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当他把口袋里的零钱换成半瓶一角钱一大两的薯干酒灌下肚子之后,血涌上来,心烧起来。他回到家里,碰上了父亲和弟妹的厌恶的眼光,他们说了许多闲话,他没有听见,也没有生气,他的气从来不对家里人发。他回来也不是向家里人告别的,想把自己身上的绒衣绒裤和一件小褂脱下来,这几件衣服还有七成新,父亲和弟妹们都可以穿,没有必要把它溅上血,跟他一块儿化为灰烬。他欠家里人的情太多了。父亲在机床厂是个辅助工,工资不高还要拉扯一大帮孩子,生活很艰难。他在农村的时候家里常给他寄吃的东西,这是一家人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他现在残废了,回到城里还是吃闲饭,增加了家里的负担,连空间也因为他的回来而变得狭小了,他是个大罗锅儿,躺在床上也要占两个人的位置。他变成多余的人了,显得陌生了,失去了家里人对他在乡下时的同情。他没有权利责怪家里,可他并不原谅家里人,世界变了,难道骨肉之情也会变?难道是他愿意把自己搞残废了?现在牺牲最大的不是他自己吗?为什么所有的人,包括自己的亲骨肉也来指责他,嘲笑他?他不原谅这个世界,不原谅一切人,也包括他的亲骨肉。所以临死前也不向他们告别。
一阵冷风吹来,从脖领处灌进去,像被无数根毒针螫了一下,他身子一抖。空心穿着一件破棉袄,肚子里的那点酒气越来越抵挡不住外界寒气的进攻,他使劲儿掖了掖破棉袄,右手碰到了腰里的弹簧刀,心里猛地一震,手也有点发颤。心里似乎有个声音在自问:“怎么,你真的要去行凶?”刚才他好像是凭着一股血气和酒气决定了自己的行动,并没有认真地想想自杀和杀人是怎么一回事。别在腰里的弹簧刀像闪电般给了他迅速的一击,他仿佛看见了血在奔流,呼唤起他心中感情的火,理智的光。他感到浑身战栗,恐怖突然如寒气一样冻住了他。
他为了给自己壮胆,轻声说了出来:“废物!这不叫行凶,这叫报复,这叫抗议!群众知道了真相都会同情你,你给成千上万的没有出路的青年出一口闷气。事已至此,只有撒手闭眼!你不是在喝酒之前就下了决心吗?不是在下午的时候就偷偷地藏起了二毛的弹簧刀吗?走吧,别这样儿女情长英雄气短!”
“你和海溟并无私仇。”
“为私仇而杀人是愚蠢的。单为报私仇我就不会决定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你不往前看,也应该往后看,在中学里你们是好朋友,你的功课比他还要好一点。这就是说他现在成了难得的人才,也是千里马,你更应该是难得的人才,是千里马。他取得成功不是踩着你的肩膀上去的,他的母亲是市中心医院的主治医生,他经过两个医院的检查,拿来了四张诊断书,证明他患有先天性心脏病。就是不上山下乡,他最多也只能活三年五载。当时你不是还深深为他感到悲哀吗?而且你还联想起他平时上体育军事课成绩最差,劳动也很糟糕,不敢到外地去串联,不敢到武斗的地方看热闹……这一切都因为他有心脏病。他身上这些曾经使你很生气的缺点,你一下子全都原谅了他,而且变成了对他的同情。他没有下乡,留在城里,每天跟着在机床厂当工程师的爸爸学日语。三年,五年;两个三年,两个五年过去了,他没有死,日语倒学成了。