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的黄昏
接近摄氏四十度,气象台就不敢如实预报了。老说是三十八度。
与其说人疯了,不如说世界变得邪乎了。
谁都经历过春夏秋冬,何曾见过这样的夏天?一年比一年热,太邪门儿了!
躲在屋子里被蒸得喘不上气来,皮肉叫汗水沤得像面团一样发酵了,可心里老有一种窒息的感觉。
莫非真是买不起空调的人的末日到了?
在屋里受不了,到外面会不会好过些?
外面的世界被肆虐的阳光已经烧烤得冒烟了,一根火柴就能把地球烧毁。
毒日之下仿佛没有生命存在了。
整个城市被持续的酷热折磨得半死不活了。
往日引为骄傲的非常漂亮的内、中、外三条环城公路,像三条死掉的黑色巨蟒,松松垮垮地缠绕着城市,毫无生气。
外环线上车辆尤其少。
柏油被晒化了,路面上汪着一层亮晶晶、黏糊糊的黑油。有的流下道坡,像无数蜿蜒的小蛇。
自行车的轱辘轧上去软塌塌、黏渍渍,被吸住,被咬住,像蘸糖葫芦一样仍旧缓慢地沉重地向前滚动,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这是一辆旧车,主人是一位老者。似乎并不心疼它,更不心疼自己。一个感觉正常的人是不会在这种时候骑着自行车轧马路的。
男女老少都能够戴的蓝白尼龙旅游帽下,一张苍老、滞重、可怖的脸,挂着道道汗渍白斑,似曾出过大汗。如今已经干透,水分蒸发净尽,无汗可出了!圆领短袖老头儿衫,灰裤子,咖啡色塑料凉鞋兜着一双赤脚。像工像农像干像群像城里人也像乡下人,在这城乡交界的大马路上孤单单、慢腾腾行进。并不是故意地与骄阳抗争,而是对世间的一切酷热都不再在意,木然不为所动。
没有目的,马路的方向就是他的方向。
外环线是圆的。
他已记不得,从早晨出来就一直在这条外环线上绕圈儿呢,还是从内环骑到中环,又从中环上了外环呢?
从早晨起来他什么东西都没有吃过,肚子空空的又是满满的,并无饥饿的感觉。岂止是今天没有吃东西,他已记不清有多少天没有认真吃过东西了。如果说他还不曾饿垮,还有力气骑车,那都是在别人的劝说下,在儿媳妇的哭求下,甚至是在小孙女的执拗央告下,他把碗里叫做食物的东西胡乱塞进嘴里。
他必须挺住。老伴儿已经倒下了,她能不能熬过这一关,还很难说。自己本想退休后享享清福,独根儿子一死他又成了家里的顶梁柱。
他真的还能顶得起来吗?
他多么想现在就垮掉!突然从自行车上栽倒,被从后面赶上来的汽车轧死,那是多么简单,多么痛快,一了百了。
人生的目的,学了六十年,想了六十年,实践了六十年,曾经是一个多么深奥和色彩斑斓的梦。如今由于儿子的意外死亡,他的一生也完了,白活了六十年,白干了六十年。
“老怕丧子”——古人的话经过几千年的验证,没有人能否定它,可见其深刻和正确。不论什么人物,到老了,孩子就是一切。儿子是自己生命的延续,还有比自己亲眼看到这种延续突然断了更残酷更令人绝望的吗?
生活无常,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倒先死了。一个三十六岁的男子汉怎么会被淹死?他不是不会游泳或刚学会游泳的愣头青;也不是没有力气,儿子更不是不懂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白痴……
他曾想过这可能是谋杀,但嘴里没有说出来。因为没有人会相信,包括他自己。没有任何人任何理由要谋杀他的儿子。尽管他在台上时曾得罪过一些人……咳,在台上时浑然不知下台活的苦!
那么,就是命运在报复他了?
如果儿子早死三个月,那时他还在台上,感觉也许会稍好一点。如果儿子再晚死几年,等他死了再死,自然就更好了。
突然间,自己生命的厚度只剩下一张纸了。
是单薄脆弱地等待下一次打击来临呢,还是将这张纸烧化随儿子的魂灵而去?
等待难道就是他活下去的理由吗?
他知道,今后不会再有好事等待一个六十岁的人啦。
在不可抗拒的时间面前,他有一种深深的失败感和渺小感。
公路两边光秃秃的,春天刚栽下的小树苗,何年何月才能绿荫如盖,护住路面和过往的行人车辆不受烈日暴晒之苦?
这才叫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后人也许还会砍树。他就砍过树,要修路,要建设,要改造老城市,怎能不砍树!
市民都知道这外环线是市长的德政。只有市长心里明白,这其实是他的杰作。
九年前,市长陪一位国家领导人从郊县视察回来,去一号迎宾馆,竟然塞了车。
第二天,市长把他找去,决心要修一条“迎宾大道”,横贯市区,直通一号迎宾馆。
他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只有他才敢对市长的决定提出不同的意见和有价值的建议——
如果叫“迎宾大道”就无法动员群众。“迎宾大道”实际上就是官道。现在的老百姓,还会对迎宾、对给当官的修道感兴趣吗?
