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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蒋子龙文集.3,人气 蒋子龙 10654 2021-04-06 06:21

  天黑下来,拆迁现场也安静下来,大家集中在办公室边吃晚饭边开碰头会。晚饭是由饭馆送来的盒饭和汤,这有点像野营,像一个气氛融洽的大家庭,这种气氛本身就让年轻人兴奋和情绪高涨,也体现了九河公司的风格和实力——他们非常辛苦,盒饭也相当高级,每天不重样,而且免费。碰头会则是总结这一天特别值得记取的经验教训,提请以后注意的事情,三言两语,有话即长无话即短,但无话的时候很少,话说不完的时候多,因为每天都有新鲜事,新鲜事不一定非得是好事,恼人的烦心的事也是一种刺激,给人以挑战,让人紧张。

  程蓉蓉上午没有来,给叶华打电话说是去医院看病,要叶华代她向简业修请假。下午一露面让同事们吓了一跳,她原本就是个小个子,一下子又缩了一圈儿,脸色惨白,身子虚弱,大家都问她是怎么回事,一夜之间怎么就能病成这个样子?她躲躲闪闪,只说有点贫血……她不愿意多说,别人自然也就不便多问,到吃晚饭的时候分给她的盒饭也基本没有动,一个人躲到旁边去清理下午收上来的房本,简业修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安,端着饭盒坐到她跟前,小声问:“你是怎么啦?”

  程蓉蓉满眶都是泪,不抬头也不吱声。真是烦,简业修知道这是个难缠的主儿,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怎么啦,不行就快回家吧!”又过了许久,程蓉蓉才嘤嘤说道:“我上午是去做流产了。”

  简业修肃然动容,心里一拱一热,有多少风流韵事的败露都是因为女方怀孕,并借机要挟男人,致使两败俱伤,声名狼藉,想不到这个小小程蓉蓉竟是这么的艮!他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敬重和感激,就用一种火炭般的目光盯着对方,程蓉蓉被他看得脸颊上泛出一丝潮红,恹恹疲损,更觉多情,她乘机把一个小纸块递给简业修。

  简业修起身用筷子敲敲饭盒,把大家召集到一起,先把夏晶晶介绍给大家:“这位夏晶晶小姐大家都很熟悉了,美国生美国长,目前正攻读硕士学位,主修东方文化,想在咱们这儿呆一阵子,做一点考察,谁有可派给她干的活儿就不用客气,也要多关心一下她的安全,别让她碰着伤着。”大家热情地拍了几下手掌,都以为她是放假跟着父亲来旅游,图好玩儿才留下看热闹,想不到这个看上去还像个高中生的女孩儿,竟是个硕士研究生!

  下面就是大家碰情况,叶华抢着说:“一般的拆迁户捣乱、弄虚作假还好对付,今天有个姓刘的警察,就是三义里派出所的,造了个假户口本,想多要一间房,态度还挺横。”杨静插嘴:“警察也是人,你没听到顺口溜是怎么编的吗?刑警队案子没破先喝醉,治安队赶走嫖客自己睡,交通队站在路边收小费,防暴队认识的都是黑社会。”他见夏晶晶往自己的小本子上飞快地记着什么……“哎,晶晶,你可不能把我说的这些拿到国外去发表啊!”夏晶晶俏皮地一笑:“我如果拿去发表一定会先购买你的版权。”叶华没有心思跟他们斗嘴:“简主任您说怎么办?”

  简业修反问:“你是怎么处理的?”

  “我当然不能给他办。”

  “他自造的那个假户口本扣下来了吗?”

  “没有,他不给我。”

  “没有关系,警察是有严格的组织纪律的,怎么也比老百姓好办。他再捣乱就及时告诉我,找公安局,或找到他的派出所,一下子就解决了。谁还有问题?”

