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工厂秘书的日记
1979年3月4日
今天,我提前一个小时来到厂里。王厂长要调走。我猜度像他那样的人,是不会等到职工们都上班来再走的。一定是趁着群众还没有上班,一个人悄悄离开工厂。
王厂长是自己向公司打报告,要求调走的。我心里最明白,他是无法在这个厂里再待下去,是被骆副厂长挤走的。也许全厂的职工心里都明白,只是窗户纸不点破,特别是不当着王厂长的面点破,彼此心照不宣。这就更叫人难受。
我当了四年秘书,送走了两个厂长。王厂长这已经是第三个了。
轰轰烈烈地上任,灰溜溜地交班。
权力的追求者们在权力上做了多少游戏;权力也用游戏的办法报复那些权力的追求者。
改选调动,走马换将,是解决问题最简便的办法。大概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但每一次和被撵走的厂长告别,都是一次心灵剖露。我的情绪需要一周的时间才能平静。这次,我决心破例使用一下秘书的权力,把厂里唯一的那辆吉普车派给王厂长,把他送到新单位去。
传达室的人却告诉我:“王厂长走了有半小时了。”
“就他一个人?”
“刘书记替他扛着行李卷儿。”
“咱厂的吉普车呢?”
“昨天晚上,就叫骆副厂长派出去了。”
我心里翻起一阵内疚,我只想提前一个小时上班帮他点忙。可是想捉弄他的人,提前一天就打好了主意。
我突然对刘书记也产生了一股怨恨气:你这个老实而又窝囊的一把手!你们山东自古以来就是出英雄好汉的地方,你为什么就没有一点英雄气?一把手送二把手,竟然自己扛着行李卷儿去挤公共汽车!
我正站在厂门口愣神儿,有辆吉普车带着一阵轻风开进厂门口,骆副厂长从车里跳下来,满面春风,脸上浅浅的白麻点里盛满笑意。
一见我就打着哈哈说:“老魏,今天来得这么早?是不是给王厂长送行?走了没有?”
“走了。”我不愿意多说话,特别是在情绪不好的时候。言多必失,万一超出了小秘书的身份,白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骆副厂长从口袋里摸出几个“二踢脚”,递给我两个:“给你,放两个。”
我没有接:“我不敢放这玩意儿。”
骆副厂长哈哈一笑:“亏你还是个男子汉。”
我问:“你口袋里还常带着这玩意儿?”
骆副厂长:“春节剩下的,今天都放了它,驱驱晦气!”
“噔——嘎!”
“哈哈哈哈!”
一股冷气从我的耳朵里钻进去,透过脊椎,冷到脚跟。幸亏王厂长走得早,他若听见这“二踢脚”声该会怎么样?
厂长——这个职位竟有这么大的邪劲!为了取得它而摘掉这个“副”字的帽子,已经挤走了三个人,而公司两次又派来了新厂长。这次公司是会派人来顶替王厂长呢,还是随了骆副厂长的心愿,在厂长前边去掉那个讨厌的“副”字?
若果真如此,我也应该想想自己的退路,离开厂长办公室,还是到生产科去当我的统计员。
1979年3月11日
“魏秘书,听说骆副厂长升厂长了?”这几天向我提出这个问题的工人更多了。
我一律回答:“不知道。”
跟着就会听到一句:“别来这个了,你还能不知道!”
我的这些可怜的同胞们,也真是……什么事情也主不了,还挺好奇,什么消息都打听。谁当厂长你不也得干活儿,关你什么事?
这几天楼道里经常响起这样的喊声:“骆厂长,电话!”
