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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蒋子龙文集.3,人气 蒋子龙 10526 2021-04-06 06:21

  早晨在去上班的路上,于振乾带着女儿于非绕到九河公司,没有找到简业修,又来到三义里拆迁办公室,见里面吵吵嚷嚷已经挤满了人。讲究秩序和效率的于振乾很少见识这种场面,皱皱眉招手把简业修叫出来:“这儿可真热闹啊,你每天就在这样的环境里工作?”简业修倒是一副自得其乐的样子:“是啊,也许真正热闹的还在后头哪。”

  于振乾叹息:“你可能是全梨城最忙的一个人了,难道你有三头六臂呀?”

  “不干不行,不自己玩儿命就得被别人掐死,我老感到后边有一条狗在撵着我。”

  “身兼数职,手里抓着好几摊子,忙活得过来吗?”

  “其实不管有多少摊儿,归根结底还是建委主任那一套活儿,每项工程都有具体的负责人,我只管拿大主意,处理一些应急的、救火之类的事务。”

  “我来找你就是在电话里跟你说的那件事,把于非先放在你这儿,你一定要管严点,但愿不要给你添乱。”于振乾拉过于非,叫她喊姑父。简业修答应着,送走于振乾后把于非交给了叶华。于非今天穿得很朴素,因刚做完人工流产,脸色有些憔悴,或者说是忧郁,加上北风寒冽透人,冻得她直吸溜鼻子。这里也正缺人手,叶华还来不及详细跟于非讲解工作性质,就先拉她当下手投入了工作……三义里大街上矗立着翠湖住宅区的彩色照片,反射着耀眼的阳光,由于是把模型拍成照片放大,效果逼真,漂亮得令棚户区的居民们欲望大开……照片下面配有大字说明:“梨城第一住宅特区——翠湖新城”。杨静站在照片前讲解翠湖新区的种种优点,回答居民的提问:

  “什么叫住宅特区?”

  “什么是特区你们理解吧?先进,现代,享受特殊的优惠政策,等等。翠湖新城,是国家安居工程的第一批试点工程,设计是目前最先进的,建筑质量最好,价格低廉,是所有住宅新区中的特区。”

  “你能说得具体点吗?它特在哪里呢?”

  “居住环境你们都看到了,安静优美,没有污染,交通便利,房型适合现代人的居住习惯,大厅、大厨房等等。你们就想想吧,我们这个国家凡试点的房子,重点工程,都错不了!而且买翠湖的房子可以不必在外边等两年,第一批到今年年底就能住进去,第二批明年春节前后也能搬进新房,你们都应该有经验,中国的事赶前不赶后,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过了这个村就不会再有这个店了!”在他旁边,办手续的人排成长队——但这儿的气氛跟同福庄拆迁时的气氛不一样,带着某种紧张不安和火气……长着满脸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红疙瘩,粗鄙而骄横的赵勇,走到排在第一位的妇女跟前:“吃饭前我就在这儿占个了,对不对?”

  那女人看看他的凶样子没敢吭声,于是,赵勇成了第一个,他把房本递给叶华。叶华仔细看了看,又把房本还给了他:“你的房本涂改了。”

  “是房管站给改的。”

  “跟我们的底账不符,你整整多出一间房来,这十一平方米在哪儿呢?”

  “那不,那间肉铺子是我的。”

  “那可是丁怀善的房子。”

  “我们合伙开肉铺的时候他让给我了,一直是我住着。”

  “那你们先去办理过户手续。”

  “你把底账一改不就等于过户了吗,省得我再去跑了。”

  “不行,我们不管过户。下一个……”

  “我看看你的底账,”赵勇欲拿叶华面前的账本,叶华一挡,赵勇抓住了叶华的手指下力一掰,疼得叶华叫了起来:“哎哟,你干什么?”赵勇嬉皮笑脸:“你这细皮嫩骨头的,像小葱儿一样,哪经得住我这一掰。记住,下次再跟我动手动脚的,可就没有这么便宜了。”

  杨静跑过来:“怎么啦?”赵勇又要冲着他来:“我要领钱。”杨静看了赵勇的房本:“这不行,你有问题到办公室去谈,别影响其他人办手续。”赵勇大叫:“不让我办,谁也别想办!”

