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修脚女

  黄玉秋被请进了上海牌轿车。

  来接她的市文化局干部,一个劲儿催司机快开。可这条市中心最热闹的大街,像一条人流满槽的大河,大有街道要被挤破、人流会冲决堤岸之势。汽车顶着人流缓缓而行,躲让着多得让人眼晕的各色行人和自行车。躁动不安的春天,把生活也搅得躁动不安,人们从家里拥出来,城市拥挤了,街道狭小了。

  人多不可怕,闲人太多就可怕了。如果闲人口袋里多少还装着点闲钱,那就更热闹了。不过黄玉秋并不着急,心里只有一点紧张。她只听说过大头头有了病,派小汽车到大医院去接脑科博士、心脏权威、肿瘤专家等等名人大家去会诊,今天,怎么轮上她这个修脚工坐着小汽车出诊了?

  她被送到全市最大的那家东方宾馆。她还是头一次进到这里面来,难免有点眼花缭乱,抬脚动步都有点拘束。她不敢东张西望,只紧紧抓住自己的小提包,跟着接她的人上了电梯。在七楼的一个房间里,迎接她的是个俊美的青年男子。但演员的年龄光凭外貌是不好推断的,谁知他是二十多,还是三十多?突出的额头,挺直的鼻梁,最厉害的还是嵌在深眼窝里的那对眸子,又亮又野,盯住人毫不含糊,几乎无情不可传。

  他向黄玉秋伸出手:“你好,我叫郑西宾。”

  “她就是全市最好的修脚师傅黄玉秋。”文化局干部替她做了介绍。黄玉秋双颊泛红,表情腼腆,眼睛躲开了对方的目光,轻轻地问:“您的脚怎么啦?”

  “哦,昨天感到右脚的大拇指有点疼,我没有在意。今天上午就疼得很厉害了,现在右脚几乎不敢沾地!刚才到医院打了止疼针,不管事。他们叫我住院治疗,先检查脚骨有没有毛病,还要拔掉指甲,至少三个月之内不能演出。可我在这个剧里扮演连斯基,还没有安排B角,一个萝卜一个坑,今天晚上我必须出台,死活也得顶下来,救场如救火!文化局这位老邵同志很热心,建议请您来看一看,反正死马当活马治呗。”

  从口气里听得出来,这位漂亮的演员并不太信任眼前这个修脚女。

  黄玉秋已经大致猜到舞蹈演员的这双宝贝脚出了什么毛病,便叫他脱下袜子检查一下,检查后立刻松了一口气。说:“您得了甲沟炎,里边套脓,当然会感到很疼。修掉往肉里长的指甲边,把脓放出来就好了。”

  “什么时候修?”

  “您先用热水把右脚烫一下。”

  “您说我今晚能上台吗?”

  “或许问题不大。”黄玉秋声音不高,却充满自信。

  郑西宾到卫生间里去烫脚,老邵到剧场把这一消息通知正在试台的芭蕾舞团的领导,黄玉秋打开提包拿出各种用具。

  在等待郑西宾出来的空当儿她打量了一下房间,把茶几上的水瓶、茶杯搬到写字台上,将两个单人沙发挪个方向。等她做完了准备工作,郑西宾也烫完脚出来了。黄玉秋叫他在沙发上坐下,把右脚放在茶几上,底下垫块毛巾,黄玉秋坐在对面的沙发上,治疗甲沟炎的手术这就开始了。

  治这种病本不用打麻药,黄玉秋猜想演员都娇气,就给他打了一针。

  起初郑西宾不敢看黄玉秋手里的刀子,咬牙闭眼,反正把右脚交给她了。除去打针时有点疼,真动了刀子反倒不觉疼了。他睁开眼睛,用男人的、演员的好奇眼光,打量着眼前这个修脚女。她有一张朴实娟秀的脸,虽谈不上多么漂亮,但皮肤雪白、鲜润,可能是由于长年被浴池的水蒸气清洗的缘故。神情稳重厚道,眼神温和绵软,透出她的纯洁和善良,风韵天成,招人爱看,且经得住细看。额头、眼角已隐约可见岁月留下的细细年轮,似乎已有三十岁左右了。但她身材修长,腰腿苗条,还完全像个姑娘。郑西宾见惯了文化艺术界和所谓中上层的时髦妇女,更觉这位清丽的修脚女身上有一种羞答答的纯朴之美……

  黄玉秋像手术台上的外科医生一样,神情专注,仪态动人,她的双手准确而又麻利。她修治过成千上万双脚,有小巧的、丰满的、秀丽的、结实的、玲珑的、宽大的;也有丑的、臭的、发炎的、畸形的,五花八门,奇态怪样。一般讲,容易得脚病的是老人、纺织女工和长年累月穿着大头皮鞋工作的炼钢工人。她为芭蕾舞演员修脚还是第一次,这双脚多么健美有力,富于弹性。人们一般都认为脚是臭的,是丑的,不能摆上台面的。而舞蹈演员的脚是可以举过头,在大庭广众让人们从各个角度观赏的,是艺术的一个组成部分,它表达了美。