  杨静嘴里正嚼着东西,连汤带水地说:“主任,现在的进度太慢,这样下去肯定会误我们的大事,我建议分片包干,两三个人一组,每组负责二百户,深入到户里去,有人扮红脸,有人扮白脸,限期完成动迁。”

  “不错,大家认为怎么样?”一阵电话铃响打断简业修的话,他拿起听筒原来还是卢定安打来的,习惯性地张口就问:“您有事?”卢定安似乎心情不错:“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你现在干吗哪?”简业修告诉他正在开碰头会,一会儿就完。卢定安约他到铁山新村去一趟,他哪敢怠慢,大事说完就离开了,打开车门坐在了后面,而没有按往常的习惯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子上,并叫司机小常打开车篷子上的灯,说是要看个材料。他从口袋里掏出程蓉蓉的纸块,打开来是一封信,没有头也没有尾:

  我感到疲劳极了,我想躺下来好好歇一歇,但又害怕一躺下便永远不会再起来了,那将是永久的平静的安眠。我生于大地,还要回到大地,那是我的归宿,我渴望着它。但在这之前我仍然思恋着一位最知心的爱人……

  这次怀孕不是一次失误,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阴谋,因为我想在自己的体内孕育你的骨血,只有这样才能永远地拥有你,但我又怕激怒你或因此而失去你。我是那样地爱你,非常非常地爱,没有你的爱我没法活。与你接触越多,你的形象越美好,感到你的爱是那么真挚、那么切骨、那么毫无保留,我简直是在无情地榨取你的爱,变得那么贪婪,连自己都十分吃惊,我怎么会是这样一个人?我找到保护人了,突然产生了被有人保护的安全感和幸福感。

  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真好,世界仿佛都不存在了,只有我们两个,生命重新开始,那是一个混沌初开的时刻,真美!我感到你既强大又渺小,小到我可以把你一口吞下,大到能置我于死地!人就应该这样,这才叫人的生活,我恨不得把你整个揉进我的肌体里。啊,亲爱的,你不知道你有多么的可爱!那时我也感到自己非常庞大雄壮,你是在我的魔爪之下,我吸取你的精华,你使我进入那个无与伦比的境界,我们在那里又相逢了,那里只有我和你,谁也进不来,谁也无法进来,连上帝都没有办法分开我们!我的嫉妒心在那一刹那间才得到升华,我想对一切宽容,包括所有的罪恶。然而,当我们又回到现实的时候,虽然你面对着我,我却忽然觉得我们之间那么遥远,像隔着一道天河,我对你又可望不可即了,我的心开始发慌,自己跟自己开始语无伦次地嘟囔些什么。当然,你仍是那么高大、英俊,可是已经变得十分神圣了,我想改变这一切,扑到你的怀里,证实我抱着的仍然是你本人,可是不行,你仍然离我是遥远的,似乎失去了实体之感。多么可怕!我感到无助、心酸、恐怖!亲爱的,是我的神经出了毛病吗?没有,我好好的,多么令人揪心的感觉,所以我想让自己活在你的血液里,让你活在我的生命中,这就是怀上你的孩子,我就可以经常地倾听你的心声,这难道不是一种幸福吗?我可以在自己身上延续你的生命,使两个人的生命合成一个,这样的好事何乐而不为?但我最后还是决定将自己渴望得到的孩子打掉……

  程蓉蓉的感情似乎是控制不住地流淌而出,简业修只看得忽而感动忽而后怕,一会儿热一会儿冷,当吉普车一闯进铁山新村,他赶忙把手上的信叠好放进口袋,然后跳下车。

  夜静如冰,空气冷沁。卢定安已经在铁山新村工地等着他呢,看来他是真的没有什么急事,就是想找个能谈得来的人聊一聊,他们随意在建筑工地上转悠……城市的天空白天不白,黑夜不黑,新月似钩,若隐若现,星群散落,迷蒙无光。卢定安似乎是长出了一口气:“这个地方总算也启动了,现在就剩下城厢区了,他们动得最早,却走得最慢,你要多往城厢区跑一跑,不能老扎在三义里。”

  “好的。”简业修感觉得出市长今晚的兴致很好,“这段时间您的精神不错。”

  卢定安的确心情舒朗:“最近的工作比较顺。”

  “来头儿一不在就风调雨顺一顺百顺六六大顺,只要他到哪里,哪里空气就紧张,搞得所有人都不自在。不如我们市里多出点钱,就让他成年在国外转悠算了。”

  卢定安高兴,嘴上却故意说:“你这家伙,我发现在检察院呆了几个月学坏了,嘴变得刻薄了,什么话都敢往外扔,不像以前那么老实厚道了。”

  “这要感谢党的信任和栽培,正应了《易经》上说的,变则通,通则久。其实我说的是大实话,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老干共产党打八路军的事,您放眼五湖四海,各地两个党政一把手有多少是能尿到一个壶里的?”