  队伍中一些神头鬼脸的人趁机拥到前面,秩序大乱。叶华赶紧把钱和账锁进柜子,来看热闹的夏晶晶也帮忙紧紧护住钱柜。赵勇一见搅散了办手续的队伍,又转身冲进拆迁办公室,李强今天早晨出来得急,还没顾上吃早饭,好不容易把几个居民打发走,长出一口气刚要从包里拿点吃的东西,赵勇手提一个破脸盆往自己的脸上猛磕,直待鲜血流出来,他才扔掉脸盆,上前抓住李强的脖领子,将他揪出办公室,冲着人群大喊:“大伙快看,区长打人了,我可没有还手啊!”

  人群呼啦一下子围住了李强。赵勇趁势嚷嚷起来:“我的房本也是国家房管站发的,为什么你们说它不算数?现在什么都弄虚作假,你们的底账谁知道作没作假?就是作了假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们是弯着心眼琢磨老百姓,大伙说对不对?”

  “对!”人群里有人响应。

  李强紧张:“你松开手,大家有话好好说,我们可以再仔细核对……”

  群众乱哄哄,哪还有人听他解释,这时候谁嗓门高谁就有理,赵勇又喊:“人家同福庄拆一平方米给五千一百块,咱们这儿一平方米为什么只给四千二百,一平方米就差九百块,这得是多少钱啊!这些钱都到哪儿去了?是不是叫你们给扣下了?”

  李强努力辩解:“这是区里和开发公司共同商议后定的标准,大家如果有意见我们可以再研究一下。”

  赵勇大叫:“你们可都听到了,区长说了可以提价!”

  围着叶华喊叫着要领钱的人,呼啦又过来围住李强——现场是真正地乱套了!简业修得到信儿一溜小跑地赶过来,见叶华捂着自己的手指疼得直掉泪,就让杨静立刻送她去医院,然后满脸怒气地冲进人群,叫工作人员收好钱柜、文件,先回公司去,他捡起刚才赵勇用过的破脸盆,跳上一辆三轮车,用棍子狠力敲打,当当当当……夏晶晶拿着照相机,在人群里不停地拍照,对眼前的景象充满了好奇。待人群静下来,简业修说:“改造这些老房子是你们要求的,对不对?政府作了很大的难,到处借钱想为你们改善居住环境,大家可要想明白,不要受少数人煽动挑拨坏了自己的大事。如果你们一致反对改造,我立刻把人撤走!”

  有人喊了起来:“别,千万可别,我们拥护改造,我们是要求办手续的。”赵勇又喊了一嗓子:“但是要提高房价!”众人响应:“对,得涨价!”

  简业修又敲击了一通破脸盆:“你们这样乱嚷嚷瞎起哄,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如果真想解决问题,就派个代表站出来跟我对话,我有问必答。”

  静场。

  有人小声嘟囔:“谁愿出这个头,得罪了官面儿,还不是自己吃亏。”

  “是啊,好好的事就叫赵家四虎给搅了。”

  简业修长身挺立,继续叫板:“怎么,刚才闹得那么热闹,现在却没人愿意当代表?那你们为什么又不好好排队办手续呢?”

  “我问你,”赵勇站了出来,他刚才闹得那么凶,再不出头在三义里就算栽了。他满脸血污,他的大哥赵强,两个兄弟赵武、赵文站在身后给他撑腰,“我蹲过六年大狱,老子什么也不怕!”

  简业修怒从心起,一身铮劲:“你在监狱里呆了六年,想必是真的犯过罪,我一点错都没有犯,还被抓进去关了好几个月哪,该见识的全都见识过了,现在出来还不是得给你们盖房子!你有问题就说吧。”

  “房管站给我们家改了房本,扩大了住房面积,你们为什么不承认?”

  “房本不能涂改,涂改的房本无效——这是国家规定。如果是房管站给你们增加了居住面积,会发给你新房本,也会把底账改过来,我们的底账也是房管局提供的。还有问题吗?”

  “同样都是梨城市,城厢区每平方米给五千一百元,我们为什么只给四千二百元?”

  “城厢区在市中心,地价高,人家是寸土寸金,开发商都愿意到城厢区去。我们这儿历来都是贫民区,地价低,房价自然也要低一些,这都是经过反复测算的,现在给你们的这个数,已经是高得无法再高了。”

  “刚才区长都答应了,你算老几!”

