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明白了,为什么自古以来英雄离不开酒,原来酒是英雄的胆,是亡命者的魂。武松倘若不是灌下十八碗“景阳春”,也未必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他不是英雄,也不是去干“打虎”之类的壮举。当路已走到尽头,他就要结束自己年轻的生命的时候,不感到悲苦,不感到冤屈,没有丝毫的犹豫和恐慌。头脑里恍恍惚惚,轰轰烈烈,前面一片空白,后面有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力量在推动着他,“勇气长得和死神一般高”——这是哪位老先生的话?算啦,记不起来了。酒气攻心居然能转化为豪气壮胆。特别是一想到自己临死还要拉上一个垫背的,把标志着人类分成等级和贵贱的宝塔以及塔尖一起毁掉。明天,就让那些设计社会宝塔的人好好吃上一惊。他心里涌起一阵笑不出来的快意,但又确确实实感到壮乎哉!腰间盘已经突出的脊椎也挺直了,严重的周身性关节炎也不疼了,一切痛苦全结束了。死——竟是这等惬意的事。几乎是和生一样的生动和可爱。他心里突然冒出了几句诗:“生命不可贵,爱情价更低;两者都抛弃,一点不可惜。”这是哪位古人的诗?不,是他自己的,是酒精侵袭了脑细胞分泌出来的。自从他发觉自己的性情越来越乖张暴戾了,怒气像酵母一样常常无缘无故地在他身上膨胀开来,他找不到有效的克制办法,去年在自由市场花一角二分钱买了一本油印的《治家格言》,上面居然还有不少关于怎样做人的警句。比如:“失意事来治之以忍,快意事来治之以淡”,“不能怒者愚夫,不欲怒者智士”,等等。每当他感到自己的脾气要发作,就赶快用古人遗训克制自己。痛苦也是一种病,他也想求医问药解除病痛。他找到的这药便是一些杂七杂八的警句格言。饥饿的灵魂是没有选择的。人编造了格言,格言又来慰藉人的灵魂。久而久之,他成了这样一个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不伦不类的思想家兼诗人。
城市里的电压像人们的神经一样软弱无力,昏黄的电灯泡挂在高高的电线杆顶端,更显得像一个蜡头,离边道只有两步远的杨树林子里,便是黑乎乎的一片。连星星似乎也惧怕冬天,瑟缩发抖,睁不开眼睛。只有这一片年轻的杨树,颇有“宁折不弯”的丈夫气概,树叶都掉光了,仍然像旗杆般地硬挺着脖颈,寒风吹来,发出一阵“呜呜”的低吟般的抗议声。他违背了城市人在晚上行路的规矩,不走大道,也不走边道,远离灯光,在杨树林深处紧贴着工厂围墙的墙根,深一脚浅一脚,歪歪斜斜地走着,干树枝、干树叶在他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由于腰椎间盘突出和关节炎所致,他走路很慢,佝偻着腰,每挪动一步身子就向右颠倒一下,看他要倒,实则未倒,一颠一倒,一歪一斜,已成习惯,身上不疼的时候也是这般架势。难怪“机床厂职工子女待业队”(青年人自称是“收容队”)里的坏小子们都喊他“半导(倒)体”。他原是个一米八七的巨人,现在仿佛缩短了二十公分,却也加厚了二十公分,站在人群里占两个人的位置,显鼻子显眼。在这样一个北风凛冽的晚上,在这样一个快接近市郊的树林子里,又是工厂后面的围墙下,走着这样一个人物,即使他不喊不叫,不做任何动作,行人见了也会汗毛发奓,急忙加快脚步躲开。他自己倒是十分坦然,似乎是无所求也无所想,忘记了眼下是白天还是晚上,甚至没有留意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只有当他的左肩撞到一堵墙垛子上,猛抬头看见了机床厂后门的灯光,他才怔住了:离家时分明是想去找海溟,结束他的美梦和自己的噩梦。或者说是结束人世间的一场小戏。为什么会来到了此地,难道人真有双腿不听心指使的时候?
不,不要装假!要进“天国”的人啦,更不应该欺骗自己的灵魂,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他想见她一面。为什么见她呢?难道这个当初抛弃了他的女人,现在倒成了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留恋的人?
感情——才是主宰人的上帝。谁能说得清它是什么东西?科学到什么时候才能计算出感情的规律?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