  “这就叫平衡,大自然中有天地、日月、阴阳、生死等相辅相成,相反相成。美国有民主、共和两党,西方大国基本也都是两大党轮流坐庄,中国有党有政也属自然,全世界各地的正常家庭都是一男一女的夫妻店,这就叫相互制约。”

  “您乐意接受这种制约?”

  卢定安忽然叹了一口气:“没有办法,位置的代价很高,负的责任越大被制约的因素就越多,当一个人受到公众信任时,他就应该把自己看成公共财产。”

  “哎哟,那可就太惨了,现代人已经不怎么爱护公共财产了!这种理论是不是有点陈旧了?”

  “陈旧?那什么才是新的?其实,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是旧元素,新组合。”

  简业修点点头:“嗯,这话新鲜。”

  卢定安今晚的谈兴确实很高:“比如危改工程,刚开始的动机就是为老百姓办好事,我们住过危房,体会最深,无家可归、或归的不是家,是人的真正困境。后来有人一反对,而且是激烈反对,直至上街闹事,他们不再是对事,而是对我这个人来的,各种手段无不用其极,这就等于较上劲了,为百姓办事有了个人成败的因素,就更要干成这件事了!”

  “全梨城的人都看得明白这变成了一场较量,到目前为止您至少已经有了七成的胜算。”

  卢定安转头看着他:“你是这么认为的?”

  “当然,要我说说依据吗?”

  卢定安却忽然把话岔开:“你知道眼下我最担心的是什么吗?”简业修茫然不知从哪里猜起,没有接茬儿。卢定安突然用手指点着他说,“是你!”

  “我?”简业修心头一震。

  卢定安站住了脚:“不错,你是不是跟老婆分居啦?”

  简业修恼怒:“于敏真又跑到您哪儿去告我的状了?”

  卢定安耐着性子训诫劝导:“还用敏真告状吗?社会上关于你的传言可不少,不用我一个个地数你给听了吧?”

  简业修想打马虎眼:“传言怎么能相信呢?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您就别往耳朵里装啦。”

  “鸡毛蒜皮?你难道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在盯着你,把你视作我们这个链条上最薄弱的地方,明着收买暗着算计,就是盼着你倒台,通过你打我。事实证明,你没有被金钱收买,但是被感情收买了,这更危险,因为谁也不知道感情的价钱,倘若你在这上面跌了跤,值得吗?”

  简业修压着眼睑,口气已经硬不起来了:“不会的。”

  “不会?你后院已经起火了,离着闹出丑闻和身败名裂还能有多远?当事者迷,不管你多么精明也无法从后面看到自己的样子,具体细节我不愿意多讲,只给你规定几条:第一,不管多忙,不管多晚,不得以任何理由不回家睡觉。第二,不能离婚。第三,不动声色地疏远那几个女的,保持正常的男女关系。俗话说朋友劝赌不劝娼,但咱们不是一般的朋友关系,我不仅劝,你再不听我还要采取强制措施,你知道我做得出来!听明白了吗?”

  简业修不服,即便是市长也不能这样说话,他慎悠着不搭腔。卢定安嘘着寒气,再提高声音逼问一声:“嗯?”

  简业修瘟头瘟脑:“这还能听不明白吗?”

  卢定安斜觑一眼:“听明白了就得做到!”

  “站住!”在他们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从黑暗中跳出来一群人把他们围住,几支大手电照到卢定安的脸上,“别动,你们是干什么的?”简业修用身子挡住卢定安,大声呵斥:“你们是干什么的?”

  “哎呀,这不是简老弟吗?”大胖子房亮走过来,他转身训斥自己的工人,“叫你们抓小偷,谁叫你抓咱们危改办的主任啦!快走吧,快散开。”简业修恼不得也笑不出:“房老总,你这搞的什么把戏?”