  “这是不可能的,李区长就站在你们中间,不信你们问他。”李强大声表白:“我什么时候答应你了?我什么也没有答应过。”赵勇喊叫:“你刚才答应了!”

  简业修又敲了几下破脸盆:“不要说是区长,就是市长来了也不敢答应,谁答应谁给钱,我愿意每平方米给你们一万元,办得到吗?你们都扪心想一想,这里有不少房子还是国家的,对不对?国家要把属于国家的破平房拆了,每平方米还要给你们四千二百元,世界上还有哪个国家的政府会这样办?翠湖城的新楼房,平均每平方米才售价九百五十块钱左右,拆你一平方米的破房子,可以买五平米的新楼,你们会算账吗?你们还有心吗?”他讲着讲着真的动了肝火:“你们到底想怎么样?想改造盼改造,改造来了讹改造!把改造讹垮了,吃亏的是谁?”

  “你住的房子交钱了吗?”

  “我父亲住同福庄,跟你们一样也得交钱。我自己的房子要想买下产权,也得交钱。”人群开始松动,简业修灵机一动,“我再宣布一条规定,谁先办手续谁就可以优先到新区挑选房子,前四天内办手续的户,每户一次性奖励一千元。”

  人群哗啦一下子拥向办手续排队的地方。从夏晶晶的眼睛里可以看出,她对简业修有了一种新鲜的好感,程蓉蓉却又用很奇怪的眼神看着她……简业修并没有下令办手续,而是让排队的人选出代表,自己维持好秩序,发号儿。又让所有工作人员都到拆迁办公室集合,先开个会然后再办手续。

  他在现场维持了一会儿秩序,最后一个回到拆迁办公室,对大家说:“今天算开场不利,我得宣布几条纪律:第一,耐心解释,多做说服教育工作,不激化矛盾,不要小看小人物,正是小人物有时能干惊天动地的事,他们敢跟你拼命,特别是商品社会,你不知道哪一个小瘪三跟什么达官贵人勾连着。”他的话引起一阵哄笑,把刚才的愤懑和郁闷冲淡了。他接着说,“也不要太看重大人物,有些大人物也许是下三烂!第二,决不后退,不许愿,不答应超出规定以外的要求,你给一个人额外照顾,其他人又会反悔,那就乱套了,没有可比性就会安定,一不公平就有事了。第三,不能让老实人吃亏,不能让能打能闹能争能抢的人占便宜,真有困难的放到后期解决,我们也不能让实在有困难的人过不去。第四,尽量不要一个人单独行动,下户、办手续、接待来访,都要有两个人在场……谁还有什么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李区长……”

  李强摆摆手。他刚要宣布散会,看见市长卢定安带着政府职能部门的负责人和各区的区长走了进来——大声向在场的人道着辛苦!这是市委常委会之后卢定安采取的第一个行动,大张旗鼓地到拆迁现场慰问,给下边的人打气鼓劲,向全市的老百姓宣告危改工程并没有下马!简业修向李强示意,这种场合应该由他向市长汇报,简业修此时扮演的是开发商的角色。但李强推辞,跟他小声叽咕:“还是你说吧,你熟悉情况。”

  卢定安情绪很高,不知是故意装给人看,还是一到下边来就真的心情舒畅,他打着哈哈:“你们两个怎么回事?谁先说都行,有什么问题,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提,我们既然是来慰问就不能空着手光拿嘴对付。”

  简业修已习惯于转换角色,他说:“感谢市长率领这么高规格的慰问团到拆迁现场慰问,危改需要资金,但我们眼下更需要政府在精神上、法律上以及道义上的支持。这个三义里街不同于红庙的铁山新村,那里都是地道的产业工人,搬迁那么顺利,真是令人羡慕。也不同于同福庄,城里的人文明,就是不满意也是温和的,动蔫的动损的,不会轻易来硬的。”顾全德苦笑,小声插话:“小洋马不是你从北京接回来的吗?哪儿都有硬茬子。”

  简业修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接着说:“三义里过去是黑旗队的大本营,民风剽悍演化成现在的不骂街不说话,打架斗殴是常事。有北侠高登海,四十多岁了还是光棍一个人,教了一帮徒弟,天天舞刀弄棒。赵家四虎也是这儿的一霸,兄弟四人有三个进过监狱,刚才就是四虎中的老二,公开威胁工作人员,扭断了我们财务部长的手指头,自己打破脑袋,然后围攻李副区长,最坏的是他威胁居民,他办不了手续也不许给别人办,居民们都怕他,结果就真的一个也没有办成……”

