他认为自己从班房出来以后才找到最佳生存方式,进入了最符合自己个性的年龄阶段,因为他知道了自己来时的路有多长多艰难,也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过去他给人的感觉是雄心勃勃,前途无量,其实那才是一种很表面很肤浅的现象,不过是对自己权力和地位的责任感,那时他是有原则的。而原则第一是绝对爬不上去的!在经历了几十次的审讯、几十次的羞辱、几十次的妥协、几十次的想到过死之后,世上的一切原则、纪律、规范在他脑子里都变得模糊了,出来后他嘴上说不要的正是他想要的,他发现这样玩儿着干,干着玩儿,居然歪打正着地在官场一路顺风,自己也挥洒自如,得心应手。就在他一步步接近目标时,自己却倒下了,是老天无眼,还是老天有眼?

  过了很长时间,宁宁写完作业也悄悄地爬到单人床上睡了,于敏真觉得简业修似乎也睡着了,就放下他的头,为他盖好被子,轻轻下床,在床边双膝跪倒,双手从脖领下掏出一个贴身的银十字架,默默祈祷,神情无比虔诚,双眼微闭,苍白的额头上横着一条含愁带怨的皱纹。女人是不可能真正会原谅背叛过自己的男人,却可以作出原谅的样子,有时甚至连她们自己也相信原谅了对方。其实把什么都还记在心里,一有不快就会翻老账。简业修突然被重病击倒,让她无比恐怖,不仅是怕失去他,还意识到这可能是对他的惩戒……她默念着:亲爱的天父,永在的神,我心里的愁苦你是知道的,我的心思意念你看得清清楚楚,求你怜悯我,求你赦免我一切的罪。这些日子我表面上还能容忍我的丈夫,迁就他的过错,心里却记恨他,不能忘记他给我造成的伤害和痛苦,我的心里没有喜乐,缺少爱,只有怨恨和绝望。主啊,你为救我们这些在罪中必死的人,谦卑你自己,亲自上十字架,受难受死,用你的血为我们赎罪,将永生的恩典赐给我们,使我们在这世上总有盼望,总有安慰。你这样爱我们,我们每时每刻地存活,都是靠着你的爱,我们却总不知道感激,还总是行各样的罪,败坏生命,亏欠你的荣耀。慈爱的主,你教我们爱人如己,宽免别人的债,可是我是如此软弱,没能将你的话做出来,实在不配做你的儿女。如今我的丈夫重病缠身,我是多么盼望他能好起来,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父啊,只有你能救他脱离这病痛的折磨,求你怜悯他,求你彰显你的大能,医治他的身体,洁净他的灵魂。求你召唤他,不要因他的过犯抛弃他,求你宽宥他、帮助他,使他做完全的人、你所喜悦的人。主啊,求你垂听我的祷告,抚平我的忧伤,我知道没有什么能把我与主的爱分开,你的爱总与我同在。父啊,求你时时保守我们在基督耶稣里,常有平安和喜乐。这样的祷告全是奉靠我主耶稣基督的圣明。阿门!

  她低眉柔婉,神情贞静,闪现出一种内在的光辉。

  简业修睁开眼悄悄地看着她,似乎也受到一种命运的昭示,他立刻被感动了。她脖子上一直戴着他给买的项链,什么时候换成了这十字架?他居然没有发现,他对她太不关心了……于敏真祷告完,睁开眼看到简业修的眼睛,他好久没有用这种和好的带着歉意和温情的眼光看她了,她万般柔情从心上涌起,用手抚摩着丈夫的脸哭了,一边哭一边吻着他的额头、脸、耳朵……

  简业修终于开口了,想用痞子腔让自己和妻子都轻松一点:“你能不能别哭了,留点眼泪到送葬的时候用。”于敏真真的止住了哭声,但眼泪还流不完:“对不起,业修,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简业修无语。

