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吱呀”一声,前面那间房子的门开了,一个女人把一盆水泼在树林里,转身又把门关上了。
他又睁开了眼:
“是她,她都不抬头看我一眼。她就这样留恋那间小屋,留恋那个像半截木头一样的丈夫?”
他提着弹簧刀走进了那间屋子。既然如此,说明两个人还是有缘,那就见上一面吧。他多想看看她,这是他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唯一的一个愿望了。他在机床厂“收容队”里待了两个多月,想见她却又怕见她,他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他的自尊心受不了她的同情或嘲笑。现在他无所谓了,可以从从容容,甚至是居高临下地向她告别了。
可是值得他告别的这个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就因为七年前两个人的心里爆发了那么一点心照不宣的爱?
她,傅云芝,比他晚两年来到马落坡村落户,实际年龄并不比他小,他们同是六八届初中毕业生。她在城里赖了两年,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们成天到她家里去办学习班,实行轮番轰炸。发昏挡不住死,胳膊拧不过大腿,最后再也赖不下去了,妈妈才交出了她的户口本。这户口本一交,她就从城市被开除了。她是一个三轮车工人的娇女,实实在在是离不开父母和这个讲吃讲穿的天津城。就拿每天早晨吃这顿早点来说吧,二十岁的大姑娘了,一睁眼不起被窝先要吃炸糕,而且还非得吃“耳朵眼”的炸糕。老爹就赶紧骑上自行车去给她买。有时把老头儿支使烦了,就在近处买几个炸糕糊弄她,人家孩子咬上一口就知道这不是有名的“耳朵眼”的炸糕,往地上一扔。老爹二话不说赶忙骑上二十分钟的自行车,去买真正“耳朵眼”的炸糕。怎么能设想这样一个姑娘会在马落坡落户呢?户还是落了,但魂儿还丢在城里。除去哭和笑她自己能够拿主意,别的事情一点主意也没有,人家说东就往东,人家说西就朝西。她的心像耳朵眼一样浅,她宁肯来回摆动两只好看的胖耳朵,也不愿意动脑子认真地想一件事情。只要看一看她那张白生生圆乎乎的娃娃脸,就可以知道这还是个不懂事的大孩子,是穷家小户娇生惯养出来的宝贝疙瘩孩子。不是“大家闺秀”,也不是“小家碧玉”。这样的姑娘在社会上最容易吃大亏了,多亏身高力大的涂炜已经当了生产队长,他比当年当红卫兵大队长更厉害了,对傅云芝来说他既是领导又是家长。就连云芝家里给她寄来的大包小包的食品,也得有了他的话才能拿回去吃。当然他决不偷吃她的,更不许别人动一指头。只是让她对好吃的东西要有个节制,能够保持长流水不断线。正是因为有了他的这种严厉的管教,而且他的身份又使这种保护性的管教带有一种官方色彩,使傅云芝得到了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的巨大的好处,有些打她的主意,想在她身上找便宜的人,一直没敢下手。她并没有想到要感谢他,她习惯于听他的安排,她喜欢他那出众的身架和男子汉的气派。但又害怕他,更不理解他。他铁心要在农村待一辈子,就这一条她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她是做梦都想回城里去,天天都在想,只是苦于找不到门路。村里的姑娘们传出过这样的话:队长爱上了傅云芝。她听了这话很高兴,也很得意,给他当老婆是很好的,什么也不用愁,他这么能干,会把一切都安排好的。只要他能回城,他前脚走她后脚就可以同他结婚。他要是在马落坡扎根,就是升到大队长,她也不干。
涂炜没有回城,她的机会倒是来了。已经回城的一个好朋友给她来信说:机床厂有个起重工叫艾华,在吊装一件大机器的时候出了事故,下半身被砸坏,从腹部以下截掉了,只留下了上半段儿身子。医生说以后可以给他装假腿,大小便比较麻烦,从一根管子里往外流。出院后原来的对象和他吹了。艾华的家里向工厂提出要求,他们的儿子是因公负伤,要由工厂包养他一辈子,吃住都在工厂,由专人侍候,还要给他成家,不能让他黑天白日就是孤单单一个人,他也应该享受人世间的男人都能够享受到的温暖。机床厂的领导真是不错,通情达理,答应了艾华父母提出的要求。从城市里挑选这样的姑娘不大容易,决定到农村去招。哪个姑娘愿意嫁给艾华,就把她招进机床厂当正式工人,工作就是专门侍候丈夫,而且一上班就定为二级工,基本工资四十一元六毛四。厂基建科在机床厂后门的小树林里为艾华盖了一间十六平方米的大房子,设备科为他做了一辆手摇三轮车。吃饭可以从职工食堂买,煤、水、电、木柴用多少就从厂里拿多少,一分钱不花。条件确实不错。傅云芝的朋友知道她心活人软,遇事没有主见,就在信里给她出主意:“你要是嫁给他,哪一样都挺好,就有一条——不能跟他生孩子。这也没关系,先结婚,先进城上班,他是个半截人,还能管得了你?你愿意跟谁好都行。再说他能活几年?他一死你就是自由的了,机床厂的正式工人,二级工,而且还是地地道道的大姑娘,找谁谁不高兴?嫁给艾华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通过他嫁给了城市。要不然你就得老死在马落坡了!听说有好多得到消息的农村姑娘都托人抢这个机会。你可要快拿主意,赶紧通知我……”
“嫁给了城市”,有这一句话就足够了。傅云芝应该找涂炜商量一下,不论从哪层关系上说她都应该跟他打个招呼。可是她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张开,姑娘家怎么好意思讲这种事?何况她要嫁给的还是一个半拉人,叫人看不起,而且还讲不清。特别是跟铁心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一定要干一番事业的涂炜讲这种事,傅云芝还缺乏足够的勇气。她在心里默默感激涂炜对自己的照顾,最后还是不辞而别了。都说她没有主意,她活了二十五年,这是她碰到的最大的一件事,“终身大事”嘛,却是她自己拿的主意。
当涂炜知道了这件事已经晚了,即便不晚他又能说什么呢?他心里充满对傅云芝的厌恶和对自己的恼怒,几年来他竟没有看透她是这样一个没有见识、灵魂卑俗的女人。他丝毫不为她的离去感到可惜,或者说他不允许在自己的心里让这种感情抬头。他已经被公社任命为大队长,成了全县下乡知识青年的标兵……现在呢?他成了个“半导体”,也回到了城里,还不如傅云芝,人家有固定职业,还是个二级工。自己呢?连口饭都混不上!为什么非要再见她一面呢?接受她的嘲笑?还是在已经被悔恨和嫉妒烧焦的心灵上再增加一份痛苦?
涂炜最后看了一眼那间十六平方米砖房的窗口,掉头想走。偏偏在这时候屋子里又传出一声女人的尖叫,然后是轻声的极力想压住的哭泣声。这奇怪的叫声和哭声又留住了他的脚步。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