  这是河口区的地盘,杜华正不能不说话,不然风头就都让简业修占了,好像三义里就是九河公司在改造,于是把话头接过来:“这么说吧卢市长,干平房改造这种事,活活累死,累不死也得急死,急不死会把你气死,气不死还把你冤死,反正叫你不得好死!”他的话引起大家一阵笑声,杜华正得意地看看顾全德,“对不对呀,顾区长?”

  顾全德苦笑一声:“还是你总结得好。”

  卢定安借题发挥:“这就提醒我们,尽管是为老百姓办事,也要有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之感,说句到家的话,我们睡觉都要睁着一只眼,否则就容易出事!业修,你们有什么措施?”

  “我们提了四句话,吃透政策,以理服人;廉洁清正,以正感人;换位思考,以情动人;耐心细心,以诚待人。”

  卢定安没听清楚:“第三句是……”

  杜华正接过话头:“换位思考,就是跟老百姓换个位置看问题想问题,急群众之所急,想群众之所想。”卢定安点头:“好。千万别花言巧语试图取悦每一个人,只有自己有信心,才能让别人相信你。东郊区有个乡长说过一段话,对我教育很大,他说老百姓养一头猪一年能换几百块钱,养一只鸡一年能下一篮子蛋,当干部吃的是农民种的粮食,花的是群众上缴的税收,如果不替老百姓办事,都比不上一头猪、一只鸡。”

  简业修忽然小声对杜华正说:“杜区长,我有个要求,能不能让咱们区里的公安局、检察院、法院都到现场来办公?邪不压正,他们一来就可以辟邪,谁犯了法当场办案,工作人员的底气就足了。”杜华正看着市长……卢定安应允:“我看可以,各区也都可以这样办,不能再出乱子。现在上访闹事太容易了,打个旗子就上马路,闹不好会影响整个危陋平房的改造工程。我讲两点:第一,怎样看待刁民?顺民、刁民都是民,这时候老百姓光想自己的利益,为了私利跟你吵,跟你争,是好事。如果他们都不关心自己的利益,一切都叫你给安排,那就更麻烦了,又回到大锅饭、平均主义去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他停了下来,似乎是组织自己下面的思想,也让听的人有时间消化一下,“第二点,怎样看待政府职能,现在的老百姓为什么不像新中国刚一成立的时候那么信任政府?他们认为政府不会公正,当老实人不争不闹不讹就会吃亏,你硬政府就软,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对政府对领导的不信任,也就失去了信仰,铁山工人新村,住着几万户工人,只有一个副科级的干部。不是说四十多年来那儿没有出过更大一点的干部,而是出一个干部就会分到一套好房子搬走了。就以处级干部为例,可以分到三室一厅的一套房子,按眼下的价格也值二三十万元,也许比他一生的工资收入都多,而分不到房子的人就等于比他少享受二三十万元的福利,这公平吗?群众有意见实在也是脚上的泡——我们自己走出来的。我们欠老百姓的太多,让人家说几句、骂几句,也是应该的。只要不影响其他群众的利益,不破坏危改工程,我们个人受点委屈就别计较了,到最后我给你们发奖。”

  农贸市场上早晨的购买高峰已过,钱包里有了垫底儿的摊贩们便稳住了神儿,吆喝声减弱,开始喂自己的肚子。许多年前,大兴经商之风的初期,人们经历了三年灾荒的极度饥饿和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极度压抑,突然的精神放松带来胃口大开,对物质的需求猛烈起来,掀起了一次又一次地抢购高潮。城市里的许多地段和街巷,特别是历来为商家必争的所谓“风水宝地”,理所当然又热闹起来了——卖烧烤的烟熏火燎,卖各种小吃的叫卖声高,卖青菜、水产品和鲜肉的挤到一起,卖服装百货的摊挨摊,来买东西的更是人挤人……词汇丰富的老百姓管这种地方叫“自由市场”。市场而冠以“自由”,让人想起了列宁对小生产者的著名比喻:“汪洋大海”。有卖的自由,有买的自由,有赚钱的自由,也有赔钱的自由,让人享受到一种社会解冻、经济开放、自由活跃的空气。在这样的“汪洋大海”里鱼龙混杂,深浅难测,时而平静,时而凶险……