市长真的被他问得闷口了。
眼下要成就一件事非得得民心不可。“为老百姓办实事”的口号不能丢。
他大讲现代城市交通的世界新潮流,也讲了自己对改造这座老城交通的设想:
修建内、中、外三条环线和十几条从市内向外呈放射状的道路。有旧道可借用的重新改造加宽,没有旧道的地方就新修,让道路如蛛网,四通八达,决不会再出现惹得民怨沸腾的塞车现象。
城市红火起来。他成全了市长,市长也成全了他。至少他在退休前是这么认为的。如果不是碰上一位有雄心、敢作敢为的市长,他那些抱负也不会有机会得以实现,将会平庸地度过一生。市长没有他这员干将,也不会这么快就占尽风水,成为全国有名的“人民的好市长”。
真的相辅相成吗?他现在就不平庸吗?
退休以后他对以前许多坚信不疑的东西都动摇了。他身体好,精神好,经验丰富,正处于人生的辉煌时期,满以为会让他多干几年,更觉得城建局也离不开他。
岂料他跟其他六十岁的干部一样被一刀切了下来。切了他也就切了,一切都在照常运转,生活还是老样子,人们并不因他的去职而感到缺少了一点什么。仿佛他不曾存在过,不曾轰轰烈烈地创造过奇迹……除去年轻几岁在其他方面都无法与他相比的人当了局长,也像模像样,同他当初一样好像天生就是局长。人们越来越不再想到他,谈论他。
正是这些不如他的人将主宰他退休后的生活,他不能忍受自己的余生要仰仗这些人的关照。不忍受又有什么办法?
回忆过去,平庸也罢,辉煌也罢,全无意义了。他的生命只是一场失败。到今天,有哪些东西还属于他呢?
公路上突然卷起一阵阴凉的风,他居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起头,不禁毛发倒竖,头皮麻挓,在他的车轱辘前面横卧着一条碗口粗的白蛇。闪闪发光的扁圆形脑袋高高昂起,冲着他吐着闪电般的舌头。双睛灼灼,盯着他的眼睛。
他无法躲闪,腿脚僵硬,想下车也来不及了,只好撒手闭眼冲过去。
那白蛇并没有被他轧着。他快蛇快,他慢蛇也慢,白蛇始终在他车前不足一米远的地方,从容地吐着芯子,眼睛盯着他。
于传夫,我想帮你,你为什么这样害怕?还想轧死我?
你是蛇神?蛇仙?还是蛇魔?怎样证明你是想帮我,而不是想害我?
信则灵,难道你不懂?再说你落到今天这种地步,还有什么好怕的呢?如果我想要你的命,岂不成全了你?不正是你求之不得的吗?
你就是想用这种办法来帮我吗?
当然不是。
请你证明你是神仙,然后就消失。你这样纠缠让我害怕。
好吧,你可以向我提三个要求。
这完全跟神话一样,我提了要求你真能做到?
试试看。
第一,让我儿子死而复生;第二,让我再年轻二十岁;第三,让我恢复原来的工作或者给我更高的职务和权力。
白蛇大笑,扁头抖动不已:
不论是人还是神,死了都不可能再复生。但,你可以再生一个儿子……
我六十岁出头了怎么可能再生儿子?
古代有个刘元普,七十多岁了还可以双生贵子。你才六十岁为什么不能?刘元普因为乐善好施所以到老了还能得双子。你修路架桥,重修庙宇,允许民众烧香磕头,也算是积德行善。所以我才来帮你。
最关键的,刘元普是个老光棍儿,古代社会允许他同时娶两个年轻貌美的老婆,才得以“双生贵子”。我有老伴儿,老伴儿已丧失生育能力,你叫我怎么再生个儿子?你不是神仙,神仙是无所不能的。你是毒蛇……
他从车上摔了下来。
这里已不是外环线,正是他最不愿意看见的地方。鬼使神差,自行车又把他驮到这儿来了,并撞到了一块大石头上。
莫非是鬼打墙?
这里俗称东窑地。
据说从人类发明了烧砖的那个年代起,这里就竖起了十几座大砖窑。这儿的土好,烧出的砖都是钢砖。人们一代又一代地在这儿挖土、打坯。解放后建房修路也从这儿取土。久而久之,砖窑不知在什么时候倒塌了,留下了一片深深的窑坑。夏天一场暴雨便成了一个大湖。四周有大大小小的土丘、高坡,上面长满杂树,大的两个人抱不过来,小的只有手指粗——这儿的土质好,园林局把东窑地当成了自己的苗圃。
他对这儿太熟悉了。
东窑地取之不尽的黄土,成就了他城建局长的事业。
他老早就想把东窑地买下来,将湖填平,建成一片高级住宅小区。这是他一生的最后一个心愿。他就想把这个“东湖大区”建成后再退休——这名字就是他起的。别的新住宅区都取名叫某某“小区”,他偏要叫“大区”,东窑地的面积本来就不小!让“东湖大区”给自己再竖起一块丰碑,一块只属于自己的丰碑。以前他架桥修路的功劳都被老百姓记到市长的账上了。
近八九年来,全市哪个行业的人不眼红城建局的职工?风头出尽,钱包装满,住房不成问题。这都是因为城建局有他这样一个英明的决策人。也只有他,在几年前就想到了,如果不买下东窑地,上马“东湖大区”的工程,等到外环线修成,出惯风头的城建职工,将再无大工程可干。没有活儿干,就没有钱赚。坐吃山空,城建局的人也将随着大经济气候的不景气而吃紧。有他这样一个深谋远虑的局长,真是城建职工的幸运。可有多少人能认识到这一点,从心里感激他呢?
