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漫长又很不平静的夜晚就要过去了,来明远凌晨起来,洗漱完就躲进自己的收藏室里欣赏古钱币,每临大事有静气,别人躁他不能躁,别人急他不能急,别人乱他不能乱!这间屋子的四周摆满高达屋顶的文物架,架上摆放着一些珍奇古玩,但更多的是精美的布匣,大概有几千枚之多,上面贴着黄纸条,写明匣内所藏何物。在文物架没有遮挡的墙壁上挂着几幅古人字画……来明远戴着雪白的丝绵薄手套,拿着放大镜,在仔细把玩一枚枚古钱币——收藏古钱币正是他的爱好。一钱一匣,有的一套一匣,有刀币、布币、方孔圆钱,松花绿,宝石蓝,砂晶状的朱红,乌黑闪亮的墨光……来明远痴迷其中,这期间他不接电话,也不许被人打搅。他每天上班前、下班后,洗完澡之后必定到这间收藏密室里呆一会儿,纵有天大的烦恼,他一走进这间屋子就全忘了……他称自己的收藏室为“健身房”、“洗脑间”。但是,今天他的这些规矩可能都要打破了,外面的电话铃声响个不停,他只好摘掉手套,走出收藏室。
历来,人们都认为早晨是空气最新鲜的时候。可当今城市的早晨,却最是空气龌龊,路面肮脏——因为所有的污染源都随着人的苏醒而开始起动,汽车拥挤,摩托成阵,每一辆机动车都是一个移动的烟囱,污浊的烟气在低空弥漫。梨城的早晨还有一景,清洁工跟上班的人流一块出动,挥动着大扫把将马路搞得尘土飞扬,只是苦了行人和骑自行车的人,姑娘们用纱巾把自己的脸部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更多的人戴上了口罩。
但,有个人不怕这些——他就是用浓墨描了两条长眉毛的王宝光,昂头挺胸,穿街走巷,凡路过之处都引得上班的人回头看他,议论纷纷,指指戳戳,甚至有人向他吹口哨,高声叫喊:“老蔫儿!”“长眉二哥!”他旁若无人,大步流星,走到市委大楼的前面却被挡住了……大楼前面坐着黑压压一大片人。在这些静坐的人中可以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他们在染整厂的大食堂里愤怒地呼喊过,现在却非常安静,也很规矩,不吵,不闹,并未阻断大道,是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阻塞了交通。
染整厂的人只是静静地坐着,按理说没有丝毫的热闹——但在梨城人看来,那么多人凑在一块坐着就是一种热闹,人看人就是热闹,静坐的人不热闹,看静坐的人也可以成了热闹。静坐的人无声,站着看静坐的人却不甘寂寞:
看这阵势得有上千人吧,不知头头能拿这些人怎么样?
我看怎么样不了!你看看他们的牌子,这里边有高人!
静坐者们神情肃穆,他们相互不说话,也跟四周包围着他们指指点点的人不交流,在他们中间竖起三块牌子,申明了他们静坐的原因和要求:要工厂、要工作、要吃饭!
简业修被韩星拉着挤过一层层看热闹的人群,在能看到静坐者态势的地方站住了脚,他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韩星可比圈子里边静坐的人紧张多了,跟简业修小声嘀咕:“简主任,你看这会捅出大娄子吗?”简业修也拿捏不准:“这可很难说,谁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他们提的三个口号倒是很冷静,也很策略,远远地躲开了政治。”“如果公安局动用防暴队把他们都抓走,我就起诉,在梨城告不了,我会到北京去告,你能说服许良慧出来为他们辩护吗?”
简业修把韩星拉出人群,找了个好说话的地方,诚恳叮嘱:“最好不要闹到那一步,眼下你还能跟静坐的人通上话吗?劝他们别再往大里闹啦……”
“众目睽睽,怎么通话?”韩星焦虑,“问题是大家都僵持在这儿,没有台阶下,想收也收不了。”
“好吧,我去找市长,看能不能通过市里压杜华正撤销合同,你守在这儿,一有机会就立刻劝大家收摊儿,千万不要闹到无法收拾的地步!”简业修嘱咐完韩星就直奔市政府,本来就没有多远,他一溜小跑来到市长办公室门前,正要举手敲门,听到里面闹闹嚷嚷,他便放下手轻轻推开了门,见到里面有一屋子人,还有一屋子烟,大家听到门响都回头看他,卢定安面色青灰,目光冰冷,使屋子里的温度更低了,烟雾仿佛也凝结成了幔帐。金克任走近简业修轻声问:“杨美芬怎么样?”