  “对不起,我的建筑材料丢得太多了,不得不组织看夜的。”

  “谁会偷你的砖瓦灰沙石啊?”

  “这儿的住户太厉害了,当初你说他们都是产业工人,老实听话,谁知个个是贼,工地上有什么,他们就往自己家里拿什么!”

  “他们拿这些建筑材料又干什么用?”

  “没有用也拿,中国人都贪小,爱占便宜,这你还不知道吗?”

  “好啊,刚才骂工人,现在把整个中国人都骂上了!”简业修转过脸对卢定安介绍,“这位就是开发铁山的民信房地产的总经理房亮。”不等市长搭声房亮倒先大叫起来:“哎呀,还是卢市长啊,罪过,罪过!”

  卢定安取笑:“你好像专门喜欢制造误会。”房亮拱手赔笑:“我请市长吃夜宵,算是赔罪,不知市长肯赏脸吗?”卢定安自然不会接受:“不用了,你给工人盖房子,何罪之有?”房亮难得碰上这样的机会,却不可能不诉诉苦:“是简主任把我引荐来的,现在我坐了大蜡,他却不管我了。”

  简业修讥讽他:“你坐了什么蜡?”房亮鬼鬼祟祟地把简业修拉到一边:“区里欠着我的工程费不好好给啊!”简业修不信,这些人嘴里虚的东西太多:“不会吧?他们有钱呀,市长为资金问题专门在这儿开的办公会,是我给落实的。”

  “我知道他们有钱,但头头太黑,我上一次供就给我拨一点,老是欠着我的。”

  “你是说钟区长?”

  “不,那倒是个挺好的女人。”

  “袁辉?”

  房亮急忙辩解:“我可没说,你千万可别给我捅出去!我信得过你,才叫你给我出个主意……”

  第二天上午钟佩刚一到办公室就被房亮拉到了铁山新村的施工现场,在白天就看得非常清楚了:原来的工人新村分成了两半,一半正在建新楼,有的已经盖起两三层高了,另一半仍旧是破烂平房。在这两个世界中间,建筑公司垒起了一道砖墙,但被推倒了好几处,砖却不翼而飞了,房大胖子向区长告状:“您自己看,钟区长,这工程没法再进行下去了,我们在工地上放什么丢什么,你们工人新村的居民拿钢筋,搬水泥,见什么拿什么,我们垒起一道墙,他们把墙推倒,将砖偷走……这建筑成本还有办法计算吗?”

  钟佩皱起眉,房亮怕她不信又陪着她来到旧房区,凡是门前还有空间的人家,都码放着新砖,整袋的水泥,见缝插针地竖立着的钢筋……房亮得理不让人地继续抱怨:“还有啊,钟区长,前期的工程款是我先垫付的,你们的资金再不到位,我就得停工了。”

  钟佩觉得更邪乎了:“哎,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资金早就拨过来了!”

  “没有,我向袁副区长不知催过多少次了,催一次给一点。”

  “我再问问。”钟佩疑疑惑惑,心里乱糟糟地找到新村居民委员会,里面没有人,也堆放着不少建筑材料,她拦住一个老人,想问什么,老人耳聋,跟她摆摆手径自走了。她只好又找到郭保民家,郭保民住的这一排房前并没有存放建筑材料,她感到有些奇怪,喊了一声,“郭师傅在家吗?”

  老郭迎出来:“哟,是钟区长,屋里坐。”

  他们进了屋,不坐到床上去,地上就显得太挤了,脱鞋上床又太麻烦了,钟佩赶忙说明自己的来意:“你们这一排住户,好像没有存点建筑材料?”郭师傅苦笑,并不搭腔。她又问,“我看到许多人家拿了工地上的建筑材料,想干什么呢?”

  “政府既然不管了,有能耐的人家准备明年春天自己翻盖房子。”

  钟佩一惊:“这怎么可能?政府没有说不管啊!”

  “叫我们搞住房储蓄我们搞了,搞完了也没有动静了,看到前边的大楼一点点地盖起来了,大家心里不平衡,都是工人,一新一旧两种日子。”

  “后边这一大片放在第二批……”钟佩也觉得这种解释连自己都不想听。

  “中国的事,第一拨赶不上,后边还有没有就难说了。剩下的这些住户,大部分单位已经黄了,拿不出钱给危改,国家还会管吗?”