  郑西宾先是觉得右脚大拇指微微有点麻胀,渐渐觉得轻松起来,全身传遍一种似痛似痒的快感,他低头一瞧,嵌进肉里的指甲被修掉了,积脓放出来了,他立刻涌起一种欲望,想站起来试试这只脚。但他没有动,他的眼睛被黄玉秋的一双手吸引住了,那窄窄的细长的手掌,浑圆而轻柔,十指匀称而丰满。这是一双有着古雅美的秀手,在他的脚背和脚趾上滑动,如同音乐家的手在琴键上滑动一样,温柔灵巧,把修脚女的内在美和外表美协调在一起了。被这样一双手修脚简直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享受。

  郑西宾像任何一个碰上了好医生的病人一样,心里对黄玉秋充满了感激和敬重。

  “您站起来试试。”黄玉秋在他的大拇指外面薄薄裹了一层纱布。

  “这么快就好了?”郑西宾小心翼翼地把脚放到地上,轻轻蹬了一下,没有感到疼痛。又用力踩了一下,有点疼,但完全可以忍受。他一阵欣喜,舒展双臂,抬腿踢脚,在房间里一连串做了几个舞蹈动作,轻松自如,矫捷雄健,然后收住式子,心头冲动地抓住黄玉秋的手:“太好了,晚上的演出绝对有把握!谢谢您,您是我碰到的最最出色的外科医生……”

  黄玉秋神情慌乱,满面绯红,她治好过许多脚病患者,还没有人对她做过这样真诚而热烈的感谢。她也从没有和一个青年男子这么接近过,而且是在这样豪华安静的宾馆里。她心里泛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却又感到有点紧张。

  她想把手从郑西宾的双掌里拔出来,可是对方握得很牢,嘴里还在滔滔不绝:“您这双神仙似的妙手,是艺术家的手,是魔术家的手,可以和任何伟大的舞蹈家、演奏家、外科专家、雕塑家,绣花女的手相媲美……”

  黄玉秋并没有完全听清他说的什么,但看见他那双令人惊奇、感人至深的眼睛里,充溢着男性的热情和温顺,充满着生命的力量,他的脸这样年轻,这样生动。到底是著名的芭蕾舞团的演员,感情丰富而热烈,而且表达得淋漓尽致,且不做作。他讲到激动处,竟毫不生硬地把唇凑到黄玉秋尖溜溜的指尖上吻了一下,就像连斯基吻奥尔伽的手一样自然而合乎情理。黄玉秋却像被火烧了一下,慌忙把手抽了回来,她身上微微发颤,整个人都像被火烧着了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的惊慌失措使郑西宾一下子清醒了,站在他面前的是个浴池的修脚工,她不会拒绝,也不会忘记这一吻的。她同自己生活圈子里的那些女性是不一样的,那些女人不会计较这种事,也不会记住这种事,逢场作戏,哈哈一笑。他忙用抱歉的口吻说:“对不起,我这个疯子可能把您吓着了,请别见怪。我实在不知怎样表达对您的感谢。”

  他从柜子里拿出巧克力、苹果,送到黄玉秋眼前。黄玉秋不好意思。他又为她冲了一杯热腾腾的麦乳精。

  人家真情实意,她不能不喝。自从她当了修脚工以后,就没有用别人的杯子喝过水,自己不嫌还怕别人嫌哩。前些年她回到家里,连弟弟妹妹也不许她盛饭摸菜、动用别人的碗筷。成天摆弄别人的臭脚丫子,多恶心人!今天,这个大演员却这样高看她,叫她感动,叫她感激,她不知该如何是好。

  郑西宾要留她在宾馆吃晚饭,她高低不答应。郑西宾为不能留住她感到十分惋惜,最后他拿出两张票:“晚上无论如何请您看我们的演出,有您在,我就放心了,万一脚再疼起来,您好给救急。”

  黄玉秋笑了,这笑容表示决不会发生像他说的那种事情,但她还是接受了一张票。郑西宾一怔:“为什么不带您的爱人或朋友一块儿来?”

  黄玉秋脸一红,只摇摇头,回身拿起自己的提包告辞了。

  郑西宾心里赞叹:真是个老实姑娘,这么难得搞到手的票她为什么不都接过去?即便没有爱人也还可以送给别的人嘛!

  黄玉秋以前看过芭蕾舞,对这玩意儿谈不上喜欢,也不能说不喜欢。今天晚上这场《奥涅金》,却看得她情绪激荡,心里很不平静。她同情连斯基,为了那个有点轻浮的奥尔伽竟想和奥涅金去决斗,两个人还是朋友哪!

  生活太不公平,太反复无常了。她不喜欢那个自命不凡的奥涅金,狂傲自大,姑娘们却喜欢他,连达吉雅娜都没命地爱他。社会就是这么势利,人的眼睛就是这么浅薄,只看得见那些喜欢自我吹嘘的人,而忽视了默默地为大伙儿献出一切的人。她忽然为自己的命运感到抱屈。七年前,浴池的头头要“反潮流”,却选中了她们三个刚上班的女服务员学修脚,那两个姑娘有门路,一年不到都调走了,就把老实厚道的黄玉秋甩在了修脚室。受了多少欺侮,听了多少闲话,连个对象也找不上!

