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满勤”——连工人对这个词都非常生疏了。它的本意就是一个班组、一个工段、一个车间、一个工厂,没有缺勤的,全部人员都到齐。还有一种定义是指一个职工在一个月或一年当中,不迟到不早退不旷工不请假,干满点儿,出满勤。时下在国营或集体企业里这有点像神话了,怎么可能呢?工厂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就没有“满勤”这一说了。这一天正是染整厂发工资的日子,一个月当中,只有这一天到厂里来的人最多,能让人想到“满勤”这个词儿。但是,人们领到手的钱并不是半年的工资,而是只有当月的干工资,不带奖金。停产后显得破破烂烂、死气沉沉的染整厂,有了某种躁动不安,很快就有一种消息像旋风一样在厂里传开,说这是最后一个月的工资了,下个月还不知道到哪儿去领钱哪!于是领了工资的人并没有马上离厂,工人们聚集起来问干部,干部们到厂部问头头,他们能找到的头头只有一个韩星……
韩副厂长的办公室快要被挤破了,连楼道里也站满了人。韩星却抹搭着眼皮一言不发,他脸色难看,双唇抖动。有人骂街了:“别问了,问下大天来他也不会说,当头儿的还不知道从中间拿了多少好处哪,他能告诉我们吗?”
韩星到底年轻,被人一戗火就站起来了:“你们真想知道实情?”
“想听你说句痛快话,我们是不是都被你们当头的给卖了?”“对,不能老把我们蒙在鼓里!”
韩星双眼圆睁如对鬼魅,周身散发出一股不顾一切的怒气:“那好,你们至少把全厂百分之八十以上的人召集到大食堂去,我当着大家的面说。”
“好,早就该这样了!”人群叫喊着呼啦一下子散去,有几个平时跟韩星关系不错的人没有走,有人不无忧虑地想跟他说点什么,又被别的人拦住。还是从“文革”时期保存下来的厂内高音大喇叭响了起来:“请全体职工赶快到大食堂去,韩厂长召开全厂紧急职工大会!”
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韩星一惊:“怎么能这样说啊?”身边的人咧嘴苦笑一下:“大伙都红眼了,怎么刺激就怎么说呗。”韩星面如白纸:“但这样一广播可把我给卖了!”“这时候谁还顾得了那么多。”韩星摆摆手发了狠:“也好,一不做二不休,走吧!”
他们出了屋,看见人群从四面八方向大食堂拥去。所谓大食堂,也是染整厂的礼堂。叫食堂实在是不算小,足可以称大,叫礼堂就不能说大了。长方形,一头是卖饭的窗口,另一头是舞台,腰上是对开的门,染整厂的全厂性活动都在这里边进行。大食堂的饭桌被搬到外面,凳子摆好了,话筒接好了,一会儿工夫,人就坐满了——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对这一切太熟悉了,不用人指挥,七手八脚,嘁哩喀嚓,眨眼的工夫就把一场紧急群众大会的“紧急气氛”造足了,韩星也不客气,直接上了台,大食堂里立刻安静下来。他气度端肃:“首先声明,这个会不是我要召开的,是你们在办公室里非逼着我说清楚,但我说不清楚!你们都知道,我是郑厂长提起来的,他这个人也不错,这两天找不到他,你们的火气就都冲着我发,全厂九百张嘴,一千八百只耳朵,我只有一张嘴,两只耳朵,向谁说,说给谁听?不如我们集中到这里,当面锣对面鼓,你们什么都可以问,我尽自己知道的据实相告。可是你们想想,今天这样的阵势一摆,我和郑厂长的关系就算掰啦!但我不是小人,这关系着九百多人的出路,我们的厂子好不容易撑持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说垮就垮了,你们有权利知道实情。好,现在谁有什么话就说吧。”大食堂里有了火药味。
有人站起来大声质问韩星:“不是说要发半年的工资吗,怎么只发了一个月的?而且只有光杆工资,一分钱的奖金都没有!”
韩星心里没有鬼,说话硬气:“很简单,没有钱。”
“钱呢?”
“工厂停产了,哪来的钱?”
“卖厂的钱呢?”
“人家先付给百分之二十,五百四十万,解书记带到海南去了。”
“去海南干什么?”
“据说海南发财容易,赚了钱补贴我们停产迁厂的损失。”
“如果赔了呢?”
“问得好,我也这样问过,好像决定这件事的领导没有想过还会赔的问题。”
“鬼才信哪!反正赔了是厂子的,不管赔赚自己肯定都捞足了!”又有人站起来:“我们的新厂什么时候能够开工?”