然而,要买下东窑地,又谈何容易。
园林局死活不同意,规划局坚决反对。
他们赶时髦,一派“绿色和平组织”的言论。认为东窑地是城市的一宝,周围工厂不多,东湖水没有受到污染,涝了可以排水,旱了可以存水。四周那一片野树林更是难能可贵,富有大自然的原始生态。现在的城里人,追求现代物质文明并不难,想享受一点大自然的野趣可就不那么容易了!中国的哪个大城市还能有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倘若把用于盖高楼的钱拿出百分之一,将东窑地建成湖上公园,不仅可以调节现代城市人的生活情趣和精神面貌,还可造福子孙后代。
于传夫嘲笑他们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君子。
绿党分子都是产生在发达国家,而不是发展中国家。你们建公园是为了玩儿,我盖房子是为了让人住。人先得有房子住,然后才能顾及到玩儿。
你为什么非要在这儿盖房子?
这儿是荒地野水,便宜。
公安局长支持他。东窑地简直就是野猪林,夜晚多有流氓出没。每到夏季,窑坑里不知会淹死多少人。它始终是公安局的一块病,不彻底铲除它,城市的治安就老有一个不稳定因素。
软的硬的,好的坏的,虚的实的,上面找领导,下面打通关节,经过四年的努力,他终于把东窑地买到手了。这要靠他近几年搞城市建设有功,名气大,说话分量重。谁知道园林局长是谁?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城建局上上下下也都明白,如果不是他于传夫,谁也办不成这件事!
他刚办成这件大事,正要组织班子着手设计,便下台了。
下台没出一个月,儿子就在这东窑坑里淹死了。
莫非是报应?
他挖坑淹死了自己的儿子,是惩罚他修路盖房不该从这儿取土,还是警告他不该填死窑坑盖房子?
树林子是人,湖边上是人,水里也是人。
叽叽喳喳,远远就听到一阵阵声浪,却分不清一个具体的字、具体的音。
嬉戏打逗的,横躺竖卧的,在树荫下看书的,打牌的,哄孩子的,人人都是这么悠闲、舒朗、快乐。
在他看来这又是多么冷漠,多么残酷。在这个地方刚刚死了一个生命力正处于旺盛期的同类,同时也毁了一个很好的家庭,竟然没给这个地方留下一点痕迹,人们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一样,仍在泡过死人的水里游泳,就在放过尸体的地方或坐或卧,嘻嘻哈哈。
这太不公平了!
有这么多男女老少在水里扑腾,为什么单单淹死了我的儿子?
愤怒和悲怆,把他的眼睛烧得红红的,脸色阴沉而冷酷,与这里的气氛格格不入。
他推着自行车,沿着湖边转。到处都插着“禁止游泳”“禁止垂钓”的木牌子,牌子上挂满衣服和书包。正是因为有这种不起任何作用的牌子,他的儿子才白白淹死了!“禁止游泳”你偏要游,死了不是活该吗?
最好这时候天塌或者地陷,让他和这些欢男乐女一块儿死去。
湖的西头,人比较少,那里弥漫着一股臭味儿。每隔一会儿就有一辆满载垃圾的翻斗卡车,开到湖边一翘屁股,便把垃圾倒进湖里。
他的计划正在实施。以这样的速度何年何月才能把东湖填死?如果他还在台上,就会调一个庞大的车队,一天二十四小时不停地往湖里倾倒。一个近千万人口的大城市,一天的垃圾就是一座山,不消一年就把东湖填得差不多了。然后用推土机把土丘、高坡的好土推过来,就可以打桩,挖地基坑,工程便全面展开了。
想这些有什么用?
连他自己的生命都变成了一堆垃圾。
他盯着湖面,几次看到水面上映出儿子的脸,似要跟他说什么,都被游过来的人吓跑了。
莫非儿子还没有找到替身,魂灵还没有离开这片窑坑?
儿子呼唤他,他呼唤死亡,父子似乎又达成了一种默契。
当儿子的脸再一次出现在水面上的时候,他推开自行车,纵身跳了下去。
湖水沁凉,一种无法言喻的轻松和舒服,使他沉迷。忘记了跳下水来的目的,在这一会儿甚至忘记了儿子和自己的不幸,从里到外生出一种莫名的欢愉。
水揉搓着他,他配合着水的性子划动着,有一股妙不可言的自在感通过皮肤传导到全身。他有许多年没游泳了,但游泳这玩意儿,只要学会了就变成了人的一种本能,什么时候跳进水里都会立刻找到一种同水的和谐。在正常的情况下会水的人想淹死自己都办不到。
他的两只脚相互帮助,甩掉了塑料凉鞋,更感到一阵轻松,便向远处游去。水里没有酷热,没有喧嚣,他的心情也平静下来。脑子里只有水,对水的感觉,对水的体验。是情不自禁地在游动。仿佛消失了个人的存在,模糊了自我意识……
任何人在水里都是积极的,不积极就会沉下去。太积极就会累,就会呛水。
所有的人在水里又都是孤单的。孤单地自己帮助自己,孤单地面对自己的生命……
有个人用漂亮的自由泳姿势,像一条大鱼,疾速地游到于传夫身边,立起身子,露出脸,很和善地打量于传夫:
“老师傅,你游得还真不错。”
有四五天了于传夫第一次有了和人说话的欲望:
“你游得真好,我还以为你是个小伙子哪……”
“完了,半截入水了!”