有的车间打报告,抬头也是“骆厂长”。
真的把个“副”字省掉了。这些心眼儿灵活、见风使舵的干部,比工人更可怜。
“老魏,你看出来没有?骆厂长这些天紧抓挠,什么事都管,一天到晚全厂飞。说话嗓门儿也高了,脸色也好看了。”
“没看出来。”这不是没有的事吗,你上班是干活儿来的,看人家脸色干什么!我也许是当秘书当的,神经老是处于麻木或半麻木状态。什么话都得听,什么脸色都得看,但又能做到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无动于衷。
苦啊!我要是有德将来也能当个厂长,一定不叫活人受这份罪。买个机器人当秘书,它没心没肺,没嘴没耳,脸色永远是铁板一块,感情可能随自然气候变化,而不会随着政治气候变化。
我知道现在也有人很注意我的脸色,听我的话音。我在称呼骆明同志职务的时候,决不嫌麻烦,一定用全称:“骆副厂长”。
需要厂长批办的文件,没有厂长时我按规定一律请示党支部书记老刘,他说请谁处理我再把文件转给谁。决不妄自尊大地给骆明同志提职。骆副厂长可能有觉察。没有办法,我还没有接到上级的任免通知。
我不反对骆明当厂长,因为我没有这个权利。如果上级领导征求我这个小秘书的意见,我就会说:别看骆明是我们厂的老人,熟悉情况,下边也有一帮人捧他,但他当不好这个厂长。他关心的是厂长的权力,不是厂长的责任。他缺乏一个好厂长应有的政治品质和才能。
1979年3月12日
真是怪事,今天骆副厂长的女儿骆晶玉,坐在办公室里缠了我半天。
两年前她就从农村办回城里来,但一直没有分配工作,因为她的条件太高。集体所有制的单位不去,工作不随心不去,离家太远不去。她很少到厂里来,我真猜不透她坐在我对面东拉西扯不肯走,到底想干什么。
扯来扯去,扯到工作上了,她才说明来意:“我想到你们厂来。”
我不相信:“你别开玩笑了,我们厂虽然是国营企业,但是个二百来人的小厂,你怎么会看得上。再说我们是化工厂,没有你愿意干的好工种。”
她说了实话:“好单位进不去,已经等了两年了。今年都二十六啦,不能老是这么等下去。再说你们化工厂也有个好处,成本低,赚钱多,工人的奖金发得多。”
“这倒也是。那就跟你爸爸说一声呗。”
“他怎么好意思办这件事。老魏,你给办办吧。”
对一个秘书来说,讨好上司向上爬的机会来了。当厂长心里有想办的事,自己又不好出头的时候,秘书就应该把事情揽过来。上蹿下跳,根据需要打出各种不同的旗号,把厂长的事情办成。
可是四年前,我拧不过党支部的调令,硬着头皮上来当秘书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和任何一个领导,都只保持工作联系,不拉拢私人关系。对谁都一律公事公办,不公事私办,更不私事公办。
我回答她:“等我请示了党支部再说。”
骆晶玉对我的回答很感意外。她选择这个时候到厂里来,显然是以正厂长的女儿这种新的身份找我。按现在新的社会等级观念,厂长的女儿应该比厂长的秘书身份高;厂长的秘书也应该是厂长女儿的秘书。无奈我不愿意领这个新头衔。骆晶玉大为不满,带着和她父亲发怒时一样的冷笑,摔门走了。
1979年3月15日
刘书记高兴地小声通知我:“新厂长快来了。”
这个老实人,简直像个孩子。已经这样高高兴兴地迎接过三次,也忧心忡忡地亲自扛着行李卷儿送走过三次。一听说要来新厂长兴致还是这么高。
我的高兴和失望的神经可都麻木了。
1979年3月18日
丁零零、丁零零……
离办公室还老远,我就听见了电话铃响。
人们挖苦掐着钟点上班的人是踩着电铃进厂门。我却是十天有八天是踩着电话铃进办公室。
这个钟点的电话,多数都是找厂长们的。
在刚上班前后的这个时间,最容易把厂长们堵住。上班半小时以后再找厂长们就困难了。连我也不知道他们都干什么去了,更不知他们忙的是公事还是私事。
丁零零……秘书的耳膜是最厚的,不管电话铃叫得多么急,我照旧不慌不忙地开了门,挂好书包,拿出大饼油条先咬了一口,然后才去接电话。
“喂,喂,是魏秘书吗?老魏,求你点事。我父亲昨天过去了,今儿个要火化。你跟厂长说说,能不能把厂里汽车给我用一下,帮帮忙,帮帮忙……”
我心里一惊:“你是谁?”
“我是大庞,庞万成。多麻烦你了。”
我埋怨他:“你怎么不早打个招呼?”
“我也没想到他会死这么快呀!”
我作难了:“你也知道咱们厂就是一辆吉普、一辆‘解放’,昨天都到外县搞原料去了,一两天回不来,怎么办?”
大庞是个老实巴交的起重工,不到万不得已他是不会向厂里张口的,就是有点死心眼儿。我把实情都告诉他了,他还举着电话不放,苦苦求我:“老魏,我跟骆厂长说不上话。不管怎么说你也是给厂长当了这么多年秘书,门路比我广。我现在没有别的路了,好不容易托人定好了火化时间,亲戚都来了,要是找不着车,去不了火葬场,叫我怎么办?魏秘书,我只好抱着你这个坟头哭了。……”
他死了老子拿我当坟头,我又到哪儿去找坟头呢?在一般老百姓的眼里,我这个当秘书的似乎权力很大,岂不知我只给厂长们跑腿学舌。但在这种时候,这些话是不能成为推脱大庞的理由的。看来他除了认识我这个“头面人物”外,真的是一点没有别的门路了。
我举着电话正犯愁,一个敦敦实实的矮胖子,从我身后绕到我的对面(他什么时候进办公室来的我竟一点不知道),笑嘻嘻地冲着我说:“来,我跟他说几句。”
我有点纳闷儿,问他:“你……有什么事?”
矮胖子长着一张发面饼似的圆脸,极其和善可亲,一对鼓眼泡,一双又大又亮的金鱼眼,像碰见老熟人一样满含着笑意。
我似乎明白了他的身份,他很可能是哪个厂的供销员,到我们厂来联系业务。我用手指指左面,对他说:“左边第三个门是生产科。”
矮胖子摇摇头:“我叫金凤池,是化工局党委派我到东方化工厂来工作的。”
我一惊:他是新来的厂长?