“不知道。”
“你当头儿的不知道,谁还知道?”
“我相信没有人能知道。”
“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就永远在家里呆着了?”有人吼叫,有人骂街,会场乱了。提问题的人跳上台子:“大家别嚷嚷,叫他给我们说清楚。”事关每个人的饭碗,大食堂里立马又安静下来。
尽管厂事如一团乱麻纷纷涌上心头,韩星却表现出应有的定力,不回避难题,也不夸大:“我上周去东郊征地,人家知道咱们有污染,不愿意要,如果市里下令,不要不行,地皮要价也特别高,而且有附加条件,先建好处理污染的设施才能建厂开工。咱们卖厂的那点钱,光应付这些个都不够,还拿什么建新厂?”
“叫你这么说,这厂子一卖等于散摊子啦?”
“如果不采取紧急措施,确实就跟你说的一个样!”
“什么紧急措施?你们当头的想出来了吗……”谁也没有想到厂长郑京年得到报告,气冲冲地赶到了会场,嘈乱的哄叫声戛然停止,大食堂里蓦地袭来一股凉意,众人心里一缩,气氛紧张到了极点。他走上前台,异常恼怒地指着韩星就骂上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你是这种人,背着我煽动职工闹事,这是干什么?搞‘文化大革命’?造反夺权?你不就是想当厂长吗?告诉你,还就是不能让你这样的人得势。我现在就撤销你副厂长的职务,你最好马上离开染整厂,别再让我说出更难听的话。”
大食堂里死寂一般安静。
韩星的脸涨得通红,愣了一会儿说道:“很好,谢谢郑厂长解脱了我。但我有个要求,在我离开之前请你当着全厂职工的面儿说清楚,你卖厂迁厂的事与我无关,我事前不知道,事后不同意。”
郑京年白发抖动,先轻蔑地哼了一声:“是不是就因为这个你才闹事?这种大事你想决定还没有这个权力哪!这事是我和杜区长决定的,我才是这个厂的法人代表,我有这个权力。”他将脸转向群众,“你们又不是不知道,由于我们厂紧靠近市中心,为了污染的事打过多少官司?跟附近的居民闹过多少麻烦?早早晚晚都得迁走,眼下借着平房改造有这么个机会,我们还能得到一大笔钱,如果政府下令让我们搬,一分钱不给,我们不也得搬吗?你们对厂子有感情,我就没有吗?我来厂子的时候这儿只是个街道办的小作坊,是我把它干成现在的规模。说句不客气的话,没有我郑京年就没有这个厂!你韩星算什么东西,敢这样从背后捅我的刀子!”
韩星也真恼了:“你重用过我,我也为这个厂出过力,在座的哪一个人没有为这个厂出过力?现在你把我给开除了,我不欠你什么,请你嘴里放干净点。”他说完下台就要走,被几个中层干部拦住了,为首的是销售科长大胡:“别急着走,有些话说明白了再走,免得日后后悔。”
“对!谁也不能走!”台下有人响应。
大胡嗓门粗哑:“你韩厂长说卖厂是坏事,会毁了染整厂。你郑厂长说卖厂是好事,你们今天当人对众地都说清楚,坏,坏在哪里?好,好在哪里?别再把我们全厂职工当傻小子耍了!”
韩星嘴角绽出一丝冷笑:“这样吧,我向郑厂长问几个问题,他能答上来,你们就都清楚了。郑厂长,你敢回答吗?”
郑京年冷电似的目光逼视着韩星:“笑话,有什么敢不敢的?你敞开地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说卖两千七百万是捡了个便宜,我立刻就能找来一个公司,愿意出高一倍的价格,就是五千四百万买我们这块地,而且不催得这么急,帮着我们在那边建起新厂,再拆这边,最多停产一两个月。你能去撤回合同吗?”
“已经签了字,怎么能再撤回?我根本不相信你说的,这是煽动群众情绪。”
“你如果答应撤回合同,我一个电话就叫那个公司来人,当着全厂职工的面签合同,你敢吗?”
“这么严肃的事,你想用怄气打赌的办法解决。”
“好吧,我相信会说的不如会听的,大家一定都听懂了。我再问第二个问题,迁厂是谁迁?”
“你……解书记负责。”
“解书记去海南做买卖去了,再说他是个刚来半年多的外行,能建成一个新的染整厂吗?”
职工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对呀,怎么郑头不管呢?”