“半截入水?”
“现在人死了不许土葬,所以不能半截入土。干我这一行,很可能到老了会被淹死。”
“你是专业游泳运动员?”
“不,我是园林局在这儿看林子的。”
“有五十了?”
“整五十。”
“不像,你的身体真棒!”
“你也不含糊,刚才真吓了我一跳。我在那边站着,一回头正看见你把自行车一摔,不脱衣服不脱鞋就往水里跳,还以为……”
儿子为什么没有碰上他?
“你是好人,贵姓?”
“免贵姓黄。”
“老黄,这里经常有寻短见的吗?”
“很少,真想寻短见的好救。淹死的都是不想死的人,他自己想不到,别人也想不到,不知不觉,无人觉察地沉了底儿,怎么救?”
“今年淹死了多少?”
“到昨天为止死了六个啦!”
“六六大顺,不多嘛。”
“啊?”老黄见他有点离离讥讥,便掉转了头,“老师傅,往回游吧,游泳这玩意儿跟人生一样,不论游多远,最后还得游回去。”
“你这话说得不错,世间万物都是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生生死死,往复不已。想透了,活着也好,死了也好,都没有多大意思。”
“老师傅贵姓?”
“免贵姓于。”
“听你说话像个有学问的人。”
“最大的学问就是游泳,水有情,水无情,游得好是为了不让死神抓着,有时却偏偏会撞到淹死鬼的怀里。”
他们回到了岸上,于传夫却不想马上离开老黄。他们来到一棵大树底下,坐在裸露的树根上。
“老黄,你说昨天又淹死人了?”
“哥儿俩,哥哥大学刚毕业,妹妹大学二年级,老娘在岸上给看着衣服。哥儿俩跳下去就没有上来。到晚上,蚊子下来了,人都走光了,当娘的抱着儿女的衣服就疯了。警察用铁耙子捞,这不是公园的小湖,到哪里捞去?直到今天早晨,两具尸体才漂了上来。”
于传夫感到一阵恶意的宽慰,还有跟自己同样倒霉的。他太清楚那种场面了,不被铁耙子捞上来是死者和亲属的万幸。倘被铁耙子钩上来,那尸体已经千疮百孔,惨不忍睹了。
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跟老黄打着招呼凑了过来,都穿着游泳裤,有的还戴着游泳帽。听语气,看神色,他们是这里的常客,跟老黄也相当熟悉。
游累了,大家围坐在树荫下,不愁没有吸引人的话题。每个人都过过说话的瘾,过过听新闻的瘾,借机慷慨一番,咒骂一番,同情一番,哈哈大笑一番。各种情绪都得到发泄,痛快畅美,真是一件乐事。
议论淹死人的事,大家兴致最高。
于传夫提出自己最关心的问题:
“为什么这里老淹死人呢?”
老黄说:“有这样几种情况,一是不了解水底情况,跳水时用力过猛,脑袋扎进泥里或撞上砖头瓦块,突然发蒙被水呛昏,那就必死无疑。再有就是水凉体温高,下水太急不适应,双腿抽筋。还有一种情况是被水草缠住,没有经验,心慌乱动,越缠越紧,就沉了底儿。说到底,都是一股寸劲儿!”
“今年淹死的人不多,可质量都挺高。听说上个星期死的那个是工程师,城建局长的儿子。”说话的是个大胖子,一身层层叠叠的肥肉,触目惊心,堪为一景,“在他淹死的前一天,有人给他们家送礼,提着两条活鲤鱼,那两条鱼还张嘴喘气哪,后边跟着一只狗。正巧叫一个算卦的碰上,那算卦的当场就对别人说,这户人家不出两天准死人。邻居把这话告诉了于传夫,人家是局长大人怎么能信这一套。想不到第二天,儿子就被淹死了。”
一阵儿寒战从于传夫的脊背生成,迅速冷遍全身,一种惊诧,一股悲愤。名人有了不幸便成为社会话题,谁都可以按自己的意思添油加醋,演绎成一篇便于传播的通俗故事。那天是不是真的有人领着狗给他送活鱼,而家人忘记告诉他了?
大胖子卖了一个关子,听故事的人必然要发问:“为什么有人领着狗送两条活鱼来,就一定会死人呢?”
“鱼张嘴是个‘口’字,狗就是‘犬’,两个‘口’下边加个‘犬’,不是‘哭’吗!死了人能不大哭吗?”
“噢,还真是那么回事!”