  钟佩更像自言自语:“一定得管!”

  “我也琢磨,政府无论如何不会见钱眼开,看人下菜碟吧?”

  邻居听说区长下来了,都凑过来想听点消息,进不了屋就堵在门口,越堵越多。

  已经拆掉房子的同福庄却陷入了另一种麻烦,由于迟迟没有施工,无人照看,这么一大片天然的空场,糟蹋起来太容易了——变成废墟的同福庄又成了垃圾场!附近的单位和居民随心所欲地往这里倒脏土,丢弃废物,夜晚在上面大小便……天天都有从这儿搬走的老住户回来看看,看新楼是否有动静,却就是老没有动静。老住户们在自己的老地基上越聚越多……渐渐形成惯例,每天早晨同福庄的老住户们,都要在同福庄的旧址上碰头,交换信息,商量该怎么办。一传十,十传百,参加这种聚会的人越来越多,像赶早市一样,这其中也有简玉朴,人们自然就喜欢向他打听消息:“简大爷,您也着急呀?”简玉朴叹息:“唉,没法子,跟闺女一家三口挤在一间房子里,害得女婿天天晚上住在医院的值班室里。”

  “是啊,当初让我们搬迁的时候催得那么急,还把老实巴交的刘玉厚给逼死了,等我们走了,他们也走了,一晃四五个月过去了,一点动静都没有!”

  “把我们糊弄走了,新楼又不建了,这不是麻子不叫麻子——坑人嘛!”

  “闹不好还真就是一场骗局!”

  有爱多事的人站了出来:“简大爷,您的儿子不是升到市里专管拆迁嘛,卢市长跟您的关系也不一般,您替咱大家跟他反映反映行吗?”简玉朴赶忙向外推辞:“我跟业修说过多少遍了,卢市长也知道这件事,他们很着急又不好插手,听说耽误在韩国人手里,得是咱区里去催……”有人戗火:“别听那个,只要心齐就好办,染整厂一千人到市政府门前一坐,半天的工夫什么都解决了!”

  “咱们得先找区里去问个明白,区里不行再找市,怎么样?”

  “对,就这么办。”急公好义的、愣头青胆子大的以及愿意出头的人还是不少:“谁跟我去?”响应的也不少,有人叫号:“简大爷,您算上一份儿吗?”简玉朴退缩:“我身子骨不好,明天这个时候还是到这儿来听你们的消息吧。”有人高喊:“简大爷可不能不去,您去了有分量!”简玉朴想再说几句,已经没有人听了,被大家架着拥着挟裹着就走了……城厢区政府得到了这个消息还不慌了神吗?顾全德出面做解释工作,态度诚恳,作揖拱手,他在城厢区原本口碑就不错,许愿一个星期后一定给大家一个确切的答复,最后还真把想闹事的人给哄散了。周原喘过气来就赶紧去找杜觉,运气不错,在土木集团豪华的总经理办公室里堵上了杜觉,杜觉却对他搪塞:“我也很着急,有时一天要给崔太永发五个传真,光是国际电话费至少花了我有一万多元了。”

  周原心焦:“韩国人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老强调算不下账来,这样上马会赔钱。”

  “当初他们答应接这个工程的时候是怎么算的呢?”

  “总之,韩国人不是东西,跟他们打交道最麻烦,好合作的还得说是美国人,欧洲人也可以……”

  “他们是不是想打退堂鼓?”

  “他们不开口,咱就不能给他这个台阶下呀!”

  “但也不能老这样拖下去,居民们情绪激昂,经常到区里去质问,万一再闹出染整厂那样的静坐事件,我们可就惨了,这您应该能够理解吧?”