  既然能够交流了,于敏真就恨不得把这近一年来心里积存的话都倒出来:“我知道你烦我,这么长时间你几乎不怎么答理我,我知道是我不好,我是家里的老闺女,从小被娇惯坏了。自从当了外方的代理以后,压力特别大,回到家里就恨不得扎到你怀里撒撒娇,叫你哄我,给我出主意,给我鼓劲,可你白天有忙不完的事,晚上还要读研究生,我又担心自己快老了,变丑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老有一股邪火,一见到你就想往你身上发,可我真的非常爱你,怕失去你。白天在公司里对那些不相干的人倒会赔笑脸,可见了你为什么会那样……我好后悔啊,我是变态,我为什么要去当那个总经理?为什么要去挣大钱?现在看,这些对我们又有什么用?事业也许是男人的生命,但家庭幸福才是女人的归宿。我一直都认为嫁给你是嫁对了,别的女人都喜欢你,更说明你优秀,我为什么不守着你,不照顾你,不让你高高兴兴的,我真是后悔啊,是我自己空了,成了一扇门,你才会出去,我逼着你把爱我当成一种义务、一种责任,这爱还能不死吗?但愿你脑子里的病不是跟经常生气有关……”

  简业修伸出胳膊用力把妻子拉进怀里,一只手为她擦泪,心里惊奇于敏真的变化,刚才这些话是她过去绝对说不出来的!他也轻轻安慰她:“我跟你说过了,我的病是在检察院里给气出来的,跟你无关,不要瞎想了。我以前爱你,现在仍然爱你,平时对你照顾太少了……还有给你造成的种种伤害,你肯原谅我吗?”

  “我从来没有真正地记恨过你,就在我们刚吵完架的时候,我也立刻就后悔,当时就原谅了你的所有行为和气话,这一段尽管我们相互不说话,其实我也默默地全盘接受了你的精神世界,你的生活态度。”

  简业修的心里翻腾着对妻子的歉意,一遍遍柔声说着:“对不起。”

  于敏真唏嘘不已:“我也一样,但愿我们能一切从头开始。”

  简业修更是五内俱焚,向妻子坦陈肺腑:“我也不愿意现在就走,刚找到感觉能真正按自己的兴趣干点事了,哲学家说每个人都有适合自己个性的年龄,我就刚刚进入这样的年龄,可我也许明天就从手术台上下不来了……九河刚开业的时候有个灵鸽说我要埋在翠湖,当时不懂她的话,现在有点明白了。幸好翠湖建起来了,这几年还算没有白干,那些大楼就是我的纪念碑了。”

  于敏真疯狂地吻他:“我爱你,我爱你,我不能让你抛下我……”简业修精神几近崩溃,尽力克制着内心的绝望和晦暗:“我已经体会到了,生命不过是一呼一吸,十分脆弱,不堪一击。”于敏真却反复说着宽心的话,好像也为了强迫相信:“你的身体很壮,会挺过这一关的。”

  简业修想维持一种至死架子不倒的男人尊严,强撑着交代应该交代的事情:“死亡是最大的玩笑,每个人都知道总有一天会死,但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怎样死。如果我过不了明天这一关,你太年轻,应该再嫁,但不要给宁宁改姓,爸爸太看重这个孙子了,我坑了他,让他断子就别再叫他绝孙了!”

  于敏真捂住丈夫的嘴,又放声大哭起来……

  第二天早晨,简业修的脑袋被剃得光光的,紧紧抱着哭得满脸模糊的儿子。当他在护士的催促下放下儿子,躺倒小推车上正要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夏尊秋陪着吴虚白赶到了,吴虚白见状一下子有了哭音:“业修兄!”

  “老吴!”简业修坐起来,两个人紧紧抱住,都哭了。

  简的家属们以及夏尊秋也都是眼睛红红的。

  好半天,吴虚白才松开手,哽咽着:“昨天我一得到尊秋的电话,陆老先生就叫我立刻搭班机赶过来,老先生临行时交代,不惜一切代价也把你的病治好!我在手术室外面等你平安出来,感谢你让恒通财团在梨城的投资获得成功,今后我们的合作还长着呢,我对此有绝对的信心!”

  “谢谢你来看我,也替我谢谢陆老先生。”

  “不,我不给你带这样的口信,等你当面去亲自跟他说。”

  简业修把眼光转向夏尊秋:“谢谢夏老师。”

  夏尊秋过来握住他的手:“你一定会没事的!”

  简业修抓住夏尊秋的手格外用力:“我只是不甘心……”

  “你还有时间,还会有机会的!”夏尊秋在他的脑门儿上亲了一下,松手扭过脸去擦泪。

  简业修又转向老父亲:“爸,对不起,我几乎还没有尽过孝哪……”

  老人泪水纵横。于敏真又扑上来,大放悲声。

  众人拉开她,护士缓缓将简业修推走了。

  1999年夏 蒋子龙文集.3,人气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