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路永存看完康同彦拿回来的试验报告单,气得浑身发抖,动不了劲儿啦。五百吨快锻机的基础全部不合格。设计图纸上要求强度二百,现在只达到九十。停产七个月就等到了这么个结果,上百吨水泥,几十吨钢筋全白扔了。更要命的是白白扔了七个月的时间。这下又得重新用钢钎一点一点地把几百立方米的钢筋水泥基础剔掉,另打新基础,那不知又要等到哪年哪月啦!
不幸之中万幸,多亏路永存多个心眼儿,检查出基础质量有问题,叫康同彦偷着做了个试验。若是糊里糊涂将快锻机装上,那犯的罪就更大了。路永存把这个情况立即报告给厂长,厂长也很恼火,马上召开了紧急会议。几个主要科室的科长全来了。
基建科科长是几年前由调度员升上来的,长得像猴子一样瘦小枯干,说话的嗓门却十分响亮,领导基建科很有魄力,在矿机厂的中层干部中有一个精明能干的好名声,是厂里“四大铁嘴”之一。他听完了厂长的质问,心里一愣,他事先一点信儿也没有得到。就从路永存手里要过报告单,一看还是自己科的人给做的试验,他立刻在心里骂上了:这帮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偷着给人家做试验,出了事也不给我透个信儿!
但是,就在看报告单的这几分钟里,他已经想好了答词,然后抬起头,脸上挂着诚恳的讨人喜欢的微笑,语调却是理直气壮:“这不是我们的责任,我们施工没有问题。这次质量事故是水泥失效造成的。我还要郑重声明,正在施工的宿舍大楼也用的是这一批水泥,将来出了事,我们基建科一概不负责。”
瞧,他推得多干净,多轻巧!路永存都听傻了,现在做人的力量,当干部的水平,全在能说会道里边啦。他嘴唇发抖,还没有想好还嘴的词,有人替他搭腔了。
搭腔的是供应科长,一个外表粗野的中年汉子,由于吸烟过多嘴唇发黑。工厂的供应科就像社会上的百货部、食品店一样,都是别人求他,他很少求人,因此搞供应的人喘气都特别冲。这位科长在厂里有一个响当当的大名——林大拿。林大拿猛地从沙发上抬起头,对基建科长冷冷地说:“老于,你别吃不了乱拨拉。就算你是铁嘴钢牙,也不能逮住谁咬谁。我们买的水泥都有合格证,怎么会是失效的?你们施工前为什么不做试验?明明是好水泥,都叫你们糟蹋了,反而倒打一耙!”
会上立刻热闹起来,两个人唇枪舌剑,展开了对攻。要是有不了解内情的人坐在旁边听这场舌战,一定会觉得谁说的都有理。因为双方都掌握了扯皮的窍门:没有理不要紧,只要理直气壮就能占住一半理。
厂长身材魁梧,面色红润,带出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他想拍板定案,他想把责任拍给基建科,于铁嘴不服,当场嚼理;于是厂长又想压供应科认账,林大拿更不服。厂长想急又不能急,干瞪眼拍不了这个板。现在的事情就是怪,按理说应该是厂长管科长,可有的事管得了,有的事管不了;看起来科长比厂长职权小,可是科长抓住了厂长的短处,也能克厂长。因此,相互都抓住了对方的小尾巴,有时互相利用,有时互相掣肘,好像谁都有权,又好像谁都没有权。或者说,办公事,没有权,有权也不用;办私事,敢用权,权力大得很。干部中的这种关系,真是一笔狗扯连环,撕咬不开的糊涂账。
路永存坐在一旁干着急。
实在没办法,厂长只好挥挥手止住了两个科长的舌战:“好了,别扯皮了。责任问题以后再说,先说基础怎么办吧。”
路永存心里叫苦,他知道厂长让步了。这么大的事故连责任都不追了。
林大拿往沙发上一躺,轻松地说:“研究基础怎么办,就没有我们供应科的事了。”
厂长问于铁嘴:“老于,你说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怎么办。”于铁嘴懒洋洋地说。
路永存沉不住气了:“得返工,把这个废基础剔掉,重新打新的。”
于铁嘴问:“谁剔?”
“当然是你们剔,这本来就是你们的活儿嘛,又是你们干废的。”
基建科长眼睛一瞪:“你说了算数吗?事故还没分析,责任还没查清,连厂长都没有拍板,你路永存有什么权力说这种话?”
“这……”路永存被问得没词了。他做人的哲学是老实与不老实做斗争并战胜它;别人的哲学正好相反,是不老实战胜了老实。而且这两种哲学一交锋,老路的哲学就得吃败仗。他只好说:“你们不干谁干?你们拖得起,我们可拖不起啦,最后倒霉的还是国家。”
基建科长挖苦地说:“别以为就你一个人关心国家的现代化,我比你还着急。要叫我们干也行,反正现在我手里没有人,要剔基础就得把盖宿舍大楼的工程停下来……”
听他这么一叫板,厂长着急了:“那怎么行?”
基建科长笑了:“我有个办法。老路,你们车间的人不是成天没事干吗?我看你们自己剔吧。”
推来推去,又推到锻工车间头上了。路永存气坏了:“这不是我们的事,我们是打铁的,干不了这种事。”
“什么你们我们,都是为了国家四个现代化嘛!”基建科长也躺到沙发上,“好吧,你们要不干就等着吧。”
林大拿探起身子,从厂长的烟盒里抽出一支带过滤嘴的香烟,叼在嘴上。于铁嘴也伸出手:“哎,别光顾自己。”林大拿又抽出一支扔给于铁嘴:“你这家伙,往后别叫铁嘴了,叫铁公鸡吧,一开会就尽抽‘伸手牌’香烟。”
于铁嘴也不吃亏,回敬他说:“听你们科里人讲,不管多老实的人,到你手下搞上三个月的材料供应,就会连他爹都敢赚。”
两个人点着烟,哈哈一笑。别看刚才他俩面对面吵得那么凶,那叫假翻脸,会一散就全忘了,丝毫不影响两个人私下的情谊。
老路怎么能是这两位科长的对手。他心里一阵阵作疼,脑子里突然想起刚才康同彦提出的问题,这个矿机厂到底是谁的?眼前的厂长、科长没有一个人把这个厂看成是他自己的,出了这么大的事故,他们都不着急呀!难道这个矿机厂倒成了我路永存的啦?不,厂子是党的,可是党在哪里?党是实的,还是虚的?党啊,你受骗了,他们连亲爹都敢赚,还能不赚你!没有一个人把党看得比他自己还重。你把他们放在了各种位置上,可是他们却在糊弄你,他们把我们的基础搞坏了,他们都成了根深蒂固的撒谎者。小青啊小青,你要寻求的答案不就在这里吗?!
路永存在对人对事上向来缺乏一种尖锐的判断力,可是今天他突然明白了许多过去他所不敢正视的问题。有什么样的社会要求,就造就什么样的社会人才。没有扯皮的需要,就不会出滑头;有了这种需要,办事就自然要扯皮。他亲生的儿子路杰,不也正在效法林大拿吗?
厂长考虑了一会儿,对路永存拍板了:“这个不合格的基础,还是你们车间自己剔吧,可以派人先到基建科学一学……”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