事已至此,韩星只有兜老底了:“我来告诉你吧,在你和解书记心里,染整厂已经不存在了,下一周我们的厂房一被推倒,你就到区里去当工业局的副局长,解书记拿着厂子的钱在海南经商,一个是卖厂求官,一个是卖厂发财……”
不等他把话说完,大食堂里群情激愤,一下子乱套了。
天已经很黑了,简业修和几个年轻人正要离开公司,房亮一步闯进来,手里拿着一瓶茅台酒,进门就咋呼:“哎呀,这个地方真不错!厉害,厉害,你们九河公司真是后来居上!”
年轻人看见他进来,大惑不解,简业修起身迎上去:“房总怎么突然大驾光临?”
“明天我们就要在铁山破土动工了,这些天我快忙死了,就今天晚上有空,想请你好好地喝一顿。”他扬起手里的酒,“我不敢再给你送现钱了,送瓶酒还是没有问题的吧?”说完不管别人笑不笑,他自己觉得很幽默就先哈哈大笑起来。
简业修搬过一把椅子先请他坐下,然后慢慢解释:“你的心意我领了,今天晚上我有安排了。”房亮一屁股坐下去:“真的假的?还是不想给我这个面子?别忘了我去铁山可是你的主意!”
杨静开腔了:“嘿嘿,你们两位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亲热啦?”
“这你就不懂了,学着点吧!”房亮开心地大笑,但倏忽间又严肃下来,“这就叫不打不成交。”
简业修知道不说实话是打发不走这位房大胖子的,就告诉他:“我必须马上赶到梨城大学去参加我们这个硕士生班的毕业典礼,你如果不相信就跟我一块去,当我们的嘉宾,结束后我请你吃夜宵。”
“你还是饶了我吧,”房亮假装妥协地提出一个交换条件,其实这才是他来找简业修的真实目的,“为了证实你对我的诚意,明天上午九点钟来铁山参加我的开工典礼,顺便给我拉上一两个头头来,怎么样?”
“好好好,我尽力而为。”简业修答应着陪房亮一同下了楼,分手后他便直奔梨大,走进教室后又略感失望,教室里跟往常一样,没有特殊的布置,看不出有丝毫毕业典礼的喜庆气象,夏尊秋也像往常讲课一样坐在前面的讲台上,被几个学生围着在谈笑。
其实是他把自己的这次毕业太当一回事了,学校和夏尊秋也许根本就没有把这个班的毕业与否放在心上。他们这个班共有三十多人,学生的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之间,仔细看每个人身上都有一股或藏或显的志得意满的傲气,因为他们是这个时代的宠儿,是现实的既得利益者,大多是各单位掌点实权的头头。这里面真正拥有正规大学本科学历的不过五六个人,其余的都是初中毕业或高中毕业,但对社会的变化有足够的敏感和精明,当升迁需要文凭时,他们利用社会提供的方便拿到了大专毕业证,当大专学历不再值钱时他们又搞到了本科文凭,现在本科生太多,又有贬值的倾向,他们将适时地成为硕士。每周上两次课,占一次个人的业余时间,和一个属于国家的工作日,共读三年,每年由单位给缴纳一万元的学费,这些人不参加答辩,因为硕士学位答辩是很正规的,其要求和研究生院里的正式硕士毕业生同样严格,他们不可能获得通过。但能拿到硕士毕业证,有了这个毕业证对提高自己的身份、升官和增加工资已经足够了。中国人完全可以满怀信心地等待着,再过几年,社会上将到处充塞着没有读过大学的硕士和博士。这就可以理解,夏尊秋为什么会单单喜欢简业修这个学生了,因为他是那五六个读过正规大学的人中的一个。那么,夏尊秋既然并不是十分看重这个班上的大多数学生,她为什么还要办这样一个班呢?一句话:“创收”。就是赚钱。是学校下达的任务,各个系都有这样的班,有的系还不止一个这样的研究生班……
教室里灯光明亮,今天晚上学生来得最多,夏尊秋看看时间,让大家归位,她站起来,似乎比平时讲课还要随意:“今天是你们这个班的最后一堂课了,祝贺你们坚持下来终于拿到了毕业证,也预祝想拿学位的人能顺利通过答辩。人们都在抱怨城市的建筑太难看了,建筑变成了新闻通稿,大家抄来抄去,千篇一律,甚至庸俗低劣,是因为建筑师缺乏才气。大学给每一个跟上班的学生发毕业证,给所有优秀的学生授予学位,却不能给每个拿到了毕业证和获得了学位的人授予才华。落后、封闭,产生差异,进步、发达,使共同的东西增多了。地方的、民族的差异在逐渐缩小,但建筑的个性反倒突出了。人类社会发展到什么形态,建筑就会发展到什么形态,建筑是与社会形态、社会需求和物质技术水平相和谐的,具有强烈的物质技术性,是住人的机器。但是,它还要有文化感和可识别性——以上的话就算是我的临别赠言,祝各位在创造中获得快乐。”
大家鼓掌,起立。然后照相,先是照合影,再自愿组合,特别是要跟夏尊秋合影……跟任何一个会议结束的时候差不多,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才开始陆续撤走。还有几个人围着夏尊秋又提出一些建筑上的问题,或许是借着这个话题多跟她在一起呆一会儿:“夏教授,怎样理解和应用‘弯弯房屋咀咀坟’?不就是山不相抱之处宜建房,岗阜高亢之处宜修坟嘛!”“夏先生,古人选择理想的建筑环境为什么先强调‘龙要真’啊?”