我心里暗骂自己,当秘书最忌势利眼,我为什么今天竟以貌取人呢!
我把话筒递给金凤池,他举起话筒,语气变得严肃而又亲切:“大庞同志,别着急,告诉我你几点钟用车。”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我递给他一张纸。他一边重复着大庞的话,一边在纸上记着:
“十点钟用车,好。你的家在哪儿?锦州道五条八号,好。你叫什么名字?庞万成,好。喂,我说万成,十点钟的时候,你在家门口等着,汽车一定准时开到你的门口。别客气,用不着说这种话。你还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吗?你就别管我是谁了,反正能解决你的问题。我倒还要劝你一句,老人去世是喜丧,你不要太难过,注意身体,多休息几天……”
金凤池把话筒倒到左手,又拨通了一个号码:“化工机械修配厂吗?你是谁?老杜哇!知道我是谁吗?哈哈哈……上任啦,不来没有办法,真舍不得离开你们,舍不得离开咱们厂。喂,我有个事得用一下咱们的大轿车,可以吗?好!十点钟,叫小孙把车开到锦州道五条八号,找一个叫庞万成的人。麻烦你了,有什么事需要我办的,就打电话来。”
他放下听筒,转头问我:“咱们几部电话?”
我答:“咱们厂小,只有三部电话,这儿一部,生产科一部,传达室一部。”
他拉个凳子坐下来,掏出烟盒,硬塞给我一支,自己也点着了一支。一双鼓眼睛笑模悠悠地望着我,缓缓地说:“甭问,你就是咱们厂上下一把抓的魏秘书了!”
“我叫魏吉祥。是赶鸭子上架,将就材料。”我的语气告诉他,我对当这份秘书差事丝毫不感兴趣。
金厂长客气地说:“我刚来,情况不熟,还得请你多帮助。”
我连忙摆手,表示消受不起。
金厂长脸一绷,神情格外认真,说:“我说的是大实话。群众是干部的先生,秘书是厂长的老师。不管开什么大会,做什么报告,还不是秘书在下边写好,厂长到台上去念。秘书的水平高,厂长的水平就高;秘书的水平低,厂长的水平也高不了。所有的文件,你都得先看,然后再分给各个主管厂长。厂长杂七杂八的事务,也得由你统着。你是厂长们的班长。厂长领导工厂,秘书领导厂长。”
我坐不住了,听着他的话,心里一会儿觉得很舒坦,一会儿又觉得很不自在,脸一阵阵发烧。听不出他是恭维我,还是挖苦我。在厂里我也算是个半路出家的知识分子了,今天竟叫新来的厂长给说得蒙头转向,连好坏话都分不出来了。
我还说不准对新来的厂长有什么印象,这个人至少是不窝囊。
中午,庞万成火化了老人,顾不得脱去孝服,从火化场直接来到厂里。一定要叫我带他去见新来的金厂长。
金厂长正由刘书记陪着在车间里熟悉情况。工人们一见我领着满身重孝的庞万成到处找新来的厂长,不知出了什么事,从后边围上了一大帮人。
大庞一见金厂长,扑上去,按天津卫的旧礼,跪在地上咕咚磕了个响头。“孝子头,遍地流”,竟流到工厂里来了。大庞这一手大出我意外。
金厂长也没有提防,慌忙扶他起来:“大庞同志,你这是干什么!真是,唉!”
大庞一肚子感激话,再加上见了新厂长有点激动,就结结巴巴地说:“金厂长,太谢谢你老啦,要不是你老派车去,我爸爸还不知要在家里停几天呐!停一天就多花几十块钱,弄不好人也得臭了。我爸爸在地下也得感谢你老,太谢谢啦……”
金厂长想拍拍大庞的肩膀,安慰他几句。可是矮墩墩的金厂长,够不着傻大黑粗的庞万成的肩膀头,只好使劲地抓住了他的胳膊,真诚地说:“大庞,快别这么说。现在是有门路的走门路,有权力的使权力,剩下既没有门路,又没有权力的工人怎么办?我就认为,一不能怪工人们和领导有对立情绪;二不能怪群众不像一九五八年以前那样积极了,埋怨他们尽想自己的事,私心太重。眼看着他们有事没人管嘛。自己要再不管还怎么活?”我感到惊奇,金厂长倒真敢说话!他新来乍到,在这个群众场合,好像是随随便便地同工人们说点大实话,而且是用一种替群众抱不平的口吻。
他这几句话果然说到了工人的心里,从他们敬佩的眼神里,从他们交头接耳的啧啧声里,金厂长收到了比召开一个群众大会、发表一阵“就职演说”还要好的效果。
刘书记看到工人们这样欢迎新到来的厂长,很高兴,实实在在地说:“老金,你看咱厂的工人不错吧?都很欢迎你。”
金厂长又对大庞说:“万成,人死了是不能再活了,你要想得开,把后事料理完在家多休息几天,千万把身体养好。”
他早晨在电话里已经嘱咐过了,当着大家的面又重复一遍。
庞万成被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脸红脖子粗地说:“不,我不歇了,我就是来上班的。”
说完脱掉孝服,换上工作服。金厂长叫他多歇几天,他不仅没有多歇,三天的丧假只歇了一天半。
老刘陪着金厂长到别的车间去了。我转身回办公室,突然看见骆副厂长在人群后边站着。他眼睛望着刘书记和金厂长远去的背影,使劲吸着香烟,脸上的白色麻点一个个非常鲜明。麻子是他情绪变化的指示灯。在他心情愉快、气色好看的时候,浅浅的白麻子似乎也隐去了。当他发脾气、冒肝火的时候,脸红麻子白,非常突出。
他走到大庞跟前,笑着说:“庞万成,想不到你愣大的个子,腿倒挺软,借给你辆汽车就给人下跪!”