时代一变,机床厂引进了日本的生产线和不少机器设备,大量的日文资料需要翻译,机床厂的领导思贤若渴,有人推荐了海溟,一试呱呱叫,真是奇才。记者来采访,报纸发消息,电台录他的声,电视放他的影。轰动了全厂,轰动了全市,机床厂破格吸收他为设计科翻译,按正式大专毕业生的待遇,每月工资定为五十六元。成了青年人的尖子,成了自学成才的榜样。今天下午机床厂开大会,宣布了两条好消息:经过全市、全国考试选拔,海溟入选,即将赴日本学习两年;另一条是机床厂‘收容队’里表现比较好的几个待业青年,从明天起由劳资科分配到车间当学徒工。二毛那一伙儿手脚不干净,经常从厂里往家拿东西,一说话嘴里还骂骂咧咧,混打混闹的家伙和你这个身体检查不合格的‘半导体’,被推出了工厂大门,‘收容队’宣布解散。从此你连一天四角钱的生活费都无处去拿了,你一气之下感到绝望了。特别是当海溟走上讲台介绍自己是怎样自学成功的,他是那样强健,那样一表人才,声音甜润,风度迷人,仿佛有无穷的智慧从他的浓眉下闪烁出来。好运气几乎抛弃了同时代所有的年轻人,却独独和他同在。散了会,他走下讲台,二毛他们一伙儿恶毒地咒骂他;一群大胆的姑娘献媚地围着他;还有几个胆子小一点的漂亮姑娘,不好意思凑上去,躲在旁边望着他,议论他。他漂亮的双眼黑得惊人,轻蔑地斜视着二毛和那一伙儿浅薄的姑娘。只有时代的骄子才会有这种嘲弄一切的眼神,越是这种嘲弄一切的神色就越使时髦的姑娘们倾倒。敢于嘲笑世界才是当今英雄,姑娘们崇拜瞧不起自己的人,对老实巴交的青年,她们却不屑一顾。当时你躲在不被人注意的角落,其实你不躲,那种时候也不会有人注意你。你的眼睛里像掉进一粒沙子,磨出了血,一定是红得怕人。你整个躯体都在仇恨和嫉妒的烈火中煎熬。对,是强烈的嫉妒改变了你的性格,加倍膨胀了你的绝望和愤怒的情绪,萌动了杀机,偷偷藏起了二毛的弹簧刀。可是,海溟的成功并没有妨害任何人,更没有妨害你。相反他还是像好朋友一样同情你,关心你。就在今天下午他不是还在大礼堂外面等你,偷偷塞给你二十元钱,叫你不要泄气。海溟跟他妈妈已经讲好,叫你到她的医院去治病。现在的朋友能有这份情谊就算了不得啦,你不知情,反而扔掉了他的钱,不理不睬扭头就走,把怨气泄在人家身上,天理良心何在?……”
“不,我不接受这样的好意!社会用反面手法捉弄我,他用正人君子的手段侮辱我,我受不了,有骨气者不用人怜,有血性者不受人侮。被厄运追赶的人是不往前看,也不往后看的。前边没有路,会因绝望而死;后边是无穷的悔恨,会怨怒而死。对于我来说已经没有退路了!谈什么天理良心,社会的良心早就被狗吃了,在这样的时代走红就是万事亨通,就是拿到了通向锦绣前程的金钥匙。社会推崇人才的优选法是极为势利的,关键只在赶机会,赶上了就成功,就是尖子;赶不上就是倒霉蛋,就成为牺牲品。”
他不愿向自己承认对海溟的嫉妒才是决定今天行动的主要原因。自己失败就仇恨别人的成功;自己无知就嫉妒科学;自己衰老就咒骂青春;自己绝望就让别人陪着一块儿去死……这算什么人呢?他抑制着卑下的情感,不让自己瞧不起自己,理智的小船在感情的波涛里颠簸着,他尽量想把住舵柄。
“有志气者不愿负人,海溟可以升到社会的宝塔顶上当尖子,我只能在塔底做一块垫砖,但是我要保全自己的人格。别人可以瞧不起我,我自己可不能瞧不起自己。我所以想死,不正是想用自己的鲜血保卫自己的人格,对抗社会的嘲弄吗!