  最后周原总算逼得杜觉答应尽快叫韩国人给个肯定的答复。

  答复还没有得到,同福庄又有了新变化,有些进城做买卖的外地农民,看见有那么一块空地方老闲着没人用,而且又在市中心,就搭起了棚子,又存货,又当落脚的地方。中国的事,有一个人干,就会有一千个、一万个人跟着学,呼啦一下子就搭起了一大片。更要命的是里边还有外区的拆迁户,一时找不到住的地方也到同福庄这块难民营般的地方支起帐篷落脚……同福庄的老住户看见这个哪受得了,以为这样一来动工就更无望了,每天在那儿聚会的人又增加了许多……周原跟杜觉通过电话之后就急急忙忙来找顾全德,自打拆迁以来他就很少向区长报好消息,而按着老百姓的说法,不断向头头报告坏消息的人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他把敲门当成了一种形式,不等里面应声就径自推开门走了进去,而且进门就嚷嚷:“区长,这下可麻烦了,在同福庄又搭起来许多新窝棚,闹不好将来我们还得搞二次拆迁!”

  顾全德显然已经知道了,他只问杜觉那里有没有消息?周原告诉区长,韩国人正式答复说不干了。

  “不干了?一句话就想推个一干二净?哪有这么轻巧!走,我们去找他。”顾全德起身急,心里想往前迈步,两条腿却没动弹,身子一歪,向前扑了下去。周原手疾眼快架住了他,他不好意思地嘟囔着,“没事,活动活动就行啦。”他双腿慢慢地挪动,一俟能迈步了,就赶紧向外走……他们找到杜觉的办公室,杜觉显得疲倦而冷漠,勉强挤出一点礼貌的笑意并伸出手:“哎哟,是顾区长,真是稀客。”顾全德没有心思寒暄:“听说韩国人不干了?”“没办法,商人嘛,就是以赚钱为中心。他们怎么盘算都赚不到钱,我们催得又急,就只好打退堂鼓了。”“他不能这么上下嘴唇一碰,说不干就不干啦?”

  杜觉抬起眼睛:“您的意思是……”

  “韩国人耽误了我们近半年的时间,害得我们把所有能调动的资金全都投进前期拆迁了,当下可以说是弹尽粮绝,把空地晾在那儿,他们怎么可以这么轻巧地说不干就不干了呢?他们若早说不干,我们说不定又找到其他合作伙伴了,你知道影响有多坏吗?老住户已经开始串联集会,还不知会闹出点什么事来……”顾全德焦灼异常,越说越气。

  周原口气较为和缓:“杜总,韩国的半岛集团跟我们有协议书在,签字的时候连副市长都在场,全梨城的人都见到了,他们单方撕毁协议,要不要包赔损失呢?”

  杜觉一副世事练达的神态:“那协议狗屁不值,因为他们连一分钱都没有投进来,我们奈何不了他。何况他现在又靠上了市委来书记,正准备跟东方电子合资哪!那是多好的买卖,现成的产品,现成的市场,合进来就等于坐地分钱,他干吗还要到你们这里冒这么大的风险?”

  “依你这么说,同福庄就只好晾着啦?”

  “我知道你们的难处,这样吧,我既然管了这件事就管到底,有两个补救办法,不知你们的态度如何?”

  顾全德非常讨厌他这种时候还卖关子,就逼他快说:“第一个……”

  杜觉斟酌着词句:“因为我的资金叫别的工程占着了,只能先给你们开发一万平方米。但是,只要我的施工队伍一开进现场,把那些新搭起来的棚子户全给赶走,同福庄的老住户就安定了。”

  “你什么时候能动工?”

  “只要你们同意,三天内就可以进现场。但是,价格上你们要在原来的基础上再优惠给我百分之十,我选中的是东南角靠近大道的那块四方地。”

  周原急了:“杜总,在这种时候你还好意思再宰我们一刀!”

  杜觉表白:“我这可不是乘人之危呀,我也难哪。”

  顾全德轻蔑地挥挥手:“好好好,就这么定。第二个办法呢?”

  “把美国的华侨投资公司请来,让他们啃剩下的那一大片。”

  “能请得来吗?”

  “只要我答应一个条件,准能请来。”

  “什么条件?”

  “让出黄埔花园……”

  顾全德眼里刚刚闪现出来的光芒又立即黯淡下去,黄口小子,口气太大,这是你能说了算的事吗?但还是抱着一线希望请他给试一试,杜觉当然不会白帮忙,顾全德正在气头上,杜觉提出的任何条件都答应了下来。 蒋子龙文集.3,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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