庞万成一怔,结结巴巴地说:“骆厂长,你这是……”
骆明是个狗脾气,说翻脸就翻脸,你无缘无故也许就被他咬上一口。我装做没看见他,扭头回办公室。
他却从后面跟上来,并肩和我走着。
“老魏,咱们这个新来的头儿,挺会收买人心哪!”
我没有搭腔。厂长之间勾心斗角的事,我从来不参与,不向这一个,也不偏那一个。
不过,我们这个小化工厂,又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1979年3月23日
“金厂长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从外单位给本厂一个最老实的工人借调汽车。”
这件事在全厂传遍了,而且添枝补花,加上了许多传奇色彩。
我们的群众多么容易满足和被感动呀!
1979年4月2日
我和金厂长到公司汇报工作。坐进吉普车,好一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他突然向我提出了一个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问题:“‘强龙不压地头蛇’,这是哪个戏里的一句词儿?”
我看看他:“《沙家浜》。”
谁也不再说话了。
但是他的意思我完全明白了。
直到下了车,踏进公司的办公大楼,金厂长又对我说:“我们要争取头一个讲。开头大家总有点客气,你推我让。有身份的人不想开头一炮,都愿意先听听别人怎么讲。我们这样的小厂,正好可以挤上去。再说会议刚开始,领导们精神集中,听得仔细。到后边老头儿们都累了,抽烟喝水上厕所,谁还认真听你的发言。”
我佩服他的分析,但也替他担心。他来厂还不到一个月,能讲些什么呢?
公司通知是厂长来开会。任何会都有个灵活机动,憨厚的刘书记害怕金厂长来的时间太短,情况掌握得不多,提出叫骆副厂长来参加。
我知道骆副厂长也最愿意干这种出头开会的事。可是金厂长笑笑说:“我还是去吧。”
非常微妙。是他不愿意给骆明这个以厂长身份出头露脸的机会呢,还是自己不愿意放弃这个在公司领导面前表示新身份的机会呢?
会议开始以后,他果真头一个发言,讲得很生动,举出了庞万成三天丧假只歇一天半的例子。他表扬的是工人,没有表白自己。给人的感觉却是领导很高明。
公司领导表扬了我们厂。我们这个不起眼的小厂受到表扬,太稀罕了。
我越发感觉到,金厂长这个人不那么简单。
第二个发言刚开始,金厂长就悄悄地对我说:
“老魏,你好好记一下,特别是外单位好的经验和公司领导的指示。我出去一会儿。”
他这一去就是好几个小时,到快散会的时候才回来。真是怪事。
1979年4月25日
怪事一件接着一件,这两天我发现骆副厂长脸上的麻点不那么明显了。
这场新的权力角逐的暴风雨,难道这样快就过去了?
骆明这个人不会轻易服输的。难道是他对金厂长服气了?他似乎也不是那种肯服气的人。
中午,我从食堂回到办公室,金厂长正在我的屋里打电话,骆副厂长以少有的媚脸在旁边陪着。
“……叫骆晶玉,骆驼的骆,晶体管的晶,林黛玉的玉。她是我的亲戚,你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一个星期内我听你的信儿!好,就这样定。”
我心里有点开窍。我不赞成金厂长老来这一套,可是佩服他的心计和手段。骆明是个不好对付、不好配合的副手。
但他熟悉这个厂的生产情况,下边也有一帮子人,如果把他治服了,金厂长的脚跟就算站稳了。
我却没有想到金厂长会用这种办法:小人喻以利。难怪有工人背地议论金厂长够滑的。
1979年5月10日
我和金厂长到局里开会。坐了一会儿,他又悄悄地对我说:“老魏,你好好记一记,我出去一会儿。”
一到公司和局里来开会,他就来这一手。他出去干什么?哪来的这么多事?