  有些好心的大爷大娘,被黄玉秋治好了多年的脚病,心里感激她,喜欢她,愿意把自己的儿子介绍给她,却遭到儿子的嘲笑。而这个高雅英武的郑西宾却不嫌弃她,下午还抓起她刚修完脚的手就亲。黄玉秋的心又跳得紧了,被郑西宾吻过的右手有点麻酥酥的,她情不自禁地抬起右手,轻轻放到了自己腮边,一股暖流从心头流过,当她突然意识到自己这个动作的含义时,便又赶紧把手垂下了。尽管周围一片黑暗,她却双颊火烧火燎,双眼也再不敢斜视,紧紧盯住舞台……

  郑西宾的身材长得那么好,双臂双腿那么匀称,那么健壮有力。一举手一投足都满带着感情,挥洒自如,风度翩翩。黄玉秋觉得自己好像爱上了芭蕾舞,陶醉在一种美的境界里,这真是一种美的艺术。每一幕结束,观众都如醉如痴般地鼓掌。当个演员多美气,一辈子接受多少赞扬、多少尊敬!

  世间凡是有一技之长的人,都被称做“专家”,受到另眼看待。唯独干修脚这一行,谁掌握了这门技术谁倒霉。对一个女修脚工来说尤其如此。人们离不开它,却又厌恶它。有谁像她这样生活的呢?

  她似乎还从没有认真尝受过青春的欢乐呢!她不串门,不交朋友,不愿到热闹的地方去。她怕交谈,尤其怕谈起职业,怕姑娘们凑在一起谈起找对象的事。她渴望找到一个朋友,她也知道自己长得还不算难看,而且不计较男方的长相,只要心好,不嫌弃她就行。然而社会上有“剩女”没有“剩男”,何况她是个修脚女,不剩她剩谁?

  但是干起工作来她又不是全无兴趣的。起初她通过修竹竿练修脚技术,整整修掉了三大捆竹竿。如果把修脚这一行挪到医院里去,她就像郑西宾说的是个出色的外科医生。要说脏,还有比医生护士的手更脏的吗?可有人敢瞧不起医生护士吗?巴结还来不及呢。人身上有多少器官,医院里几乎就设立多少病科,唯独没有“脚科”,好像修脚的天生就是下九流!

  社会越是这样不公平,她把自己的心就包得越严,歇班躲在家里,上班蹲在修脚室里。说也奇怪,她只有走进修脚室才感到自在一点,身上那种无形的压力才有所减轻,感受到了做人的价值和尊严。那些各色各样的脚病患者龇牙咧嘴地走到她的跟前,把身上的粗相、俗态都收敛了一些,有求于她,对她尊重又客气,甚至仰起了媚脸。当然也有些“下三烂”式的男人,一面非要找她修脚不可,一面还说些下流话找她的便宜。因此在修脚室工作时,她柔和的目光中藏着自傲,温存羸弱的神情下有坚强的自尊和防卫森严的意志,在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使人不敢小瞧她的精神魅力,这魅力似乎可以触摸得到。这是一个大姑娘本能的自卫,防备自己的心不要被生活的轮子碾碎。然而在心灵的痛苦面前,人人都是怯懦者,她宁愿一个人承受各种各样的寂寞和痛苦,长期地忍耐。有谁能够理解一个大姑娘内心深处的寂寞呢?

  生活是终身的长跑,只有生命终结,才能到达终点。社会太强大了,传统太强大了,一个姑娘善良的意志力又能支持多久呢?她的青春在悄悄逝去,任何错误都可以原谅,青春可追不回来啦……她觉得自己的眼角流出一串凉津津的眼泪。

  突然一声枪响,连斯基在和奥涅金的决斗中意外地死去了。她心里猛地一颤,把思想收回到剧场,却没有去擦拭眼泪,任它悄悄地流淌……

  演出结束以后,观众一次又一次鼓掌,演员一次又一次谢幕,演员的队伍里却没有郑西宾。原来他拉着导演来到黄玉秋的座位前,当着满场观众,再次向她表示感谢!

  这是多么周到的礼节,对于一个修脚女来说是多大的荣耀!

  当郑西宾送她走出剧场,跟她握手告别的时候,她突然说:“明天上午,如果您感到脚不舒服,请到浴池来,我再给您检查一下。”

  “好的,谢谢,你太好了!”

  黄玉秋一说完就后悔了,这算什么?这根本用不着。时间长了不敢打保票,一两年之内他的脚不会再生甲沟炎。我这是干什么呢?想再看看他这个人,再摸摸他的脚?听他说几句叫人动心的话?还是想再让他吻一下自己的手指?最后他说“你太好了”,是什么意思?而且没用“您”……

  她生了自己的气,夜里连觉都没有睡好。

  1982年7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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