  推小车的肉贩丁起,埋头在案子上用刀剔排骨,他的左前方摊放着半扇好猪肉,右前方放着一堆鲜排骨。他的合伙人赵武,坐在他身后的凳子上,身子靠着墙打盹儿。有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转悠到他的案子前边来,此人相貌堂堂正正,身上却不干不净,头上戴着顶老式的前进帽,在丁起的肉案子跟前转了几圈儿,趁丁起弯下身子到案子底下找东西的工夫,他抓起扯皮连筋的一嘟噜排骨放进帽子里,刚想转身溜走,迎面却冷不丁挨了重重的一拳,都没有看清拳头来自何方,身子一个趔趄,排骨掉在地上,没容他回过神来,脸颊又被左右开弓地一顿猛抽,热热辣辣,火烧火燎,皮肉像裂开一样……

  打他的是赵武,显然是打人的高手。刚才正闲得难受,这一下过足了打人的瘾——他先打对方的脸,而后又抓住对方的双肩,用膝盖猛顶腹部……那小偷不挣扎,不反抗,不叫喊,闭着眼睛被打得摇摇晃晃地瘫了下去。丁起吆喝赵武:“老武,别打了。”

  “不打他他记不住,下次还偷。”

  “唉,不就是几块排骨嘛,打坏了人麻烦可就大了。”围着看热闹的人也劝解:“行啦,打得差不多了。”

  赵武终于松了手,那人摇晃着慢慢站起来,从肉案子上抄起一把又长又尖的捅刀,他似乎嫌轻,眼睛看看丁起手里切肉的大刀……见他这副拼命的样子,周围的人赶紧躲开,赵武却迎上去拍拍自己的胸脯:“哟嗬,今天碰上茬子了,来,往你爷爷这儿捅!”那人没有理他,倒转刀尖扬臂朝自己的肚子捅下去,但刀尖尚未捅进肚子,被赵武从旁边使劲一拳,那人又倒下了。赵武把那人揪起来:“你小子想耍混混儿,要砸我的买卖啊?别不告诉你,你这一套爷爷早就玩儿腻啦!”

  丁起给同伴消火:“老武,这是滚刀肉,咱们惹不起,趁早交给派出所算啦。”那个人倒开口了:“两位老板,你们要打要骂都行,谁叫我没出息哪!别再送到派出所寒碜我了。”

  赵武讥笑:“你偷我的排骨,还嫌寒碜?”那人悔愧无置身之地,一个劲儿道歉:“对不起……”赵武仍旧不依不饶:“这是对不起的事吗?”

  “你让他说,”丁起拦住了赵武,转脸对那个人说,“我看你不大像个小偷,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已经沦到这一步,还有什么可说的。”

  赵武硬逼:“你在这儿不说就只好送你到派出所去说了。”

  那人沉了一会儿,开始干巴巴地介绍自己的情况:“厂子黄了,没有别的招儿,我打扫所有的家底儿当本钱贩卖青菜,老看不好秤,算账也不利索,光赔钱,倒是能赚个天天有青菜吃,儿子刚上初中,挺招人喜欢,天天吃青菜熬打坏了,打上个星期就馋肉,我口袋里只有三块钱,就起了歹意……”他真的从口袋里掏出一共三块钱的零票儿。

  旁边有个看热闹的人插嘴:“对,想起来了,我说看着面熟呢,老在那个角上卖豆角、辣子……唉,难啊!”围着的人刚才为赵武助威喊打,这会儿又替小偷求情:“是啊,老板,放了他吧。”

  赵武摆摆手算开了恩,那人低着头转身刚要走,丁起喊了一声:“等等,”他手起刀落,从半扇猪肉上切下一大块后坐,塞给那个人,“回去给孩子炖炖吃吧。”那人推辞:“这不行……”丁起硬把肉塞给他:“什么也别说了,我也经常赔钱,我知道做小买卖的难处,拿着吧。”

  看热闹的人也劝:“你就拿着吧,这位卖肉的老板真不错。”

  “谢谢,真是对不起!”那人千恩万谢地走了,赵武对丁起嚷了起来:“嘿,合着我净扮那个得罪人的,好人都叫你当了?”丁起道:“唉,大家都是做小买卖的,挺不容易的。”

  “你别忘了他可是个小偷啊!再说那块肉有一半是我的,你送人情的时候征求我的意见了吗?”