“咳,瞎掰。”说话的是个黑胖子,头上身上全是一堆一块的横肉,又粗又短的脖子一梗,一副说直理、抬大杠、气死人不偿命的样子,“于传夫要用垃圾把东窑地填平,缺了大德,老天报应他!”
老黄捅捅黑胖子:“王师傅,别瞎说。城建局填湖,是为了建住宅区。”
“对,还是高级住宅房哪!老百姓住得上吗?还不是为头头脑脑、外国人、个体户和歌星影星们准备的。可现在的东窑地是老百姓的大俱乐部,没有它我们这些老不死的到哪儿待着去?至少会少活十年!”
汗衫和裤子很快就干了。
于传夫赤脚蹬着自行车回到家里,家里人正急得团团转。儿媳妇已经给城建局老干部处打了电话,请他们派人分头到老于有可能去的地方去找。老伴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用双拳捶打自己的太阳穴,拳打不解气就用头往墙上撞。小孙女眼泪汪汪地拉扯着她的胳膊……
他早晨一句话没说就离开了家,一天没回去,家人不往好处想。“祸不单行”——大家心照不宣。但不知道这第二件祸事是什么,会发生在谁的身上,在什么时候到来。
灾祸当然会先选择老伴儿和他。老伴儿已经有点麻烦了,自打儿子出事后她就不能睡觉了。她说一闭上眼就是儿子那被水泡得变了形的尸体。精神显然正在崩溃。
他似乎已经决定不再躲避,而是迎上去。又恢复了以前的自信和尊严,叫儿媳去做饭,自己给局老干部处打了个电话,为惊动了他们表示歉意,称自己外出散心碰上了老熟人,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
家人都用惊异的眼光看他。出去一天到底出了什么事?碰上了谁?真的一下子从绝望中走出来了?
见他平安回来,老伴儿也安静多了。
他如果再出什么意外,肯定也要把老伴儿搭上。以前有儿子,他对家里的事不管不问。今后还要由自己把儿子在家里的责任担起来,他仍是这个家庭的重要角色,还有太多的责任要尽,他可不能出事!
他躲进卫生间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也对自己今后的生活,大体清理出一个头绪。
晚饭后他打开了电视机,故意选了个有文艺节目的频道。直到小孙女困了,躺在他腿上睡着了,他才开口说话。先是对儿媳妇说,其实也是说给老伴儿听。
“景慧,你还年轻,正处于生命和事业的盛期。任何人,包括你本人,都没有权利为一个死了的人毁掉自己的生活。我们也一样,都对自己的生命负有责任,不管这责任是痛苦也罢,欢乐也罢,轻松也罢,沉重也罢,都要活下去,而且要好好地活。你应该去寻找新的幸福……”
儿媳妇哭了:
“爸爸,您别说了。”
“我必须说,你活得好,我和你妈就轻松。你过得不好,我们就老有负疚感。还要说明,你永远是我们的女儿,这里永远是你的家,你住的房子也永远属于你。明天,你可以到娘家去住一段时间,也可带着青青出外旅游,总之采用一个你能接受的方式,让孩子尽快摆脱家里这种不健康的气氛,走出悲哀的阴影。”
“不,我哪里也不去。妈妈这样,我怎么能离开!他不在了,我再离开,叫你们二老怎么受得了!”
儿媳妇一哭,老伴儿就陪着哭,又开始往墙上撞头。儿媳妇慌忙抱住她,婆媳哭作一团。
于传夫恼了:
“如果你们的眼泪还没有哭干,今天晚上还可以哭个痛快。从明天起,谁也不许再在家里哭天抹泪。要想哭就到大街上去哭,别让我看见听见。”
他把孙女抱到她的床上,看着她睡稳了才离开。到阳台上从儿子那一堆遗物中找出游泳裤,洗了洗晾在绳上。然后就在阳台上站着,他想用怒、用恨抑制悲伤,让心情慢慢平静下来。
直到厅里婆媳两人的哭声平息了,他才走进去。
“景慧,不要为我们担心,你母亲有我照顾很快就会好的。快去睡吧。”
儿媳妇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把老伴儿也扶进卧室,用热毛巾为她擦了脸,擦了身子。
不知有多少年他没有这样亲热地照顾过妻子了。倒了一杯温开水,让妻子吃了两片安眠药。躺下后他把妻子抱进怀里,让她感到他的强大,他的温暖,他的重新开始生活的勇气。
他这一系列反常的亲热举动,果然有奇效,妻子安静而又温顺,紧紧地依靠着他。
“正秀,你知道你多大年纪吗?才五十八岁,时间还长着哪!我们正该好好为自己活一活了……”
他等到妻子真正睡着了,才起身关掉空调机,打开窗户。自己也吃了两片安眠药。
既然醒了,就别在床上赖着。越赖越萎,越会头昏脑涨。
刚五点多钟,于传夫就连劝带拉把妻子请出家门。他推上自行车,抄近路直奔东窑地。防备妻子走不动了,就用自行车推着她。
必须让她看看东窑地,熟悉东窑地。不能让这个地方成为他们生活中的禁区,成为她精神上的炸弹。不然,今后无论什么时候一听到这三个字她的精神都会被炸垮。
“这是到哪里去?公园不是在右边吗?”