简业修站在后面,心想这哪像是一群已经毕业的硕士,更像是刚考试完就急于跟老师对答案的中学生。他也想跟夏尊秋讲几句话,但无法近前,更插不上嘴,目光遮遮掩掩地犹豫着,等了一会儿,还是准备先走,好在他若想见夏尊秋并不困难。夏尊秋却叫住了他:“简主任,请等一等。”
老师称呼学生的官衔儿,也是这个班的一大特点。夏尊秋一边收拾讲台上的东西,一边对他说:“香港的吴先生有一份材料让我转交给你,放在我的办公室,请你跟我去拿。”
还在围着夏尊秋的同学只好跟她告别。从教室到夏尊秋的办公室还有很长一段距离,简业修陪着自己的导师抄近路走湖边小道,幽静而空灵,空气清冷,沁人肌髓,湖面上轻轻寒烟缥缈无定。夏尊秋问:“整个晚上你都没有说一句话,好像有点伤感?”
“也许吧。”
“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跟毕业了有关系。”简也修确实说不清楚自己的感觉,每当在许多人面前他想跟夏尊秋接近的时候,就会不自然,总是别别扭扭。
树枝抖动,从湖上吹来一股冷风,夏尊秋穿得单薄,身子似乎哆嗦了一下,简业修趁机伸出长臂搂住夏尊秋的肩膀,柔软娇媚,一股芳馨透鼻。他紧张而又热血奔涌……夏尊秋没有躲开,也不再说话,只感到简业修的臂膀把她搂得越来越紧,他的脸也半侧过来,轻轻压着她的头发。毕业了,也许今天晚上该给自己的老师上一课了……
几近子夜,卢定安才回到家,他悄悄地打开门,悄悄地走进屋,却闻到一股烧香的味道,供佛的屋子开着门,他看见妻子正跪在地上向佛磕头,大花猫“花花”趴在门口,听到动静霍然睁开双眼,熠熠闪光,喵喵地向卢定安打着招呼。他把包往桌上一丢:“深更半夜你烧的什么香拜的哪门子佛?你自己不好好睡觉,搅得佛也不能休息,你越这样折腾佛越怪你。”
宋文宜站起身,退出屋子赶紧关上房门:“你可不能胡说八道啊!”
“哪一天外人一步走进来,看见市长的老婆烧香念佛像什么话!”
“要不是你当市长,我还用得着成天价担惊受怕吗?”
“我当的是市长,又不是强盗,你担的什么惊,受的什么怕?”
宋文宜一指墙上的挂钟:“你看看都几点了?吃饭了吗?”
“再喝点汤吧。”妻子进了厨房,把早已做好的汤再加热。
电话铃大响,花猫噌一下跳到沙发上。卢定安拿起听筒,答上话刚听了几句便骤然阴了脸,是市委副书记常以新打来的,他答应着马上就到,并让常以新尽快把简业修也找来。他的外衣还没脱,鞋子还没换,一转身就又走了。等宋文宜端着热气腾腾的面汤从厨房出来,丈夫已不知去向,只有忠实的大花猫冲着她喵喵叫着……
卢定安走出大门正要给司机打电话,却看见自己的车就停在道边,连车门都为他打开了,他感到奇怪:“刚才你怎么没有回家?”司机告诉他,刚走到半路接到了常副书记的电话,知道出了急事,就掉头又折回来了。
夜深,人静,车稀,卢定安的车很快就来到同福庄,他刚一出车,被西北风抽袭得身上一激灵,黄色的月亮悬在西天,像一张得了痨病的脸,周匝起了风晕,将迷蒙不清的辉光洒落下来……大哑巴不知从什么地方引来一根临时电线,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把两间小屋的前面照得通亮,摆放几个花圈和花篮,使四周的废墟显得更黑更暗了,夜风凄寒,诡秘阴森。
常以新、顾全德、周原,还有几个警察,一块迎过来。顾全德抢前一步:“市长,千错万错责任都在我,给市里捅了大娄子,您怎么处分我都认头……”突然一阵风把他头上的帽子吹掉,露出了缠裹着的绷带,在灯影下格外刺眼。卢定安心头簌地一震,弯腰为顾全德捡起帽子,替他戴上:“这时候先别说这个,你准备叫谁去北京领人?”
