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以后，中国经济界出现了新情况，市场调节像根巨大的拐杖，支助着半死不活的计划经济，工业市场又活了，中国的经济出现了新气象。各地纷纷举办“产品展销会”和“骡马大会”。成百上千家工厂，各占一块地盘，摆出产品模型，竖起各色各样的广告牌，吸引用户订货。这阵势真有点像春节前农村的鞭炮市场，几十辆大马车面对面排开，卖鞭人脱光膀子，嘴里骂着粗话，像打架一样脸红脖子粗地夸着自己的产品，把产品推到顾客的怀里。

　　在三省两市联合举办的一次“骡马大会”上，马家父子又见面了。这回地球轴承厂的阵势可大不一样，工厂自主权扩大了，自己管销售，产销结合，以销定产。工厂办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全厂职工的个人利益，地球轴承厂一下子活了。它的底子厚，基础好，竞争能力强，义军和马杰在产品上又下了一番工夫，使“地球牌”轴承成了同类产品的名牌货。马杰胸有成竹地来到了“骡马大会”，他没有和别的厂抢地盘，却说服了市委书记，把“阶级斗争展览馆”借来，做了轴承厂的展销厅。马杰叫人把他们的产品制成幻灯片，在展销厅里连续不断地放映；又精印了大量的彩色产品样本，见人就送；还在报刊上登广告，电视上放映广告，他动用了一切现代化的手段来宣传自己的产品。找到地球轴承厂来订货的用户挤破门口，他们厂的任务，一下子由吃不饱变得吃不了啦。

　　豆镇轴承厂可抓瞎了。虽然他们的宣传搞得比地球轴承厂还热闹，可豆镇厂的轴承质量赶不上“地球牌”轴承，价钱又贵，谁还会来订货呢？马开宝老汉眼红了，他把厂里最漂亮的几个姑娘调来当推销员，这些姑娘自己不抽烟，口袋里却装着名牌香烟，一见有人要来订货，就赔着笑脸，送烟送水。马开宝还摆出了精致的麻将牌、牛皮鞋和市场上不容易买到的不锈钢的家具拉手，哪个采购员订他们的货，就奉送这些东西。货订得越多，赠送量就越大。虽然有些采购员很想得到这些热门货，但现在各厂都讲经济核算，都想买物美价廉的产品。有的采购员不敢为了自己捞一付麻将牌，就让工厂吃那么大的亏。马开宝这一招也没有收到太大的成效。一急之下，他拿出了过去卖烤红薯的办法，把样品模型穿成一串，挂在肩上，手里举着大广告牌，在“骡马大会”上来回叫卖。后边招引了一大群人，但看热闹的多，订货的少。

　　就在这时候，地球轴承厂又宣布：“地球牌”轴承降价百分之五。这下可彻底把豆镇轴承厂挤垮了。豆镇厂的轴承成本高，再降价就要赔本，不降价吧，有“地球牌”轴承比着，更不会有人买了！万般无奈，马开宝只好决定去求儿子。他自己拉不下来脸，就打发那几个姑娘带上几盒好烟去找马杰。不求他别的，只求他把“地球牌”轴承的价格上涨百分之十五，这样就能把豆镇厂救活。

　　姑娘们对要挤垮她们厂的马杰没有好印象，硬着头皮找到了马杰，并向他递上一支烟。马杰不接烟，也不抬眼皮，说：“别一根根地往外抽了，带来多少全拿出来吧。”

　　几个姑娘气得脸涨得通红，把带来的香烟整盒地掏出来，扔到马杰的办公桌上，为了自己工厂的利益，她们忍住气没有掉头走开，心里却在骂着马杰：“这个毒鬼，太狠了，一点儿不像马厂长。”

　　马杰仍然不看姑娘，低着头说：“你们来是不是想叫我提高‘地球牌’轴承的价格，或把定户让给你们一部分？这些事都好办，但是，你们做不了主，还是回去请你们厂长来一趟吧。你们厂的任务好办，我们厂甩点儿零头，就够你们吃一年的。”

　　“这个人真毒，六亲不认，对自己的亲爹老子都逼得这么狠！”姑娘们议论着回到了自己的销售点，向马开宝一学舌，老人跳着脚把儿子骂了一顿。儿子这是成心拿他捏着玩儿。但是骂归骂，去还得去，为了自己的小工厂不关门，只好把当爹的威风藏在袖筒里，长脸一抹变圆脸，尽量躲着人，走进了地球厂的展销厅。这真是厂大威风大，像礼堂一样的大厅，布置得琳琅满目。还分成了接待室、技术服务室、签订合同室等。他在洽谈室里找到了儿子。这间办公室里摆设很讲究，有几张大沙发，玻璃橱里放着烟、酒、水果、糕点等食品，有时和外国人谈买卖，就得边吃边谈。

　　马杰一见父亲进来，先给老人斟了一杯水放在茶几上，转身出去了。等他从外边找了个硬椅子回来，看见老人已经坐在沙发里了。这个小子绷着脸一本正经，用对老人很尊敬的口吻说：“您坐沙发腰不疼了？”

　　幸好老人一脸核桃纹般的褶皱，脸红不脸红别人看不出来。他生气地嘟囔说：“少说废话，我找你来是谈正事的。”

　　马杰说：“要谈正事也行，搞工厂就得在产品上下工夫，不能靠歪门邪道。您必须把那些麻将牌、皮鞋、拉手全收起来。要不就专卖这些东西，别叫轴承厂。还有这些香烟……”马杰把刚才几个姑娘留下的香烟都推到老子跟前，用一种十分尖刻的声调说：“你们的产品质量差、价格高，当然不会有人买。您不怪自己没把工厂搞好，却用送礼和让姑娘送烟来搞推销，这不是糟蹋人家大姑娘，这像话吗！……”

　　马杰的话还没有说完，马开宝手里的茶杯啪地掉到地上，摔碎了。老人站起来，抖抖瑟瑟地冲到儿子跟前：“你……你这个混账东西！”

　　突然，老人扬起胳膊，朝儿子脸上狠劲儿抽了一巴掌，掉头颤巍巍地走了。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