“遛早嘛,当然要找个有水有树又清静的地方,公园里人挤人,哪有我们的位置。”
步行到东窑地,路可不算近。妻子的毛病在精神上,而不在腿上,让她累一点对她的精神有好处,至少可以转移她的注意力。当然也不能真累着她,走一段他就让妻子坐到车上由他推一段。他甚至跃跃欲试要骑上车带着妻子跑一段。他敢带,妻子却不敢坐,他上她就下。无论他怎样充英雄也是六十岁的人了。
“正秀,你忘了?当初谈恋爱的时候你没有自行车,经常坐我的二等。”
其实,妻子真要叫他带,他也不敢。他必须不断地说话,打趣,逗她开心,不能沉闷,不能让她的脑子闲下来去想不该想的事,或者触景生出煞风景的情。
他们有几十年不谈情说爱了。他突然一口一个“正秀”地叫着,叫得她心里很舒服,柔柔的。五十八岁了也是女人,美国一个著名的女人,在这个年纪还大张旗鼓地举行第八次婚礼哪!平时他高兴的时候叫她“谷老总”,那是一种调侃,她确实曾是东方电机公司的副总工程师,他这样喊她却是一种打趣,隐喻着“老太婆”,“现在你是家里的总管了”等等。他没有情趣的时候就“哎”、“喂”、“你”,或者冲着孩子却大声说给她听,叫你妈妈去干什么干什么,叫你奶奶给我拿什么东西来……
看来只要有合适的环境,有一种氛围,有时间,有情致,六十岁的人照样可以亲亲热热。
“正秀,你没有感到我们以前的生活有个重大的缺陷吗?有物质方面的也有精神方面的。从中学到大学都是吃食堂,结婚后没多久就当干部,当官当长了只习惯于用一种眼光看生活,那就是居高临下的政治眼光。在机关有食堂,在家有保姆,外出的时候衣食住行全有人为你安排得好好的,总之你除去领导别人,一切都不用操心。久而久之,就只会当领导干部,而不会当普通人了。丢失了普通人的生活技能,生存能力降低了,失去了普通人的自由自在和欢乐。权力能把末代皇帝改造成普通人,也能把普通人变成许多末代皇帝……”
谷正秀下了自行车,扶着于传夫的胳膊,依傍着他,缓缓而行。她又感觉到了丈夫身上那种熟悉的东西:喜欢思辨,因智慧过剩而造成的沉重的人格分量。
“再正常不过的退休,为什么给我们造成了这么惨重的打击?成天待在家里,不能再指挥别人了,无法从领导工作中获得生命的需要和乐趣,又不会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不会买东西,做出的饭不是味道,口高手低,不会以普通百姓的身份和邻居、和摊贩、和社会打交道。退休成了预备死亡。古人讲,人生大益在自求变化气质。从今天起,我们必须夫唱妇随,学会做个快乐的满足的凡人……
他突然停住了口,已经来到了东窑地的野树林。
一下子远离了城市的浮躁、酷热、拥挤、虚华和噪声。宁静、凉爽、舒适,令人精神为之一振。树上鸟叫,地上虫鸣,轻风吹拂且不杂纤尘,空气中弥漫着湿土的气息和青草的芳香。晨曦在树叶上,在蜘蛛网上,闪耀着点点光斑。在一片翠绿中,间杂一些野花,嫩黄姹红,相映成趣。天上地上前后左右绿意盎然,处处都有神秘的生长,显示出生命的强盛和大自然的奇迹。
他们深深地呼吸,清香湿润之气翻腾,浑身感到好舒服,皮肤柔软了,五脏六腑被洗净了。谷正秀的目光变柔了,脸上现出怡悦和平静。
难得这份宁静。静则生灵,人的精神来自感觉,就像人的肉体充满着精神一样。有一只手在抚慰她的灵魂。
他们饱餐这宁静,这满眼的新绿,这一切色彩。
天还太早,树林子里人很少。在东边隐隐传来说话声和嬉笑声。他们慢慢地登上了一个长满大树的土丘,看见了一大片碧玉般的湖水。
喧哗声来自湖中的游泳者。这么早就有人来游泳!虽然她一次也没有到这里来过,但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了,也猜到了老于带她到这儿来的深意,便不再打问什么。
他们坐在大树根上休息,眼睛看着东方的蓝天、白云、湖水,谁也不说话。
白天突然降临了。
滚滚白云托浮出一个巨大的火球,火球在云堆里腾跃。每向上腾跃一次,就由赤红变得更接近金黄。终于,火球撒开亿万顷光芒,层层叠叠的云堆刹那间变成了排山倒海的光浪。这光浪充塞天地,覆盖湖面,湖水变得金黄,反射出条条金线。
他们仿佛看到了创世纪的情境,在闪电般倾泻的金光里站着手拉手的亚当和夏娃——
那是一群赤身裸体的老年游泳者。
突然见到这么多奇形怪状的裸体,谷正秀被吓了一跳。当她发现其中还有几位妇女,才敢大大方方地端详这些老年水鬼。
他们的身体躲进水里,就变得年轻了,生龙活虎,充满力量。有人蝶泳,像燕子一样在水面上飞掠;有人劈波斩浪,奋勇前冲;有人沉稳自信,动作娴熟;也有人悠闲地躺在水面上,享受水的温柔和天的洁净。
有的是好几个人前呼后应集体游向对岸。有的只是两个人,游得远远的,在开心地说着什么。无论他们说什么,也没有人能够窃听或偷听得到。在水里谈机密的事是再安全不过了。
爱干净的人,用雪碧的大瓶子在家里灌满自来水带来,上得岸来往头顶一浇,就算是淋浴了。有人借着水兴大唱京剧。不论谁唱什么,只要有人开口,旁边就不愁没有人帮腔、叫好、起哄。热热闹闹,嘻嘻哈哈。大家都是那么快乐,那么和气,那么自然,那么和谐。做个活生生的凡人多好!