这实际是替市长在问,他敢肯定卢定安也想知道简业修去北京的结果。
简业修点点头:“接回来了,一切顺利,请放心。”
卢定安又把目光转向染整厂厂长郑京年:“你接着说吧。”
郑京年满脸惶惧,委顿不堪,却又不甘心地嗫嚅着:“肯定是韩星在背后煽动的,我敢拿脑袋打赌。”杜华正呵斥道:“行啦,你那个脑袋现在一钱不值。”他转而又抬头看着卢定安:“市长,惹出这场乱子的前后过程大体就是这些,是我们的工作有失误,该检讨该处分先得等着把眼前静坐的事处理完了再说,您觉得怎么样?我们听您的指示。”卢定安正想说话,杜华正的手机响了,卢定安闭住嘴,脸上的肌肉在跳。杜华正站起身接电话:“噢,来书记,我正在卢市长的办公室里商量这件事……是,是。”
卢定安盯着杜华正,声音略带喑哑:“这个事件根本不该发生,完全是领导的贪心、私心造成的,你杜区长把郑京年引见给你的儿子,你的儿子又引来了一个南方客商,钻危改的空子,发危改的财,给危改添乱!你郑厂长,为了官升一级,不顾近千名职工的死活,仨瓜俩枣地就把厂子卖了,才激起这场乱子,是不是这么回事?”
杜华正小声说:“市长,刚才来书记打电话指示我,决不能去向静坐的工人服软,怕引起连锁反应。”
“什么连锁反应?”
“这一次政府输了,答应了他们的要求,以后其他单位会纷纷仿效,想个歪词都可以上街啦!”郑京年似乎也来了精神:“这倒也是啊!”
卢定安叮问:“叫你说应该怎么办呢?”杜华正试探着说道:“现在似乎是个上街的时代,诬告无罪,告状有理,上访更是家常便饭,不能这么轻易地答应他们的条件,至少把背后负责组织、挑动和带头闹事的骨干整治一下。”
卢定安在心里掂掇着轻重:“你想激化矛盾?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
杜华正一看自己吃不了就赶紧向外扒拉:“市长,这可不是我的意思,是来书记叫这样干。”卢定安目光阴沉,转向分管政法的副书记常以新:“老常,你的意见呢?”
常以新已经早就想明白了来明远跟卢定安之间的矛盾由来,他们不是因为意见不合而对立,而是因为双方的对立而意见不合。无论碰到什么事情他们都不会合的,一个只要说了向东,另一个就必然会说向西,在这种对立中他的处境最危险,因为他不具备单独跟卢定安抗衡的能力,他想要的是在书记和市长的矛盾中得到自己应该得到的好处——这就是打击卢定安的霸气,阻止他到换届的时候过渡成为市委书记,甚或由市长兼任书记。在中国似乎有这样一种惯例:市长干好了就当书记,霸道一点的人就会把市长和书记都由自己包下来,如上一届的杜锟。常以新为自己设计的策略是在群众面前扮演被夹在书记、市长中间的鲜肉馅饼,万不可被当成挑拨两个大头头起矛盾的小人。他看着卢定安耍了个滑头:“要不我再去当面请示一下来书记再说?”
卢定安声调沉缓:“我是问你这个政法书记自己的态度!”
常以新本来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此时却变得吭吭哧哧了,主要是在揣度卢定安的心思:“……牵涉到的人太多,我们又不知道背后的组织者是谁,怎么个整治法呢?当务之急是先平息这场事端。”
卢定安又问金克任:“金市长,你认为呢?”
以金克任的角色是卢定安的副手,回答自己顶头上司的问话不能模棱两可、含糊其辞:“我的意见是尽量不要把事态闹大,处理得越快越好,把影响控制在最小的范围。”
卢定安似乎要一个个地都问过来:“业修,你说呢?”