顾全德不安地缩了一下身子:“我想叫周局长去。”
常以新似乎有一种当仁不让的建议权:“市长,还是应该由公安局派人去更牢靠些……”他的话被一阵轰鸣声打断,有一辆越野性能非常好、号称“沙漠公狼”的吉普车开着大灯冲过来,像坦克车一样全不把同福庄的废墟当回事,摇荡颠簸着一碾而过,直开到杨美芬的小房子跟前,简业修从车上跳下来,先扑到刘玉厚的灵前,掀起盖脸的黄布看看死者的遗容,眼睛似乎在四处踅摸什么……
卢定安把简业修喊过来,接着刚才的话头说:“公安局不能出面,不能动硬的,杨美芬是烈性子,不吃这一套,惹急了说不定还会做出别的事儿。业修,你跟周局长去一趟。”
简业修答应着,但惶然懵然。
卢定安继续嘱咐:“抓紧时间马上出发,详细情况到车上让周局长告诉你,我们跟她是多年的老邻居,你了解她的性格,平时不是叫她二姐吗?她提任何条件都以你个人名义先答应下来,别激火,别吓唬,你跟她说,是我这个市长没有当好,原以为进行危改是为老百姓办好事,谁料想会弄出这样的事,等她搬到新房子,我一定去家里看她。告诉她这不算什么事,不就是到天安门烧了点纸钱,哭了一场吗?丈夫自杀了,悲哀过度,做出点出格的事也是人之常情嘛,记住,绝对不能再出差错,不惜一切手段也要把她好好地哄回来!”
没有想到卢定安居然没有发火,没有大骂顾全德,倒说出这样一番冷静熄火的话。顾全德被感动:“业修同志,那就辛苦你了。”卢定安摆摆手:“行啦,客气话就别说了,这也是他那个危改办公室应该管的事。快走吧!”
“放心吧,我们会把杨美芬平平安安地接回来的。”简业修要上汽车了,又回转身走到卢定安跟前小声说:“我得到了比较可靠的消息,染整厂要出事,不是上街游行,就是到市政府门前静坐,您最好有个准备。”
卢定安一噤,满脸错愕。一刹那间他内心纷乱,一如眼前这废墟上纷乱的灯火……
简业修和周原钻进“沙漠公狼”,又像坦克一样轰轰隆隆地驶出同福庄的暗夜,一上公路就如同进入光的隧道,眼前一条笔直的光明。周原尽自己所知道的告诉了简业修,然后就锲而不舍地向简业修打听有关杨美芬的情况,同福庄对她的传说太多了,到底有多少是真的?简业修对杨美芬的感情微妙而复杂,有着最美好最珍贵的回忆,也有令他失望甚至是厌恶的东西……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永远都不会伤害她,或在背后说她的闲话。便反问周原都听到了什么传说?深夜开车,又是在笔直的车辆稀少的高速公路上,已经非常疲劳的司机,最容易懈怠、麻痹甚至会闭眼打盹儿,坐车的人最好是不停地说话讲故事,给司机提神儿。周原猜测简业修不可能不懂得这个道理,对车上的三个男人来说最提神儿的话题莫过于谈女人,而杨美芬正是那种极富挑战性和刺激性的女人,可谈的东西太多啦……
既然简业修的口风把得很严,周原就只好先讲,看能不能拿话把简业修知道的故事引出来:“人们都传小洋马的父亲最早是给租界地送牛奶的,长得一表人才,细高挑儿,白净脸儿,被一个法国女人相中,每天让他把给别人的奶都送完了,最后一个再给她送,好留他吃饭,然后给他洗澡,洗干净了就玩弄他,并不是真正地跟他交媾,而是用嘴用手把他的精华搞出来,往自己的身上脸上涂抹,营养皮肤。尽管这样,杨美芬的父亲也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在那个时候的中国男人看来,女人用嘴伺候男人比用身体伺候男人更下贱,更富有牺牲精神,也会让男人更感动,更有征服感和满足感,何况那还是个高贵的法国娘儿们。梨城解放后租界地仍然是高级住宅区,有些外国人并没有马上撤走,其中就有那个法国女人,大概是通过那种特殊的美容游戏跟送牛奶的中国小伙子产生了真感情,后来生下了杨美芬,把她送给同福庄一个曾当过妓女的不能生养的女人。所以杨美芬的外号叫小洋马,你们说她长得是不是确有外国味儿?”