这让于传夫和妻子大为感动,大为眼馋。
于传夫有备而来,拉着妻子走近湖边。
他们意外地在这肥肉阵中看见了几位不同凡响的人物。
岳雄尊教授,前不久在国际上得了个什么重要的奖,回来后在电视上亮相,西装领带,气度不凡,令人肃然起敬。却原来是这样一个皮松肉垂、欢眉笑眼的矮胖子。
警备区的老司令员杨剑,是个独臂将军,用一只手不紧不慢,有规有矩地穿着衣服。
市委书记伍超,平时老绷着一张官脸,脱光了衣服倒很容易跟其他裸体混成一片。
令谷正秀惊异的是老演员崔灿,当年曾是她的偶像,如今和别的老太婆毫无两样。若不是丈夫提醒,她决不会认得出来。另一个是中心医院内科病房的周主任。她深知这个老姑娘有洁癖,是自闭症患者,平时凡人不理,非说不可的话也是贵人语迟,宁让人听不懂,回去琢磨半天,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只是由于她俩出身差不多,年轻时的经历也很相似,在她住院期间两人才说得多一些。
她怎么会也到这种地方来游泳?她的身材保护得很好,穿着游泳衣线条还很优雅。她的气质永远是这么高贵,清丽中含端庄。
谷正秀走过去,周瑶华也看见了她。
于传夫相信自己的不幸已在全市成了重要新闻,周瑶华不可能不知道。他借着打招呼,递给对方一个眼色。作为一个出类拔萃的老医生,周瑶华当然知道对自己以前的老病人,该说什么和不该说什么了。
“周主任,想不到您还喜欢游泳。”
“我游了三年多了,这里许多人都游了十几年了。您这不也来了吗?”
“我今天是被骗来的。”
“您不会上当的,游一两次就会上瘾了,然后再有一天不游浑身就会不舒服。”
谷正秀笑了。
“谷总,您笑什么?水是生命之源,上天为雨露,下地为润泽,万物弗得不生,万事不得不成,大包群生而无好憎。这是古人讲的。游泳是最好的运动,健身、健美,更重要的是调解人的心理状态,消除精神上的紧张、痛苦、抑郁。您看这些人,不论多大年纪,一跳进水里就变成了一个快乐的自然人。”
和周瑶华相比,谷正秀显得苍老,形神疲惫,但不失端雅。脸上依然挂着许久以来没有过的笑意:
“我笑您变得年轻了,也开朗了。”
“也许是坚持运动帮助我想通了,不能让生命变成一团死灰,让孤绝杀死希望。人老先从心开始,心上托着个秋天不就是愁吗?愁使心老得最快……”
谷正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在她们说话的时候,于传夫脱下汗衫长裤,游泳裤早就在身上穿着哪,弯腰甩臂,做了几下准备活动就跳进水里。
谷正秀的眼睛跟踪着他,不能让他在自己的视野里消失。以近乎自言自语的口吻问:
“这里不是经常出事吗?”
“没有的事!要是那样谁还敢来?多少年来,没有一个四十岁以上的人出过事。放心吧,您应该陪着老于每天早晨到这里游个把小时,保证大有好处。”
“为什么不到游泳池去?”
“游泳池才有几个,光小学生都装不下,从早到晚像一锅锅的煮饺子。成年人去游每月还要花几十元钱,一般人也负担不起。您知道,六十岁以上的人全市有多少吗?八十万,哪里能有这么大的游泳池?”
“这么多!”
