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住，停住！就在这儿下车。”小轿车刚开到水磨石的高台子跟前，司机正想绕过它，将车开进厂门口，客人却一迭声地喊停车，司机只好来了个急刹车。专程去接客人的地球轴承厂厂长义军打开车门，让客人下来。

　　客人是位五十多岁的乡村小老头儿，头戴一顶农村人常戴的麻酱色毡帽头，穿一身家做的青色棉袄棉裤，脚蹬一双布底棉靴头。农村人只有逢年过节串亲戚，才会打扮得这么齐整。这位客人下车后，围着那个水磨石的高台子正转三圈，倒转三圈；然后扶着水磨石仰起了头。从前，在这个水磨石的高台子上面，立着一个几米高的毛主席雕像，雕像早就搬走了。可是从老人那仰着头的神色来看，雕像似乎还原封不动地立在高台子上面。

　　老人愣了一会儿，突然自言自语地说：“把毛主席像搬走了，再有买不上轴承的可朝谁下跪？”

　　站在旁边的义厂长突然心里一震，脸刷的一下红了……

　　十几年前的一个春天，豆镇拖拉机站因为买不到轴承，几台拖拉机全趴窝了，卡住了全公社春耕的脖子。给拖拉机站做饭的马开宝老汉，看到站长急得抓耳挠腮，就自告奋勇，说他能买到轴承。还当着司机们起誓：他若买不来轴承，情愿把两个眼珠子抠下来给大伙儿当泡踩！对这件事，老汉心里有根！儿子马杰，媳妇素蓉，大学毕业后都分配到地球轴承厂当了技术员，到那儿别说是买几套轴承，就是要几套，谁还能驳他这个老面子？

　　谁知老汉来到轴承厂就碰了钉子。轴承厂生产的轴承，必须全部交给机电物资公司，工厂没有权力自己销售。他找谁，谁都左推右挡，人家不管。他在农村里还觉得“技术员”这三个字很了不起啦，到大工厂一看，他儿子这个技术员连屁大的事也主不了！

　　马开宝老汉急得在地球轴承厂的大门口外面转磨磨。时间正是刚过了晌午头，工厂交接班，大门口出出进进的人很多。马开宝突然心生一计，与其回去叫人家抠眼珠子当泡踩，还不如把这张老脸卖在这儿呢！他掏出公社的介绍信举过头顶，来到毛主席雕像跟前，扑通一声双腿跪倒了，口中念念有词：“毛主席，您叫我们农业搞机械化，可我们的拖拉机都成了‘死鸡’！我到处求爷爷告奶奶，连个轴承都买不上。现在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投亲不应，只好求您老人家帮忙。我买不到轴承，就是撞死在您的脚下，也决不回去……”

　　一个老人突然冲着毛主席像下了大跪，立刻就围上了一大帮人。消息一传开，人越围越多，马开宝祷告的声音也越来越高。说着说着竟诉起苦来了，说农民如何困难，生活多不容易；甚至还讲了自己的祖宗三代和光荣历史。解放前，他在镇上卖烤红薯，给八路军代买过药品和粮食，偷着为八路军办过不少事。现在，共产党、八路军掌了天下，他买几套轴承就这么难！

　　马杰听到信儿赶忙跑来，冲进人群伸手要拉老子，被马开宝迎面啐了一脸唾沫：“呸！王八蛋玩意儿，我当初瞎了眼，供你上大学。现在进了大工厂就翻脸不认人，反过手来卡老子脖颈。你不是我儿子，我也不是你老子。你要是卖给我几套轴承，我管你喊亲爹都行！”

　　马杰一见老爹的眼珠子都红了，指桑骂槐，数道个没完没了，劝又劝不住，走又走不开，眼看着他跪在大门口实在不像话，自己又毫无办法。事情越闹越大，围着看热闹的人都同情老汉，替他说话。轴承厂革委会的人一看这情景，怕事情闹大，不可收拾，临时做了紧急决定：责成副主任义军处理。他到车间里把八套好轴承画上黄色，标志着这些产品报废了，废品嘛，工厂就有权处理了！他把这报废的合格品，以支援农业为借口，送给了马开宝老汉。

