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第一次遛马路

  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当个姑娘,到了一定的岁数,你不着急,别人替你着急。我敢断定,世界上一定有不少人,是屈服于家庭和社会上的压力,为了应付差事才结婚的。我才二十五岁,就已经感到这种压力的可怕了。

  我瞧不起那种找不着对象、心里就像没着没落的姑娘;我也讨厌那种一交上男朋友就话多、笑多、喜形于色的女孩子。因此,她们讽刺我白长了一副漂亮模样,掌管爱情的神经却不健全。我心里明白,不是我爱情的神经不健全,而是我爱情的神经太坚强。我所以到现在还不搞对象,并不是像别人所议论的是什么眼光高,要搞个长得漂亮而职业又好的小伙子,更不是想搞什么高干子弟。我对这些闲话烦死了,多俗气!

  我找对象当然也不是没有条件,这条件就是对方要为人正派,不流里流气,不抽烟,不喝酒。我怕闻烟味,尤其讨厌年轻人斜叼着烟卷晃来晃去的怪样子。生活上、工作上都要有点头脑,思想上不能是糊涂虫。技术上、学习上越尖端越先进越好;穿衣打扮上落后一点、老成一点最好,要叫人看了不堵心。这条件能算高吗?可是眼下要找这样一个小伙子,也不是很容易的。因为像我这种年纪的青年人,凡是好样的,大部分都考上大学走了,剩下的也被手疾眼快的姑娘抢走了。

  那些热心帮忙的人,总是不请自来,而且大包大揽地说:“你只要提出条件来就好办。”她们四处打听,八方串联。不久,表嫂就给我介绍了她娘家的一个远房兄弟,她拍着胸脯打保票,说那个李运斗完全符合我的条件。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她安排我们俩见面了。我很注意李运斗的打扮,他穿一身铁灰色“的卡”中山装,还真有点“老派”。留的不是长发,而是不分印儿的短发,显得很精神。前额略高,闪着光泽;眼窝稍有点陷,目光机敏。看上去是个正派而又聪明的人。表嫂有一大段非常令人尴尬的开场白,然后就把我们送出了门口。于是,我怀着又窘又怕的心情,开始了找对象的第一次遛马路。

  我完全听他的,跟着他走。他说话郑重其事,话语中也没有“妈的”“娘的”之类的口头语。他没有谈生活,没有谈个人琐事,先谈学习,又从学习谈到工作。谈吐也不俗气,比较对我的口味,因而我的心情就渐渐地放松了。从他的谈话中我猜得出他英语学得比我好,在工厂里每月都拿头等奖,可见技术上、工作上都不错。我俩一边慢慢地走着,一边小声地谈着。虽然谈话很投机,河边马路上也挺清静,但我始终低着头,插嘴的时候少,听他谈的时候多。

  当我俩顺着河沿往中山路拐弯的时候,我忽然发现地上有一个纸口袋,捡起来打开一看里面有一沓钞票,都是十元一张的,至少有十几张,用黄色猴皮筋勒着。我没有数多少钱,就举起来朝前边几个人喊:“哎,谁丢了钱?”

  一个骑自行车的中年人,猛地跳下自行车,回转身急切地说:“我的,我的!”从我手里把钱接过去,说了声“谢谢”,转身骑上车就要走。李运斗猛地一步冲上去,拽住了那个人的车把,那个人一怔,从车上跳下来。

  李运斗把手一伸,冷冷地说:“拿来!”

  那个人装糊涂:“什么?”

  “钱!”

  “同志,这钱的确是我丢的……”那个人突然口气变软了。

  李运斗的眼光则变得似两把刀子,寒光刺人,上去一把夺下那个人手里的钱,说:“你说这钱是你的,有什么凭据?你说说看,十元的有多少张,五元的有多少张,一共是多少钱?说对了就把钱还给你;说不对,你也是这么大岁数了,你自己说怎么办吧?”

  看热闹的人已经围上了一大帮,那个中年人不知在嘴里咕哝了几句什么,红着脸苦笑着点点头,突然骑上车跑了。

  看热闹的人爆发出一阵嘲笑声。有个老大爷冲着李运斗挑起了大拇指:“小伙子,你真行。太精彩了!”

  李运斗举起钱冲着看热闹的人高声地说:“还有认的没有?没有人认我可就送到派出所去啦。”

  半天没有人答声。看热闹的人们都走了。李运斗小声对我说:“淑桂,你到前边那个表店门口等我,我把钱送到派出所就来。”

  他突然用这么亲热的口吻在马路上喊我的名字,使我很不好意思。可是他的热心和精明赢得了我的好感,就对他说:“前边不是有岗楼嘛,交给民警不就行了。”

  他仍然用那种很亲近的语气说:“淑桂,你的心太实。那岗楼里就有一个警察,把钱交给他,他要装进自己的腰包谁知道?对这些‘老爷’也不能过分相信。”他说完匆匆走了,还回头向我使个眼色,那意思是叫我别着急,耐心等一小会儿,他马上就回来。

  我站在钟表店门前等他,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异样的感觉,是羞怯?是高兴?我只觉得好像有一股甜滋滋清凉凉的风,掠过我的心头。这难道就是爱情的萌芽?我不敢相信,它来得太快了,我们总共见面还不到两个小时。但是通过刚才马路上拾钱的这件事,我们俩的关系似乎一下子亲近多了。

  我站在马路边上正胡思乱想,看见刚从部队复员到我们车间的大杨,慌慌张张走过来,我想转身已来不及了。他看见了我,并且急急火火地走到我跟前问:“小冯,你看见有人拾到二百块钱吗?”