  “好好,分钱的时候从我那一份里扣掉!”

  三义里的大鞋底子李素娥,斟了一大盆热水,把几件旧衣服扔进盆里,大声招呼女儿:“兰兰,把棉毛裤换下来。”她回到屋里,从箱子里拿出一条干净的红色棉毛裤,帮助女儿脱去外衣,当拿起女儿脱下的棉毛裤时,发现裤上一大片血,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怎么弄的?”兰兰哇的一声哭了,她看了女儿的下身,疯了一样,“这是谁干的?”兰兰只顾大哭,李素娥给了女儿一巴掌,“快说,他们是谁?”

  “姚雷、李小朋,还有个红毛……”

  “他们是哪儿的?”

  “同福庄小学的。”

  李素娥浑身哆嗦着给女儿穿好衣服,然后从菜板上抄起一把菜刀放进经常买菜用的篮子里,一手拉着女儿,一手提着篮子,出了屋就疯魔颠倒地往街外跑。她眼睛红了,脑袋大了,一切都不管不顾了!迎面走来的赵勇,故意挡住了李素娥的道,李素娥居然没有看见眼前有个大活人,一头就撞了上去,赵勇趁机张开胳膊抱住了她:“哎呀,我的姐姐,你这是要跟谁去拼命啊?”

  “躲开,你别管!”

  赵勇本来是闹着玩,想占点便宜搂搂抱抱李素娥,一看她的脸色,知道她真是出了事,就没有松开胳膊,强行把李素娥连抱带推地又弄回屋里。“你一个老娘儿们,想去送死呀?”

  “我本来就不打算活了!”

  “哎,至于嘛!跟我说说,你兄弟我可是打架拼命的行家。”

  李素娥看看赵勇那张年轻的肌肉结实的脸,因为有劲没处使,憋得长满红疙瘩,她稍微冷静一点了:“赵勇兄弟,你真肯替大姐出气?”

  “没说的。”

  “有三个小子欺负了兰兰。”

  “是谁?”

  “同福庄的,一个叫姚雷,他爸爸是个体户。一个叫李小朋,还有一个叫红毛的。”

  “你说条件吧,是要他们的命,还是叫他们残废……”

  李素娥的脑子轰隆一声,赵勇可是蹲过大狱的人,你叫他去杀人他说不定跟闹着玩儿似的就把人给宰了,但捅出大娄子自己能脱得了干系吗?凡三义里的人没有不怕赵家四虎的,在四虎里数赵勇最狠,他是从小被他爸爸打出来的,自从他妈跟着别人跑了以后,他爸爸喝完酒就打人撒气,别的孩子一打就跑,惟赵勇不哭不叫任他老子打,多咱老子打累了或儿子快被打得没气了,这一天的节目才算完,第二天再接着。以后赵勇也开始打人的时候比他爹还狠,他被抓进大牢就是因为帮着别人到饭馆打架,把人打坏了,别人都逃了,他继续在饭馆里喝酒,喝醉后就在饭馆门口睡着了,等警察赶来抓个正着。在局子里据说也被警察打了个半死,但始终不说一句软话,挨完打还敢找警察要烟抽……这样的人最好别沾他。李素娥彻底冷静下来:“二兄弟,你肯为大姐的事去拼命,大姐感激你,有你这份心就够了,我的事不用你管,不能再让你为我的事惹祸了,我到公安局去告他们。”

  赵勇眉发浓粗,嘿嘿冷笑:“这你就不懂了,十四岁以下不受法律制裁,别说强奸,就是杀了人都不追究刑事责任。我在监狱里的时候,天天没事就是研究这个,你告到公安局又管个屁用?不狠狠教训教训这帮王八蛋,他们还会随时来欺负兰兰,还以为你好欺负哪,就吃出了甜头儿!”

  李素娥突然哭了:“那我就跟他们以命换命!”

  “真是老娘儿们,撒大泼行,动真格的就软了……你甭管了,我自己做事自己当,捅了天大的娄子我兜着,与你无关!”赵勇走了,李素娥搂着女儿不知该怎么办。 蒋子龙文集.3,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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