等了一会儿,我也走出会场。我想看看他到底去干什么。
天气已经转暖,许多办公室都开着门。金厂长是在化工局大楼里,挨个屋子“拜年”。从一楼到四楼,一个处一个处地转。每到一个处,就像进了老朋友的家一样。从处长到每一个干部,都亲热地一一打招呼,又说又笑。他兜里装的都是好烟,大大方方地给每一个会抽烟的人撒一根。谁的茶杯里有刚沏好的茶水,端起来就喝。
当然,他也不是光掏自己的烟,别人给他烟的时候也很多。他和每个处的人都很熟悉,又抽又喝。有时谈几句正经事,有时纯粹是扯闲篇、开玩笑,嘻嘻哈哈,非常开心。一晃几个小时就过去了。
在化工局里,我们厂是排不上号的一个小单位。
这样一个小厂的厂长,在局办公大楼竟这样自由自在,到处都有熟人,到哪里都可以谈笑风生,而且认识许多职位比他高得多的干部,我不能不说这是一种本事。
散会以后,在回厂的路上,我问金厂长:“听说你在局里和公司里有很多熟人?”
“今天下午你不都看到了!”他冲着我笑了。
我无法掩饰自己的尴尬。
他很开心地说:“魏秘书,这些日子我看出来,你是个好同志。钢笔字写得又快又漂亮,成天忙得四脚朝天,比哪一个厂长都忙。就是有点书呆子气,办事死心眼儿。老魏,我告诉你一种我发明的学问。在资本主义社会,能够打开一切大门口的钥匙——是金钱。在我们国家,能够打开一切大门口的钥匙——是搞好关系。今后三五年内这种风气变不了。我们是小厂子、小干部,要地位没地位,要权势没权势,再不吃透社会学、关系学就寸步难行。”
惊人的理论!我说不清心里是敬佩他,还是厌恶他。
1979年5月12日
骆副厂长脸上的笑纹几乎把所有的麻点全遮住了,他兴冲冲地对我说:“老魏,交给你个任务,今天晚上你陪着金厂长到我家里去吃饭。我怕老金不去,你一定得作陪,无论如何要把他拉去!”
我心里说:“浅薄的人。给你闺女找个工作就值得这样!”
转念又想,一个五级看泵工,由于某种机缘入了党,当上了副厂长,你又能要求他怎么样呢?我是决不能到他家里吃这顿饭。以前我遇到这种拉拉扯扯的事就往老婆孩子身上推,不是借口老婆病了,就是推说孩子发烧。反正是老婆孩子跟着我倒霉!
今天说轻了推不掉,我狠了狠心就对骆副厂长说:“哎呀,不凑巧,我那个小不点儿得了肺炎,下班后我得赶紧回家送他上医院。”
骆副厂长的脸像外国鸡,立刻变了:“我就知道我老骆的脸小,请不动你这位大秘书。这样办吧,下班前,你把老金送到我家门口,然后,就请你自便。”
我没有办法,谁叫我是秘书呢!只好冲着骆副厂长的背影又骂自己的儿子:“我的儿子将来要再给人家当秘书,我就把他的手指剁掉!”
临下班的时候,我去请金厂长。金厂长答应得很痛快,而且约我一块儿去。我把瞎话又说了一遍。金厂长那对突出的金鱼眼眯成了一道缝儿,笑了:“老魏,你不会编瞎话,往后就别编了,瞧你那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金厂长,这是真的……”我急忙遮掩。
他笑得更凶了:“得了,你的瞎话千篇一律,连个花样也不会变。你就不拿耳朵摸摸,全厂谁不知道魏秘书有一手绝活儿,一旦人家有事求他,他不愿意给办的时候,就往老婆孩子身上推。老魏呀,你那么大学问编什么瞎话不行,干吗非给老婆孩子招灾!”
我只好苦笑着摇摇头。
他拍拍我的肩膀:“你真是个书呆子,副厂长请客,不吃白不吃。他要是拿出两块钱以下的酒,咱都不喝!你就跟着我去,进门不用你说话,只管低头吃你的饭。这样的美事还不干!”
我最终也没有去。
但我知道了骆明请客的原因,他的女儿今天到国营无线电十厂去报到了。
金厂长的道行真大,这一手就可以把骆明给降住了。
当党性、纪律和法制对某些人不起作用的时候,也可以用义气和恩惠试一试。
不知为什么,金厂长这一手却怎么也引不起我的敬佩。相反,他在上任第一天留给我的那个朴实可亲的印象,已经被后来的这些事给冲淡了。
(1979年6月至9月的日记略)
1979年10月9日
上行下效。领导干部之间关系有多复杂,社会上就有多复杂,群众的思想就有多复杂。
骆明和金厂长摽成把了,刘书记和金厂长的关系却越来越紧张。今天在讨论奖金问题的支部会上,书记和厂长之间的紧张关系公开化了。
九月份,上级发下来一个文件,工厂可以从利润里按比例提取奖金。我们厂原是由搞综合利用起家的,大部分原料是捡别的厂甩出来的废物,花钱不多,一本万利。发奖给钱的事,厂子越小、工人越少,就越好办。九月底一结算,每个工人可以拿到五十元奖金。就连科室的干部,也可以分到四十多元。大部分工人等于一个月拿双份的工资。
刘书记这个实实在在的山东汉子,一听这个数目字吃了一惊。虽然他的生活条件在厂级干部里最差,每月多收入四十多元还是很需要的。但他一摆脑袋,表示反对:“不行,发这么多的奖金,这可了不得!”