“只有傻瓜才操心自己的人格。眼下谁还关心人格?大伙儿巴不得把自己的人格待价而沽!你的人格好,能换来职业吗?饿你三天吃不上东西,你的人格就不值一碗粥。再说,谁又承认你的人格好?你现在落到这步田地,人家都说你活该,是自找的。”
他泄气了,胸中隐含着一种苦不堪言的感情。初中毕业时,他是心甘情愿到广阔天地去的。当时他是红卫兵头头,学校的尖子,他连想都没想过要跟学校耍赖,要泡在城市里。在家里他排行老大,下边弟弟妹妹好几个,生活困难,他也泡不起。即使能泡蘑菇留下来,也没有人教他学外语、学画画、学弹琴,顶多也就是在街道工厂里当个小工人。他和海溟的门第不同,家庭教养不一样,决定了现在的前途大不一样。在农村,他又是心甘情愿出大力拼死命。修堤挖渠办水利的时候,他一个人一天挖十四方土,顶一部挖土机。有一次塌方把他整个砸在了底下。最后总算把命抢回来了,却落了个腰椎间盘突出,人变残废了。当时他并不后悔,他为改变马落坡大队的面貌尽了自己的力量。他当过标兵,当过尖子,若不是腰受伤,也可能从大队长的位置上他还会往上升。他实实在在是想在农村待一辈子。时代变了,下乡青年不管有病的没病的大部分都回到城里,公社和大队可怜他这个真正有病的倒霉鬼,就把他送回了城里。他成了一个爹不疼、娘不爱、处处不受欢迎的人。他本是城里生,城里长,理应在城里过一辈子,可城里不要他,把他甩到农村。他在农村也已经扎根,但经过霜打火烧石头砸,生命的根芽弯弯扭扭,身体的零件破破烂烂,又被退回城里。根须已经受伤,城里又没有他的坑,怎么还能活下去呢?扎根,拔根,再扎根,再拔根,生命之树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吗?他生活的步履是何等坎坷,在他短短的生命的道路上铺着一颗颗赤诚而又破碎的心。但这一切全应责怪那一段错误的历史吗?不,面对整个世界,审判历史也应该审判自己!人生是一个谜,而且是一个难解的谜。但是把整个民族的命运聚合起来,就可以找出规律。他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他的心里又愤怒地号叫起来:
“难道我就这样认头了?或者像无赖一样地活着,或者去死?”
“你这是过去当惯了尖子,现在不安于在塔底的位置,而呼天抢地发出这样的悲鸣!其实你何必苦苦要当尖子?宝塔尖——也许是奢望和野心的坟墓。坟地的顶部都是尖的,超度灵魂的教堂也是尖的。太尖的东西都容易折断。设计师在设计一个宝塔的时候,工夫要下在基层,尖子不过是装饰品,什么时候被雷电击毁了可以再换上一个。如果塔基一倒,整个宝塔就全完了。你得意的那时候,全国青年的尖子是邢燕子、侯隽;现在的尖子是神童、留学生、天才!”
他苦笑了一下,脸怪异地扭歪了,被昏黄的灯光一照,显得阴森而可怖。他嘲笑自己,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自欺而欺人。虽然是为了安慰自己才寻出了关于尖子的那一番见解,但这样一想心里也觉得多少轻松了一点。爬上宝塔顶端的人往往是社会需要他扮演这种角色,他也曾演过那种角色,知道其中的滋味。人还是自己演自己最舒服自由,安分守己,默默地生存。活着就是一切,为了活着有时也得欺骗着点儿自己,安慰着点儿自己。完全顶真,一硬到底,早就活不下去了。“阿Q精神”万岁!他突然无声地哭了,苦涩的泪水大滴大滴地顺着眼角淌下来,滴到棉袄上,不等落地,在袄襟上就结成了冰碴儿。他可怜自己,在这个世界上也许找不到第二个可怜他的人了。他感到冤屈,不想死却又不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突然,有几条身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蹿过去。他被吓了一跳,立刻止住了哭,又非常厌恶自己刚才的卑微和软弱。
“活着就是一切吗?不,活着不等于生活!我要生活,而不要像动物一样活着。”
他拔出了弹簧刀,使劲一捺刀把,嗖的一声,寒光闪闪的雪刃被弹了出来。他敞开怀,把刀尖对准了自己的心口窝,冰冷的刀尖一接触皮肉,寒意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他咬紧了牙巴骨,仿佛从刀刃上看见了自己鲜血迸流的闪光,他没有马上用力,勇气和理智在进行着搏斗。他渐渐平静下来,勇气击败了寒冷,代替漫漫的暗夜包围住他的全身。
他默默地念了一句:“云芝,再见了!”
他闭上眼睛,用力攥紧了刀把。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