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永存回到自己的车间，把工人们召集到五百吨快锻机的基础跟前，布置了剔基础的任务。工人们炸窝了。且不说剔基础这个活儿又脏又累，非常不好干。在道理上也太说不过去了，基建科出了这么大的事故，就应该撤他们科长的职，扣他们全科职工的奖金，包赔锻工车间的损失。现在可倒好，基建科不仅一点责任不担，反倒叫锻工车间给他们擦屁股。刚扣完锻工车间的奖金，有了这种谁也不愿意干的活儿又派给锻工车间。这个车间的工人能那么痛快地就接受吗？

　　路永存理解工人们的这种不满情绪，但他对眼前这一切都无能为力。这个苦果子，本来是十年前，甚至是二十年来种下的，现在都叫老路一个人咬了。工人们正气愤地说着各种牢骚话，忽然有人发现他们的路主任脸色煞白，瘫软地跌坐在坏基础坑里。

　　“路主任！”工人们惊慌地围住他。

　　路永存自己也不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开始他只觉得心里发慌，喘气困难，心房一阵阵绞疼，渐渐就支持不住了。奚小青和几个小伙子赶紧扶住他，他的血压和心脏以前从未发现过异常，今天却莫名其妙地突然暴发了心脏病，一道可怖的阴影掠过他的脸。由于他强迫自己抑制住内心极度的疼痛，他脸上的肌肉引起了一阵阵痉挛。

　　老路劝大家干活儿去，说他自己不碍事。但奚小青不肯走，要留下来照顾他。他忽然想起了儿子的婚事，禁不住把小奚拉到身边，用非常轻微的声音说：“路杰那小子是混蛋，他不配跟你在一起……”他还想说什么，但见小青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眶里汪着两泡泪水，就没有再说下去。

　　一会儿，老路强忍住胸腔的疼痛，拼力提高声音对小青说：“小奚，你以团支部名义组织一个突击队，争取用一个月时间，把这个坏基础剔完。”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钞票，塞给小青道：“这些钱先添上，作为奖金，不够的话，下月发工资我再给……”

　　小青一阵心酸，忍不住掉下了泪水；她一面把那卷钞票还给老路，一面呜咽地说：“路主任，你放心，我们一分钱奖金也不要，保证按时完成任务！”

　　“不，你拿着，干这活儿很辛苦。都怪我无能，没把工作做好，也拖累了你们！”老路使劲儿地把钱塞到奚小青手里。

　　这个消息一传开，锻工们都急了，纷纷赶来围在老路跟前，大家带着颤音对他说：“路主任，你还摸不透我们锻工的脾性？我们说归说，做归做，刚才我们耍态度骂街，其实不是冲你老主任来的，我们怨的是厂部，是基建科，他们欺软怕硬，骑着咱脖子屙屎！你可千万别往心里搁！为了让车间快投产，基建科不干我们干，干完了把他们拽到机电局党委去评理！我们都参加突击队，分三班倒着剔，不要奖金也一样漂漂亮亮剔完它，咱可不是为了几块钱奖金干活儿！”

　　路永存欣慰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不觉簌簌地滚落下来，一阵难忍的心绞痛又使他昏晕起来……工人们见老主任在几个小时里突然消瘦下去的脸上，沁出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子，人人心里好像被抽了一鞭子。大家正要抬起他送医院，这时，路主任挣扎着抬起了头，怒目圆睁地对大伙儿吼叫道：“快放下我，你们真糊涂！我有什么病？我们的车间才有病，我们的厂子才有病，病根子可出在基础上啊！”

　　工人们也齐声安慰他说：“你放心吧，坏基础，有我们剔，老主任！”接着就有人搬来一把工作椅，大家搀扶他坐在椅子上，说：“看我们马上动工，治好这个基础！”

　　路永存脸上掠过一丝信任的光彩，语重心长地喃喃说道：“工厂是我们国家的基础，可再也不能这么糊弄下去了……我们绝不能给国家留下后患！……基础，基础……”

　　1980年1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