简业修正等着这一问哪,他知道自己是这一屋子人中最没有顾虑的了,就亢声而答:“市长,首先要弄清这场静坐的性质,不是工人闹事,挑起这场事端的是那份卖厂合同,工人向领导反映过,召开职工大会讨论过,也抗议过,一切合法的手段都用过了,都不奏效,或者说根本就没有人理,这才采取了这种不得已的办法。这是个近千名职工,也可以说是近千个家庭吃饭的问题,兔子急了还咬人哪,工人被逼无奈才走这招险棋。但人家没做过头,要工作,要饭吃,保企业,合情合分合理合法,这么多人,你怎么整治?用警车都抓走?抓得过来吗?派防暴警察?那不要酿成一场乱子吗?再说这也不是根本解决问题的办法,这些人丢了工作,丢了饭碗,终究是政府的负担,早晚还会闹的,你就是抓走了他们也还是要面对工厂怎么办的问题,所以应该撤销那份不合理的合同,答应工人们的要求。”
卢定安扫一眼满屋的人:“谁还有什么不同的意见?”不被他点了名字,谁还愿意在这种场合出头?大家都一声不吭地看着他。他开始作结论:“好了,事不宜迟,我们速议速决。工人提出的三条要求是正当的,一会儿请杜区长出去处理这件事,该检讨的检讨,该承担的责任敢于承担,要承认那个合同是不合理的,公平竞争嘛,如果再没有人出更高的价了,职工们不也就无话可说了嘛。要答应工人的要求,让职工们自己选举厂长,新的工厂领导班子根据工厂和工人的利益重新安排迁厂的事。”他的眼睛转向郑京年,提高嗓门,加重语气,“你郑厂长赶紧去海南追回那笔定金,少了一分钱你自己包赔或者负法律责任,追回定金,退还给杜觉,撤销原来的协议。总之,必须让静坐的人尽快离开,我在这儿等着。杜华正同志,我可提醒你,这件事如果处理不好,拖久了,闹大了,你可兜不了!这种时候,大家都要放下斤斤计较的小心眼儿,百姓为大!”
散会后人们纷纷向外走,常以新却顶着人流来到卢定安的跟前,小声说:“明远同志提议下午开个常委会,让我征求一下你的意见。”
卢定安心里一动:“什么议题?”
常以新却说得平淡而轻松:“是我分管的这一块,政法,治安。”
卢定安沉了一会儿:“我可没有准备,你们要觉得已经准备好了那就开吧。”
“那我就通知常委们了。”常以新走了以后,办公室里就剩下金克任和简业修了。金克任显出某种不安,犹豫一阵才对卢定安说:“在开常委会之前您是不是先找来书记谈一谈?”
卢定安低着头,嘟嘟囔囔地说:“怎么谈呀?”他心里陡然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冷漠情绪,来明远什么时候见了他都是笑呵呵的,好像挺随和、挺亲热,给别人的感觉也似两人的关系还不错。其实大家都很清楚他们的心里隔着一个冰窖——这种笑里藏刀、心照不宣的战法,着实让他别扭。他抖抖脑袋,似乎是像抖掉头发上的脏东西一样摆脱头脑里的种种不快,对简业修说,“你去现场盯着,有什么意料不到的情况及时告诉我,绝不能让这件事影响全市的危改工程。”
简业修答应着也向外走,金克任在后面叮嘱他:“别忘了十点钟去翠湖啊!”简业修扔回一句:“忘不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卢定安和金克任,金克任显然是有话要说,却迟疑着始终没有开口,转身也向门口走去。卢定安叫住了他:“克任。”他停步转过头来:“您还有事吗?”
“你不是有事要跟我说吗?”
“哦……我对下午的常委会有点不安。”
卢定安低下头,默默无语,显然他也正为此感到了不安。金克任又问:“您真的认为只是讨论治安吗?”
“这还用说吗,以讨论治安为由头,否定危陋平房的改造。”卢定安明白了金克任的不安,他作为副市长也夹在了市长和市委书记中间,得罪了谁都够戗。如果常委会上议论到危改问题,他不发言是不行的,该怎样表态呢?卢定安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金克任:“你跟小罗碰个头,把你们两个人手上的有关危改的资料凑齐,给我一份儿。”
金克任不躲避地迎住了市长的目光:“好吧。”
外面空气冷沁,寒魄动心。市委大楼周围各条路口都有警察把住,看热闹的人被驱赶到远离静坐人群的地方,现场越安静,气氛却越紧张,杜华正来到静坐的人群前,他清了清嗓子:“大家辛苦了,你们是为了解决问题来的,不能老这么坐着啊?郑厂长已经没有资格处理你们的事情了,我亲自来解决这件事……我叫杜华正,是河口区的区长,请你们领头的出来,咱们谈一谈。”静坐的人都盯着他,眼睛里带着明显的不信任,没有一个人应声。“你们总有代表吧?总有人张罗、通知这件事,请这些人出来咱们商量个解决的办法嘛!”
仍旧没有人搭腔。沉默可能是怯懦的掩体,也可能掩藏着一种危险。
杜华正被晾在众人面前,有些尴尬,有些恼怒:“你们总得有人说话呀,不说话问题怎么解决呢?”