  我一惊:“那钱是你丢的?”

  “啊,你见到有人拾啦?”他充满希望地瞪着我。我看他满脸汗珠,把他急得真够戗了,就赶紧安慰他说:

  “你放心吧,钱不会丢的,可你怎么会把那么多的钱掉在马路上?”

  大杨一听我这种口气,可能以为钱是叫我捡到了,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用手绢擦了一把汗,然后才懊悔地对我说:“咳,别提了。那钱是我复员时,部队上的一个战友叫我捎给他家里的,用猴皮筋勒着,放在一个写着他家住址的纸袋里,走在半路上我出了一身大汗,骑在车上掏手绢擦汗,可能把纸袋带出来了,到了战友的家里才发觉……”

  我本来想领他一块儿去派出所,又怕碰上李运斗让大杨看出我们的关系。姑娘家第一次跟着对象遛马路,是最怕碰见熟人的。因此我就对他说:“有人把钱送到派出所去了,你赶快去领吧。”

  大杨转身跑了。

  不一会儿,李运斗满脸喜色地回来了。

  我问他:“把钱交给派出所了?”

  他点点头。

  我很想替大杨说几句感谢他的话,如果不是他的聪明和果断,及时从那个骗子手里把钱夺过来,由于我的幼稚和轻信就把大杨给坑苦了。李运斗又教育了我,又帮了大杨的忙。将来大杨即便知道了我们的关系,把这件事在车间里传开,对我的面子也并不是很难看的。但是,姑娘的羞怯终于使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我却听凭他扶着我的胳膊走进钟表店。他大概从我的眼睛里也看出了我对他感情的变化,要不他怎么会那么得意地瞟了我一眼。他没有说话,很快地挑好了一块漂亮的瑞士坤表;我只当他光是看看,没想到他竟买下了。他掏钱付款时,从钱夹里抽出一沓十元一张的钞票,有一个东西掉了下来,我从地上拾起一看,是那个熟悉的黄色猴皮筋,心里一震。走出钟表店以后,我急忙问他:

  “你这是给谁买的表?”

  “给你。”他亲热地冲我笑着。

  “给我?”我心里一惊,“哪来的钱?”

  “当然是我的钱。不,是咱们俩的钱。”他眼里闪着一种贪婪的、讨好的神情,紧盯住我。天哪,我怎么刚才就没有发现他的笑脸竟是这么俗气,叫人厌恶。

  我拿出那个猴皮筋,尽量克制住厌恶的情绪,追问他:“你并没有把钱交到派出所?”

  他的目光突然从我的脸上逃开了,但脸上仍然那样讨好地笑着:“本来想交,但一想到这笔钱是命运赐给我们的,就不能交了。”他看看我,口气忽然又热烈起来,“淑桂,我活这么大从来没有在马路上拾过钱,一分钱也没拾过。可是咱俩交上朋友,第一次遛马路就踩上了钱票子,这说明咱俩今后一定会非常幸福,非常美满。而且通过这件事,我相信咱俩是不会散的了。淑桂,戴上吧,这是咱俩幸福的象征,也是咱俩爱情的象征。”

  他说着就拉我的手腕子,要把表给我戴上。我使劲儿甩开了他的手,这要不是在马路上我怕拉拉扯扯引起别人的注意,真想把巴掌抽到他那张小白脸上去。我想数落他几句,但找不到合适的话,而且嗓子眼儿里像吞了只臭虫,我不愿意再看他,也不愿意再跟他说任何话,恨不得立刻离开他,这一辈子别再让我看见这张脸。但是,我这样一走,大杨的钱找谁去要?我眼睛看着别处,带着怒气对他说:“把表退掉!”

  “这,你……”他站着没动。

  我提高了声音:“把表退掉,你不退表我就要喊警察了!”

  他见我真的翻了脸,也有点儿慌了,赶紧到表店把表退了。我追回了那二百元钱,正要去派出所找大杨,看见大杨气呼呼地正往这边跑,我迎上去,没等他说话,就把钱塞到他手里说:“我给你把钱要回来了!”

  他大概看见了我强忍住的两眶眼泪和异常的神色,就问:“小冯,你怎么啦?”

  “你别管!”我没有再答理他,转身跑开了。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越想越气。这就是我挑来挑去挑上的对象,这就是我找到的爱情!将来同伴们知道了一定会说我倒霉,可我倒还觉得挺庆幸,庆幸的是这件事在第一次遛马路的时候就发生了。若是在订婚后,甚至是结婚后再发生这样的事,我又该如何呢?

  纯洁而美好的爱情啊,到哪里去找?对这玩意儿我实在有点怕了。

  1982年8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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