司机问:“她父亲呢?”
周原的口气里似还有一点惊羡:“‘文化大革命’前跟着那个洋女人回法国了。”
司机调侃:“那现在可以叫小洋马找她的亲生父亲回国来投资啊,我们搞危改不是正缺钱吗?”
周原一笑:“你以为凡是离开了中国的人就都发了大财……”
简业修始终没有搭腔,也没有笑,闭着眼睛装睡觉,听着周原跟自己的司机在前面胡数既不插话也不更正,脑子里却都是杨美芬,他反复拷问自己一个问题:杨美芬——当年全同福庄最漂亮的姑娘,落到今天这样的境地跟自己有没有关系?应该说他们从小就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凡玩儿过家家儿,杨美芬总是让他当爸,自己当妈,如果是跟别的孩子玩儿其他游戏,杨美芬必定把他跟自己分到一拨儿。当他朦朦胧胧意识到特别喜欢跟杨美芬在一块玩儿的时候,父母则开始严格管束他,只要放学回到家里,不经允许他是不能轻易出门的,尤其不许接近杨美芬,怕他学坏。两个心心相印的小搭档的接触开始转入地下,趁父母和姐姐不在家、不留神或支使他去干什么事的时候,两个人便偷偷凑到一起玩儿一会儿,他有了好吃的东西或多余的铅笔、练习本之类的东西都会偷偷地塞给杨美芬,她的家太穷了,就靠她母亲卖香烟火柴为生。两个人原本很正常的关系一变得不能公开了,就越加神秘和好玩儿,使两个人反而更要好了,还有了某种默契。他放学回来必定路过杨美芬的门口,她也一定会开着窗户等着他,小声跟他说上几句话。她要想找他玩儿就到他放学的路上去截他,他只要不回到家就有的是理由跟父母交代,比如课余活动啦,打球啦,打扫卫生啦……他的学校是梨城解放后新建的,著名的解放中学,学校后面不远就是苗圃、稻田地,还有夏天可以游泳的河沟、水坑,令他至今不忘的是上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只有两节课,放学后跟几个同学到苗圃旁边的小河沟里去游泳,玩儿得差不多了正准备上岸穿衣服回家,河岸上走来一个年轻的女人,穿着粉色的小褂,胸脯挺得很高,戴着大草帽,草帽下一对大眼睛那个亮啊,笑模幽幽地站住了脚看着他们。简业修的同学纷纷爬上岸,抱着自己的衣服和书包跑了,只有他无法从水里站出来,因为他裆里的那个家伙硬邦邦地自己挺起来了,怎么能让她看见?从那一刻起杨美芬在他眼里由一个小姑娘成了女人,她才大自己三岁,怎么一下子就那么大了?她问他为什么还不上来,他脸红红的,眼睛不敢看她,却发了脾气,让她快走开,否则他就永远不上去,也不再答理她。他其实是生自己的气,她被他骂走了,等他上岸后穿好衣服她又回来了,两人躲进苗圃,第一次像情人那样拥抱和接吻。但他的感觉并不好,总觉得杨美芬的情状像是在吻一个孩子、一个小弟弟,不是在吻一个自己喜欢的男子汉……一上高中,他就像气吹的一样,身体开始拔高、长大。高中毕业考试结束以后,她约他到稻田沟里去抓小螃蟹,那种螃蟹小的像大枣,大的像核桃,裹上面糊用油炸,非常好吃。那天还没抓多少螃蟹就赶上了一场大雨,两个人躲在一个破窝棚里,浑身精湿却突然进入了火的状态,那就是渴望和满足,说不上谁主动谁被动,她把自己给了他,他同时知道了什么是女人也唤醒了自己身上那种男人的奥秘,那一刻好像把自己的魂儿和全部的生命力都揉搓进了她的体内……他感激她,她却抱住他在棚外猛烈的雨声伴奏中号啕大哭,他开始害怕、愧疚,不停地安慰她,信誓旦旦:等我大学一毕业,能挣钱了就可以自己做主,一定会娶你的,你好好等着我……听了他的誓言杨美芬反而哭得更凶了,抽抽搭搭地说:我没有那个福气,我们门不当户不对,你的爸爸妈妈是不会要我当儿媳妇的!我妈妈病了,也许很快就得给我找一个不知是什么样的臭男人!都是住在同福庄的穷人,有什么门不当户不对的呢?那个年代还是越穷越吃香呢,比较起来杨家更穷啊?但她是一个旧社会的妓女收养的弃儿,而他的父亲是劳动模范,是当时的工人贵族。正像杨美芬自己估计的那样,他刚一上大学她就结婚了,不知是她因为结婚变了,还是他因为上大学变了,等他放假回家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变得埋汰了、蔫了、冷了,双方好像都找不回过去那种非常亲密的感觉了……他不怪她没有等他,她似乎至今也不怪他从来就没有真心打算娶她,如果她真的等着他,甚至赖上了他,他也真的娶了她,现在会如何呢?