供销科长大胡高声说:“我们这里没有头,没有代表,大家一块都没有饭吃了,你有话就对大家说吧。”
“我看你就可以当代表。”
“我说我不是代表,你要非拿我当代表,我也没有办法。”大胡站起来问静坐的人,“我是你们的头儿吗?”
众人齐应:“不是!”大胡又坐下了。杜华正碰到了简业修冷冷的似有几分幸灾乐祸的眼光,他突然改换腔调,声音里有了明显的热情:“好吧,我就对你们大伙说……”
北方的深冬,郊外的绿色就只剩下道路两旁的冬青了。但,即便在北方,也许多年没有那种呵气为霜,滴水成冰,地面被冻出许多大裂子,让人伸不出手来的冬天了。冬天反而成了进行土木建设的大好季节,天高无雨,空气干燥,格外显示出人的惊人能量,连接环城高速公路和翠湖新区的八车道大路修通了,新区的南部有几十幢建筑已拔地而起,有的正在封顶,有的建了一半,有的刚刚看到像甘蔗林一样拱出了地面的钢筋……
夏尊秋领导的建筑系承担了翠湖住宅新区的部分设计工作,她每周都到工地来一次,每逢她来都会有参与设计的老师和学生陪着,夏晶晶出人意外地也在这支队伍里,格外招眼。夏尊秋头戴着安全帽,在现场检查施工质量,纠正和修改某些指数,她眼前摊着一片图纸,神情颇为激动:“这么好的自然条件,全无阻碍,就像一张洁净的白纸由我们在上面作画,再画不好,我们建筑系的牌子岂不就让你们给砸了!”
她的眼光从图纸上转向建筑:“建筑是空间存在,其全部奥秘就在于把握空间,和环境虚实相间,相辅相成。千万不可靠山不见山,临水不近水,完全与自然环境隔离。你们看,这是一座大商场,两边是餐饮、邮电、娱乐等行业,建筑物就要体现出热闹、繁华、兴旺!”夏尊秋又带领学生来到一幢建了一半的大楼前,“眼下西方建筑界正讨论两个新概念,一个是‘生命建筑’,就是给建筑以生命。他们提出建筑物和建筑材料再也不是哑巴、聋子和瞎子,而要让它们以生物界的方式感知内部的状态和外部的环境,并及时作出判断和反应,比如能预报建筑物内部的隐患、整体或局部的变形和受损情况,在灾害发生时能保护自己,继续存在下来,等等。第二个是防止‘建筑暴力’,俄罗斯的医生发现,住在城里大型预制板房住宅的居民,近视眼发生率是农村地区的两倍,有三分之一的人患有易怒、激动、紧张和焦虑等心理疾病,犯罪率高,至于未老先衰、智力发育滞后等现象就更普遍了,英国王子查尔斯甚至指责建筑师给伦敦造成的损害甚于德国法西斯的炸弹。大自然按照自己的条件塑造了人的眼睛,眼睛是用来看树的枝叶,起伏的山峦,大片的草地,蓝天绿水以及一切赏心悦目的东西。人类曾凭感觉建造适合自己的建筑物,可如今我们却把人装进了一个个毫无个性的钢筋混凝土的盒子,把人送入了他们本不适应的环境,建筑本身成了伤害人类自己的暴力!”