“有什么了不得?”他的意见遭到了不少人在心里反对,从表情上可以看得出来。钱不是坏东西,给多少也不烫手,每月多进个四五十元,谁还不高兴?但是,委员们嘴里,谁也不说赞成,谁也不说反对。都拿眼瞅着厂长和书记,等着一二把手定板,谁都想多领钱,少担责任。
金厂长对骆明说:“老骆,说说你的意见。”
骆副厂长很干脆:“应该发给工人,照文件办事。”
刘书记说:“文件是指一般情况说的,我们有我们厂的特殊情况,不能钻这个空子。我们要全面领会文件精神。上级要知道我们发这么多奖金,也不见得就会同意。”
骆明:“这笔钱不发给工人怎么处理?难道白白地上交?”
刘书记:“存在银行,将来搞点集体福利设施。”
金厂长只顾抽烟,一言不发。谁也猜不透他的态度。他是个会处关系、善于权衡得失的人,决不会为了多给工人发几十块钱的奖金而让自己担风险。万一为了这件事和局、公司的领导把关系搞僵了怎么办?损害了国家利益,使工厂和国家的关系搞坏了怎么办?哪头重,哪头轻,他不会不知道,他不会因小失大。更何况党支部书记已经表态,像他这样的人难道愿意站到书记的对立面去吗?
连我都觉得,金厂长一定不会同意多发奖金。
金厂长开始表态,一张嘴果然不出我所料。他说:“老刘说得对,奖金数目是大了一点……”
骆副厂长脸突然涨红了:“你——”
金厂长冲他摆摆手,他们两个似乎是私下已经碰过头了。我心里一动,金厂长既然收服了骆明,就一定会利用这个“贼大胆”。今天说不定也是拿他当一杆枪,先试试刘书记的火力。
金厂长接着说:“我们是东方化工厂的领导,我们用不着替国家操心,我们要操心的是东方化工厂的群众,得罪了他们,我们就要倒霉了。文件向群众传达了,如果奖金不照数给,我们就失了信,国家也失了信。我们挨骂还不说,群众的心气一散,生产就会掉下来。所以,我主张五十元的奖金一个不剩全发下去。公司里要问,我们有词儿:按上级文件办事。兄弟厂要反映,咬扯我们,我们更有理:这是多劳多得,我们厂搞得好,给国家赚钱多,奖金自然就发得多。大伙儿说怎么样?”
委员们大多数都同意金厂长的意见,就算通过了。
刘书记心里感到发这么多奖金不合适,嘴上却又讲不出更多的道理。虽然在会上按少数服从多数通过了金厂长的意见,可是散了会,老刘把金厂长留住了。他就是这么个爱钻牛角尖的人,骆副厂长背后就骂他是“犟死亲爹不戴孝帽子”。
我要给公司赶写个材料,下班后也没有走。我把通刘书记房子里的上亮门打开,一边写着材料,一边支起耳朵听着隔壁房间里谈话声。我担心刘书记的脾气,他也太认死理,老实得过分了。以前正副厂长不和,他成天焦心。调走的王厂长最对他的脾气,作风正派,对上对下一是一、二是二,从不弄虚作假。就是心胸太窄,爱生闷气,不到一年就被骆明气跑了。现在来了个金厂长精明能干,上上下下关系都处得挺好,连骆明都服气了,正副厂长配合得挺好。按理说老刘这个党支部书记不该省心了吗?他却偏要没事找事。过去他和王厂长两个人还对付不了一个骆明,现在他一个人又怎么能对付得了金厂长和骆明两个人!心实的斗不过心虚的,搞事业的斗不过搞权术的。我真替他、替我们厂担心。
隔壁房间里老刘的声音越来越高:“……当个领导最主要的是思想要端正,不能迎合一部分人的口味,八面讨好。更不能拿着国家的东西送人情。老金,有人确实向我反映这个问题,你不能不注意点儿。”
这话说得太刺人了,一把手对二把手哪能这样说话!我赶紧把写好的材料送过去,冲淡他们的紧张气氛。
金厂长真有两下子,什么话都听得进去,脸上一点不挂相,冲我一笑,说:“老魏,你来得正好,咱们一块儿扯扯。咱们这位刘书记真够戗,难怪以前咱厂的班子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他这个一把手不是给下边擦屁股,下边得给他擦屁股。我问你,你说我思想不端正有什么事实?你说我拿国家的东西讨好群众,我执行的是不是上级的文件?”
“唉,”老刘一摆手,“给钱的事越多越不嫌多,一降下来群众就有意见。但是,我们做领导的应该为群众的长远利益考虑,要教育引导群众,文件上不也说可以抽出一部分奖金搞些集体福利事业吗?”