“像我们这种年龄的人,正是进入了生命最脆弱的阶段。中国人均寿命是六十九岁,而高级知识分子和局级以上干部的寿命,平均却只有六十三岁。你观察这些身体,就能大致了解当今社会的现状,肥胖者多是有权有钱阶层,特权多,活动少,生命力弱。较为匀称的多是老工人,体力劳动者。”
谷正秀受到了震动,人们见惯了活到耄耋之年的领导干部,都会以为高级知识分子和局级以上干部,生活更优越、生存环境更好一些,理应比普通人的寿命要长。岂料恰恰相反。她不可能不想到自己和丈夫……和周瑶华相比,自己还享受过做妻子、做母亲的幸福和快乐,即便也有巨大的痛苦,还是值得的。一个女人应该经历的她都经历过了,目前还有一个小孙女嘛。可活得显然不如形单影只的周瑶华……
于传夫在水里像大家一样快乐,变成了一个单纯的快乐的感受体。
水满足了人对轻松快乐的追求,折射出生命固有的色彩和最根本的生物性本质。
游泳者的话题也像水面上的清风一样,飘忽不定,又很容易引起响应,吹出波纹。一会儿谈胖子有几大优点;一会儿又议论秃顶也是一种美,象征文明;从环境污染可以跳到住房价格的改革上……
这里有各种各样的信息。
谷正秀想,别看大家都高高兴兴,也许人人家里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正因为家里有难念的经,才更需要每天到这里来享受一番忘我的轻松欢乐。
树林子里,人开始多起来了。喊嗓子的,跳舞的,练各种功法的。城里人的一天,社会百态,百样人生,竟是先从这绿水绿树林中开始了。
于传夫夫妇成了东窑地的常客,渐渐和大家都熟悉了。
越是熟悉,越是喜欢东窑地,于传夫的心里越不清静。他甚至怕见到熟人,怕别人认出他。本来是东窑地欠他的,现在变成了他欠东窑地的。
每当不知情的群众大骂城建局的汽车为什么要把垃圾倾卸到湖里,每当知情的人议论不知哪一天东窑地就要消失了,他就赶紧躲开。
令他烦恼的是,一时还说不清楚,要东窑地和要一片现代住宅区,到底哪个更好,哪个更重要,哪个对城市的发展和未来的人类更有价值。
如果他以前的决策是错的,市里领导为什么不出面干预?这不是他的私事,也不是他一个人能决定得了的……他想出各种理由劝慰自己。
此一时彼一时,扮演的角色不同,站的位置不同,看法当然就不会一样。他不承认自己是大逆不道的毁坏美好生存环境的人,可又无法抹去心里莫名的负罪感。
老背着这么沉重的心理负担,他的后半生能活得轻松愉快吗?
他已经退休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完全可以撒手闭眼!一推六二五。但,这不是他的性格。再说儿子的死已经把他推进了东窑地,想躲也躲不开了。
依他的脾气就应该立刻去找现任局长孙帮书,暂停实施原来的方案,组织专家进行可行性调查研究,广泛征求各方人士的意见,拿出报告后重新讨论,再作最后的决定。
他退休后性格也在变,对找自己从前的副手谈这么重要的工作问题,心里不无顾虑。人有权一条龙,失势一条虫。权力是不能共同分享的东西,他下台了就应该远远地躲开权力。不躲开也会被踢开。
他害怕碰个软钉子,更怕叫孙帮书认为自己不知趣。
他犹豫再三,按理说这么大的事应该亲自到局里去,和孙帮书当面谈。那样又显得太郑重,倘被拒绝也不好下台。不如先打个电话试试火力。要在工作时间,往他的办公室里打,这样还不太讨人嫌,他不想听也得听。
一天上午,趁谷正秀上街去买菜,他和孙帮书通了话:
“老孙吗?我是于传夫。”
“哎呀,老局长,您好!这两天也没有去看您,谷总的精神怎么样?”
“谢谢,她挺好的。东湖大区的工程准备得怎么样?”
“难哪,资金缺口太大。现在集资简直比要人家性命还难!”
“既然如此,能不能重新考虑这项工程?”
“为什么?这不是您当初亲自敲定的项目吗?”
“是啊,这也许是我一生中犯的一个最大的错误。”他突然对自己也对别人承认东湖大区的计划是个错误,心里反而一下子坦然了,“野心常常是老年人最后的一种欲望。东窑地实在是一块不可多得的自然风景区,现代城市不会缺少高级住宅区,但难以找到这样一湖清水,一片树林,把东窑地毁了可就再也没有了!”
“老局长,这就难了,我们的计划是得到了市政府批准的,一切都合理合法。”
对方语调里刚才的那点热情消失了。
“老孙,以前的教训告诉我们,当时看是合法的,以后看就成了错误,甚至是犯罪。现代物质文明的发展,并没有减少社会的痛苦。相反,人类的病痛倒大大地增加了,谁能数得清现在有多少奇奇怪怪的疑难病和不治之症威胁着人类?一个现代领导干部在决策的时候恐怕不能不考虑这些全局性的问题了。”
“道理是不错,但全球的问题,整个人类的问题不是我应该考虑的。我要想的是,不干东湖大区城建局几十万职工今后吃什么?您以前当局长不也是这样干的吗?老局长,这个问题在电话里说不清楚,找个时间我去看您,咱们当面谈。”
权力是迷人的,使你不可能清醒,除非你失去了权力以后。
也许权力是清醒的,它利用人,迷惑人,夺走了人可能有的明智。
于传夫感到无可奈何。既然无可奈何就不要计较了。要计较就得想另外的途径。比如:他还是人大常委会的委员,可以在人大开会的时候提出议案;还可以自己先干起来,调查研究,然后给市政府写报告,重新申明自己的意见……那,自己就要冒很大的风险,将个人公开和整个城建局对着干。可他还要在城建局拿退休金,生活上的许多事情还要依仗城建局照顾。
谁也无法拥有一切。
他再旷达也溶释不了自己的抑郁。不得不重新估量,哪些是自己所拥有的,他还有机会在生活中选择对自己有价值的东西吗?
1992年2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