他们找到了天安门警卫班,完全不像卢定安、常以新估计的那么严重,警卫战士非常客气,看了简业修的证件,让他在一个很普通的本子上简单地登记下姓名和工作单位,就从里间把杨美芬领了出来。杨美芬也没有反抗,没有撒泼,没有提任何要求,只是一见到简业修就哭了,哭的声音不高,没有胡数白数,却非常委屈,柔弱而慌乱,令人心痛。简业修架着她,感到她的整个身子都瘫靠在自己身上,到了吉普车跟前他几乎是把她抱上去的,她问:“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简业修掏出自己的手绢给她擦泪:“还能去哪儿?当然是回家了。”
“你不是要把我送进公安局吧?”杨美芬尽管这样问,却并不紧张,甚至还有一点满不在乎。简业修安慰她:“别胡思乱想了,等天一亮就陪你去看新房子。”
“如果把我送进去,你能照看我的儿子吗?”
“哎呀,你想到哪儿去了……”简业修扳过杨美芬的脸,借着外面的路灯观察她的神色,生怕她精神出毛病,“他们打了你没有?”
“没有,人家对我挺客气,比拆房子的人好多了。”
司机偷笑,并看看旁边的周原。周原心里憋气,却一言不发,惹祸的精这工夫倒成了祖奶奶,他这个受大累的这时候反倒成了孙子。简业修替他问杨美芬:“你怎么想起跑到这儿来闹这一出呢?”杨美芬不禁又恨恨的:“就为的出出这口怨气,要不就太冤了!你能来接我太好了,再怎么处治我,我也不在乎了。”
“没有人敢处治你,卢市长还叫我代表他向你赔礼道歉哪,他承认是自己工作没做好才让刘师傅走了这一步,这回你心里的气应该出来了吧?”简业修把座位后面袋子里一瓶矿泉水拿出来,拧开盖递给杨美芬,她仰起脖子咕咚咕咚一下子喝下去多半瓶,把剩下的又塞回到袋子里,身子靠着简业修,将脑袋放在他的肩上。他问:“你太累了,抓这个空睡一会儿吧。”他伸开胳膊把她的上身揽进自己的怀里,让她舒舒服服地躺好……现在他们的关系自然了,安全了,不管他们当众或背人做出什么亲近的举动,也没有人会猜忌他们之间能有什么不正当的事情发生。也许她幻想过不知有多少次能躺在他的怀里睡觉,反正他以前做过拥着她睡觉的美梦,谁料竟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在疾驶的吉普车里圆了过去的梦!