“你扣住这五十元不给,那群众就会骂我们。再说你把这钱扣下干什么用?”
“留点后路,长流水不断线,万一哪个月出点事,没有完成任务,仍然可以发奖金。再说钱存多了还可以给群众盖点宿舍。”
“得了,刘书记,你吃亏吃得还不够!”金厂长转头对我说,“你当秘书最清楚,咱们国家的事就是有权力不用过期作废。现在叫你发奖金,你就发;如果不发下去,精神一变,剩下的钱你就没有权力支配了,你还想盖房子?咱们这个小厂,好不容易盖几十间房,土建部门要几间,管电的要几间,给水的要几间,煤店、副食店再要走几间,层层扒皮,我们还能剩几间?花了钱,受了累,还得惹气挨骂,本厂工人落不着实惠。把钱往大伙儿手里一分,又稳当又实惠。”
刘书记并不认可,但他也不吭声了。
金厂长掏出烟盒,每人给一支烟。老刘没接,掏出自己的烟吸着。金厂长也不在意,把给老刘的那支烟叼在自己嘴上,点着火深深地吸了一口,又说:“老刘,你那一套一九五八年以前行得通,现在不行。对上级文件既不能不办,又不能完全照文件的精神办,这里边学问可大啦。就说你老刘吧,在这方面坐了多少蜡!‘文化大革命’中遣送的可以回城安排工作,你没有快抓快办,现在又冻结了,叫就地安排。这一件事你挨了多少骂?退赔,办得快了钱就拿到手了,办得慢了就没拿到。这种事多了。谁死板谁就吃亏。”
金厂长说得很诚恳,他是真心想劝刘书记灵活点儿。我却觉得老刘听了这番理论,对他的反感更深了。
1979年10月10日
得便宜卖乖。奖金发下去了,全厂上下议论纷纷。可气的是,群众对昨天党支部会上讨论奖金问题的争论都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我的记录还详细。刘书记挨了大骂,金厂长成了“青天大老爷”。
我感到不公,替老刘抱不平。
金厂长提出要借发奖金这个东风,把群众情绪鼓起来。召开了全厂职工大会,金厂长在会上做了个简短而又深得人心的报告,没有叫我给起草,那是真正代表厂长的水平。
他说:“……这个月的奖金一分不少,全发给大伙儿了。有人接到这一包子钱,吓了一跳。只要大家干得好,我们厂的利润再提高一块,下个月奖金还会多。你们放心,只要是通过我的手发给大伙儿的钱,我是一分不扣,一分钟不停,全发给大伙儿!……”
1979年11月2日
这个星期天最丧气了,从早晨四点多钟起来钓鱼,到下午三点钟,才钓到三四条小鲫鱼。在回家的路上遇见了金厂长。他钓了满满一篓子,我问他在哪儿钓的,他笑而不答。我猜他一定是和哪个看养鱼池的人有关系,从养鱼池里钓的。他不顾我的拒绝,硬是把鱼分了一半给我。
路过他的家门口时,还要拉我上楼坐一会儿。我不好拒绝,也想看看他的家里是个什么样子。我猜想,像他这样神通广大的人,家里一定搞得很富丽堂皇。
我走进去一看才知他的家里非常简朴,简朴得使我不敢相信这是金厂长的家。
他的女儿正在家写功课,他叫女儿给炒个菜,要和我喝二两。他女儿瞪他一眼,拿起书包到奶奶屋里去了。
金厂长还有个老娘,他只好又去求老娘。老奶奶虽然答应给他炒菜下酒,但是嘴里也不停地埋怨儿子。很快我就从老太太的嘴里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金厂长每月工资七十多元,只给家里一小部分,剩下的抽好烟,喝好酒。每天晚上在饭馆里喝完酒,回到家里随便吃两口饭就行。老娘和两个孩子主要靠他爱人的工资养活。
他在家里的地位,远不如在工厂里。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一种人。这倒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好感:是同情他的家庭,还是欣赏他把神通都用到工厂里,并没有往自己家里搂东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真是莫名其妙!
1979年12月31日
下班铃早响过了,干部们一个也没有走。金厂长从银行打来电话不让干部走。从早晨一上班他就带着财务科长到银行去了。我们厂在年底每人要发一百元的奖金,银行不同意。厂长亲自拿着文件去交涉。他在银行蹲了一天,连中午吃饭都没回来。不知他把干部们留住是什么意思?
又等了一会儿,厂长回来了。
他满脸喜色,对干部们说:“大家都动手,今天无论如何要把钱分出来,发下去。”
干部们一个个都很高兴,在财务科长的指挥下开始数钱,数到一百元就装进一个红信封。
刘书记把金厂长叫到我的屋里,动感情了,说:“老金,不能这样干,这叫滥发奖金!文件里没有叫你年终发这么一大笔钱吧?”
金厂长忙了一天,也没有好气地说:“文件里也没有说不让发这笔钱。”
“老金,这样要犯错误!是不是发完这笔钱,过了年,我们厂就关门?”