　　老汉高兴地拎着八套轴承回到镇上，向领导汇报了事情的经过，并说服领导，自己办起了一个小轴承厂，马开宝就成了豆镇轴承厂的厂长。他儿子马杰，通过这件事也感到：中国技术落后，经济体制和生产管理更落后。他不当技术员了（那一阵技术员也实在没有多少事好干），要求到生产科当了调度员。

　　十几年过去了，地球轴承厂还是挂着国家重点企业的大牌子，“地球牌”轴承仍然很难买到。大工厂，大锅饭，躺在国家计划上，盈亏国家包干，赔钱的时候多，赚钱的时候少。尽管马杰已经当上了生产科科长，对这种局面也一筹莫展。他的长进就是学会了吸烟，而且吸得很凶。说话尖刻，脾气无常。

　　可是，生产条件差，产品质量也不太好的豆镇轴承厂，却越办越活，生意兴旺。虽然，他们的产品价格比“地球牌”轴承贵一点儿，但是，他们的产品容易买到，农村社队没有门路，为了救急就找到了豆镇轴承厂。马开宝是来者不拒，还特意在地球轴承厂的大门口旁边，设立了一个代销点，有到地球厂来买轴承碰了钉子的，豆镇厂就大包大揽，有求必应。从此，马开宝办的轴承厂名声大振，给公社赚了不少钱。在轴承行业中，创造了小厂打败大厂的纪录。

　　今天，地球厂的厂长义军，就是把马开宝请来，给他们工厂的中层干部们介绍一下企业经营管理的情况。马开宝重登地球厂的大门，和上次来求援大不一样了。他特意叫老伴儿给换了一身新衣服，老汉要抖抖精神。

　　下午一点半钟，义军陪着马开宝来到会议室。这个大厂的会议室十分讲究，中间一排长桌，桌面罩着紫红色的台布，桌上摆着水壶和茶杯。桌子四周摆着一圈高腿沙发。中层干部们都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沙发里，有的闭着眼打盹儿，有的眯着眼抽烟。马开宝只看见在桌子四周有一圈脑袋。老汉立刻来了气，心想：工厂的头头们就像这样都躺在沙发里，还能把工厂搞好？国家的领导人在开会的时候，和外国人谈判的时候还都挺直腰板坐着呐，一个工厂的头头就是这个样子！

　　在桌子的正面，空着两个大沙发，这显然是给义军和马开宝预备的。老汉眨眨小眼睛，立刻有了主意，当义军指着沙发让他坐下的时候，他拿捏着作难地说：“哎呀，我坐这个玩意儿腰疼，你们有没有硬板椅子？”

　　不能让他一个人坐硬椅子，义军只好搬来了两把，自己陪他一块儿坐硬椅子，又掏出一支大前门的香烟递上去，马开宝摆摆手，掏出了自己的小烟袋。义军讲着开场白，他就端起小烟袋抽起来。抽完以后，想把烟灰磕在桌上的烟碟里，又怕把玻璃烟碟敲碎。索性抬起脚，往鞋底上啪啪一磕，烟灰撒了一地。马杰真恨不得把脸扎到裤裆里。马开宝等义厂长带头鼓完掌，却笑模悠悠地开腔了：“我们乡下练武术的多，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治理工厂也要讲究一股精、气、神……”

　　不少人立刻从沙发上挺直了身子。马开宝继续滔滔不绝地讲起来：“我们厂没法和你们厂比，你们厂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我们是小本经营，自负盈亏，就怕赔钱，把用户当成大爷。你们是大企业，什么都大，家大业大，大手大脚大少爷，大厂作风，把自己当大爷，把用户当孙子。自己出轴承，却不管卖轴承，哪有这样做买卖的，还能不赔钱！”

　　马杰实在坐不住了，站起来打断了老子的话：“爸爸，行啦！你不脸红，我的耳朵还发烧呐！地球厂搞成这样，不是我们的错，更不是我们无能。像你那样的厂子要老是骑在我们厂的头上，中国的经济就没有希望了！”他说完，摔门而去。

　　马开宝心里很恼火，嘴上却不得不嘿嘿一笑，摆出一种老子不把小子怪的气度说：“这小子，从小就这样，又臭又硬。义厂长，你手下要是尽用这样的干部，还能把工厂搞好？我不是跟你吹大牛，我手下的干部，不论是办材料，兜生意，没有他们打不开的门路，没有他们办不成的事。我动动嘴，使个眼色就行。我要叫他们摘星星，就不会把月亮给我！”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