杨美芬很快就睡着了,简业修在心里骂道:真是个没心没肺的娘儿们。把上至市长下至局长都折腾得火冒三丈,六神无主,她可倒好,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你叫她休息一会儿她就实实在在地睡上了。骂归骂,在心里又疼她,为了不惊醒她就只能保持一个姿势,渐渐他也迷糊了,等到被颠醒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同福庄,同时杨美芬也醒了。他先钻出吉普车,然后扶杨美芬下来,一阵寒风抽来,他浑身嗖地打个冷战,赶忙把自己的围巾摘下来套在杨美芬的脖子上,用长胳膊扶着她回到自己小屋跟前,大哑巴王宝发坐在死人旁边,刘志依偎在大哑巴的怀里睡得正沉。天光渐白,灯光发黄,刘玉厚的灵前空空荡荡,冷冷清清,寒风把盖着他脸的黄布掀了起来。杨美芬一见这份凄凉,又勾起自己的委屈,一头扑到刘玉厚的身上又哭起来,用手拍打着丈夫僵硬的遗体:“玉厚啊,你死得可好惨哪……”
简业修看着也伤情,跟着落下泪来,他没有擦自己的眼泪,却把杨美芬拉了起来:“二姐,二姐,”他的声音里也带着哭腔,在杨美芬的耳边劝解着,“你不能再这样哭了,你足对得起玉厚,他活着应该感谢你撑起了这个家,他不在了也为你感到欣慰,你是个轰轰烈烈、多情多义的好女人。你一天没吃东西,再这样哭下去怎么受得了,玉厚也受不起,刘志你也不想要了?”杨美芬转身抱住他,把脸埋在他的怀里,哭得越发地凄楚:“我可怎么办哪……”
简业修就用自己的衣袖为她擦着鼻涕眼泪,然而自己的眼泪却又滴到她的头发上和脸上,他并不是哭刘玉厚的死,而是被眼前这个女人的凄绝感动,不管周原就站在身边,紧紧拥着杨美芬继续劝解:“你是我的好二姐,今后有我吃的就有你们娘俩吃的,有我花的就有你们娘俩花的……”
韩星匆匆赶来在简业修耳边说了一些什么,简业修抬起头,用手掌给杨美芬抹抹眼泪,语气变得严重了:“听着,染整厂近千人在市政府门前坐了一夜了,我得赶紧去现场,你可不能再哭了,先吃点东西,然后跟着周局长去看房,满意就说满意,不满意就实说不满意,但不许闹,等我回来再说,一切由我给办,听懂了没有?”
杨美芬立刻止住了哭声:“听懂了,你快去吧。”简业修把口袋里的钱都掏了出来,不薄的一沓,都塞到杨美芬的手里,杨美芬没有打鼓,就紧紧地抓在手里。她反而相当冷静地嘱咐简业修:“业修,不管出了什么事都别着急,不用为我的事担心!”
她忽然又追上几步,用简业修的围巾替他擦擦脸,用手还理了理简业修的头发。
周原走过来小声跟她商量:“你是歇一会儿,还是现在就跟我去看房?”
杨美芬也许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但不是个胡搅蛮缠、四六不懂的人,堂堂城厢区的房管局长忽然变得这么低声下气地跟她讲话,反让她不好意思,以她的心气恨不得立刻就离开这个万恶的同福庄,以后永世再不到这个鬼地方来,当然也愿意早一点见到要给她的新房子,她还满腹疑虑,心里七上八下地打鼓哪。于是拉上大哑巴王宝发,跟周原乘车来到一片“文化大革命”以后建起来的住宅区,周原先打开一楼靠角上的一个偏单元,一大一小两间房,厨房、厕所一应俱全,他对杨美芬说:“你告诉王宝发,这是给他们哥俩的,一人一间,将来结婚也不用愁了。”
周原一边说着,杨美芬就一边翻译给大哑巴。实际上大哑巴也许从周原的口型和神态上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竖起大拇指,高兴地哇哇乱叫。周原便把大门的钥匙郑重地交给大哑巴。随后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副钥匙,打开旁边中单元的门,里面比偏单元要好一些,两间卧室都朝阳,而且都是大间,周原对杨美芬解释:“对不起刘师傅,全是我的错,其实这房子一周前就定下来了,不敢告诉你们,怕其他钉子户咬扯,反而坏了你们的事,因此才害得刘师傅想不开……”
杨美芬已经知道这是给她的房了,但还是想再砸实了:“你说这是给我的?”
“如果你觉得行,就是你的了。我特意选了个一楼,一楼的缺点是有点乱,但你做小买卖方便,前面还有个小院子,向外开个门不就是个商店嘛。你跟哑巴哥俩是老邻居了,哥哥是残疾人,王宝光的精神又受了刺激,让他们跟你挨着,也好有个照应,你觉得怎么样?”
杨美芬泪流满面,趴倒地上给周原磕了个头。
“哎呀,快起来!”周原赶紧拉她,“你想想,还有什么要求?”
杨美芬的脸上生出稀少的恭敬之容:“求政府出个车,帮我把玉厚拉到这新房子里来,后边的事就不麻烦公家了。”周原却习惯于给人出主意:“我们帮你在老房子里把丧事办了多好,然后利利索索地搬到新居来,重新过日子。”
杨美芬神色凄寒:“他活着没有住上新楼房,死了也叫他来呆几天,反正天凉,尸体又坏不了。”她说着就又要哭,周原急忙劝住她:“那咱就回去赶快搬吧。”心里说,老天爷呀,越快越好,一把他们请出同福庄就算万事大吉了! 蒋子龙文集.3,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