“你这人,真是!”金厂长强压住火气,“我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有多少发多少,而且必须在今天发下去。要不还用得着我亲自到银行里去泡蘑菇!上边的精神没有准儿,一会儿一变,明年还不知道是嘛章程,要是来个新文件,奖金冻结,你想发也发不了,到那时我们就挨大骂啦!”
“你怕挨骂我顶着!”
“这是支部会上定的,你一个人不能推翻。发!”金厂长推门走了,我这是第一次看见他发火。
1980年1月3日
今天一上班我就收到了好几个文件,其中有一个文件就是通知一九七九年的奖金暂时冻结。
我把文件拿给金厂长,他哈哈一笑:“我早就猜到会有这一手!”
一公布,全厂上下对金厂长的欢呼声更高了。干部们也都议论这件事:这一百元拿得太巧了,晚一天就飞了。金厂长既有远见卓识,又敢作敢为。
下午,选人民代表。区里只给我们厂一个名额。
今年的选举是真正的民主,上边连候选人都不提,完全由群众民主选举产生。四个车间分成三个选区,全体干部编为一个选区。车间的三个选区投票结果,金厂长以绝对压倒的优势当选。在干部这个选区里,金厂长只差三票就是满票。这个结果是谁都料得到的。可是也有一点没有料到,在车间的选区里有一张票上写了这样一句话:“金凤池是个大滑头!”
由于监票、唱票的那几个工人嘴不严,这句话给传出去了,这对金厂长是个打击。
看来不管多滑的人,也很难滑过群众的眼。但是,让群众看出是滑头的人,还能算滑吗?世界上有没有一种真正的、让人并不觉得滑的滑头呢?
下班后,金厂长提着多半瓶“芦台春”来到我的办公室:“老魏,先别走,可怜可怜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陪我先喝二两。”
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两包花生米。
“您怎么不回家?”我问。
“昨天和老婆吵架了,今天不能回去,一回去还得吵。”他把酒斟到茶杯里,一仰脖就灌了一大口。
我劝他:“金厂长,您这样不顾家可不行。从下个月起,我把您的工资扣出一大半,送给您的家里。”
他笑了:“来来,喝酒!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老婆和我打了二十年,都没有管住我。你能管得了?来,喝!”
他真是个喝酒的能手,光喝酒不吃菜。喝两口酒,才吃一个花生米。越喝口越大,不一会儿,那对突出的金鱼眼就有点发红了。
他突然盯住我的眼睛说:“老魏,现在的群众真难伺候!五股八流,什么人都有,不管你怎么干,也不会让他都满意。”
我明白他是指什么说的,还不好搭腔。他喝了一口酒又说:“我是为了群众,得罪了头头。反过来说,让头头满意,一定又会得罪群众。你知道今天干部投票时反对我的这三票都是谁吗?”
我心里一惊,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他怎么会知道谁投了反对票呢?他一定是疑心刘书记,但刘书记是个光明正大的汉子,他不会投金厂长的赞成票,这是明摆着的事。
我只好回答说:“不知道。”
金厂长嘴角一咧:“有一票是老骆投的,没错,准是他!”
我实在是没想到,也不大相信:“他对您不是很敬佩,很好吗?”
他笑了:“那是因为我给他办过事,他那两下子也玩儿不过我。但是这个人比较毒,忌妒心太强。不过今天他不赞成我当人民代表是对的。”
我又问:“那一票是谁呢?”
他用食指点点自己的鼻子尖:“我自己!”
他不是醉了,就是成心拿我耍笑着玩儿。
“我说的是实话。”他又灌了一口酒,果真是带着几分醉意了,“我知道,连你也瞧不起我,一定认为我是个大滑头,社会油子。我不是天生就这么滑的。是在这个社会上越混,身上的润滑剂就涂得越厚。泥鳅所以滑,是为了好往泥里钻,不被人抓住。人经过磕磕碰碰,也会学滑。社会越复杂,人就越滑头。刘书记是大好人,可他的选票还没有我的多,这叫好人怎么干?我要是按他的办法规规矩矩办工厂,工厂搞不好,得罪了群众,交不出利润,国家对你也不满意,领导也不高兴。你别以为我的票数最多就高兴,正相反,心里老觉着不是滋味。所以我明知老刘不投我的票,我却投了他一票……”
“金厂长,您喝多了。”我扶他在值班员睡的床上躺下来,“您先躺一会儿,我回家给您拿点饭来。”
我真后悔下午投了他一票。他虽然精明能干,而且票数多,可是他这个人和“人民代表”这种荣誉总不大协调。难道金凤池是当今这个时代最合格的“人民代表”的候选人吗?我在心中连连暗自摇头。但转而又想,他刚才那一番心里话也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时代是按照自己的需要改变人的灵魂,“人民”这两个字的概念就不能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改变吗?群众既然拥护金凤池,为什么不能说他是人民的代表呢?
1980年6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