就在夏尊秋跟老师和同学们讲解、分析设计的时候,简业修和金克任陪着国家安居工程调配局的局长、梨城银行的行长,也来到现场。金克任做个手势,让大家别吭声,悄悄站在后边听。这些学生都是未来的建筑师,不同于那些主要是为了拿文凭的官员硕士生们,听得认真,记得认真,夏尊秋也讲得认真:“后面那一片是学校,有中学也有小学,建筑格调要雅致、轻捷、活泼,眼前这一大片是住宅区,也是翠湖的主调,这就要宁静、幽闭。中国人对居住环境的选择,是尚静,深山养性,禅宗修性,苦思悟性,都以静为要义。为了深化建筑意境,静有时需要动来补充。你们看,轴线的纵横转换,空间的内外渗透,庭院的形长闭合,远近的形势变化……这是安居工程的样板住宅区,那个角上是小康人家的居住地,也可以叫高级住宅区,要有别墅的清幽,凝固一种高洁和温婉的气韵。”
金克任带头鼓掌。夏尊秋蓦地回眸凝视,脸上立刻绽出微笑:“您好,我们在讨论设计。”金克任一脸轻松:“我陪参观的客人来过多次,还是第一次听翠湖的设计者讲翠湖,味道就是不一样了。”
“哪里,”夏尊秋趁机为自己现场教学作点注脚,“关于建筑和环境的关系,在现场一看胜似在教室里讲上半天。”
简业修为大家作了介绍,给每个人发了一本印刷精美的翠湖新区说明书,图文并茂,还有不同楼型的房间平面图。他指着说明书作解释:“翠湖的布局共有十个园,第一期工程先建五个园,最早的一批房今年春节前完工进住,全部建成需要五年的时间。”
李行长凑趣:“好地方,张局,买一套吧,退休后在这儿养老多好。”
张局长果真有些动心:“的确不错,环境好,设计得也好。”
他们品评着眼前的建筑特点告别了夏尊秋,在翠湖走马观花地兜了一圈儿,中午回到梨城大酒店,有一道程序是绝不能少的,那就是金克任宴请诸位财神爷。张局长耸耸肩膀故作惊恐:“李行长,今天金市长这顿饭可不好吃啊,有点鸿门宴的味道。”
金克任先给自己找退路:“不是我的饭,是简主任做东,再说您手里掌握着几十个亿,对付我们不是小菜一碟嘛。”张局长官脸一拉:“老兄也太厉害点了吧?”
李行长在一旁敲边鼓:“这叫先下手为强,会用人,动手早。”还没有吃饭金克任就有点心急火燎了:“怎么样,张局,至少给我们六个亿吧?”
张局长夸张地瞪大眼睛:“嚯,你可真敢张嘴,全国总共才五十个亿!”
金克任既然开了口就一钉到底:“您不能搞平均主义,别处还没有动静哪,您看到了,我们这里已经全面铺开,搞到一半了就是缺少资金,就等着您来雪中送炭哪。”
“金副市长真厉害,还滴酒未沾哪张口就要六个亿!”张局长突然做出一副豪爽样,“那好,你喝酒吧,三杯一个亿。”金克任有点怵:“……我实在不会喝白酒,再说下午还有常委会,能不能罚我吃肥肉?”
“哈哈,吃肥肉是你的特长,你想得倒好,又解馋,又得钱。”
简业修想代喝,想到自己的身份,恐怕没有资格代副市长喝,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金克任突然站起来:“说话算数?”
“一言九鼎。”
“好,”金克任真的往肚里灌酒,一看就是不会喝的样子,喝到第四杯时呛住了,脖子老粗,涨得通红,连眼珠子都通红了,咳得哩溜歪斜,逗得大家哈哈大笑。简业修站起来:“您都看到了,金市长的确是不能喝酒,他酒精过敏,一杯就醉,很快全身都鼓起红疙瘩……能不能让我代他喝?”
张局长斜眼一瞟:“你要想替副市长喝,就不能还是老规矩了……”
简业修敢充大头就得任由人家提条件:“您说怎么喝吧?”
“第一轮,我喝一杯你喝一杯,第二轮我喝一杯你喝两杯,第三轮我喝一杯你喝三杯,第四轮我喝一杯你喝四杯……这样依此类推,直到我说不喝了为止。”张局长是位喝家,连说带笑,喝到第六轮的时候才停住,简已经喝了大概有二十多杯了,他紧跟着又敬李行长:“李行长,您叫我怎么喝,我就怎么喝。”
李行长摇头摆手:“咱们俩就免了,你不就是搞了个住房贷款吗?我看早晚都得走这一步,没问题……”
简业修强力控制着自己,直到送走了领导,他才歪倒在台阶下。身材娇俏的程蓉蓉不知从什么地方悄没声地闪了出来,现出非常心疼的样子:“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要命地喝啊!”
简业修嘻嘻哈哈:“想要钱就不能顾命。”
“这样就能拿到钱吗?”
“是啊,我就是这样把钱拿到手了!哎,你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街里可是出事了!”
简业修一瞪眼推开程蓉蓉的手,自己一溜歪斜地走进卫生间,趴在马桶上面用手指使劲抠自己的咽喉,哇哇地大吐……程蓉蓉略一犹豫也进了男卫生间,替简业修捶背,脸上洋溢着无限温存。
进出卫生间的男人们先被吓一跳,继而用异样的眼光打量他们。简业修从马桶上抬起身子,眼火闪发,满嘴白沫:“你快出去!”他趴到洗脸盆前用冷水漱嘴、冲头……痛快淋漓地折腾完,却掏不出可供擦水的手绢,程蓉蓉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他,架着他走出卫生间。 蒋子龙文集.3,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