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
严新要来讲课。提前半个月就轰动了。尤其在知识分子和干部阶层轰动更烈,他们最喜欢谈论大周天小周天、特异功能。说不信是假的,说很信也未必就没有一点保留。文人们哀叹社会多元难以获得轰动效应。其实轰动效应年年有月月有,就看你有没有真本事。国人有不知道严新的吗?海灯法师的高足,神奇的气功大师。可算当今一大异人。
我花八元托人买到一张票。据说黑市价格一张票卖到了八十元,能搞到票的还认便宜。买到了票好像就是买到了福买到了寿买到了一条命。举办这次讲座的人发了!体育馆有一万五千个座位,他们至少要卖它两万张票。走廊通道和中间的比赛场地都可以坐人。作家协会穷得叮当响,我们的人为什么就没想起这个好主意?请到严新一个人就全有了……
票上印着:“神秘气功特异功能,真人真事实用实效。”
我的家离体育馆不远,吃完午饭稳稳当当地掐着钟点去听课。希望一劳永逸地治好自己的肠溃疡。
体育馆门外排着长队等待入场。有的坐着轮椅,有的躺在担架上带着救急的氧气袋,有的被亲人背着、扶着。这是一次声势浩大的朝圣。我的病很轻,如果不是这几年活得在意了,肠子好几米长某个部位有一点溃疡根本就算不得是病。我暂时退到一边,让病重的人先进。
没想到严新很准时,等我进去他已经开讲了。大厅里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儿瘆人,带着一股坟墓般的死寂。两万人等于零。只有严新的声音在这个塞得满满的又是空空荡荡的体育馆里回荡。他的声音并不浑厚洪亮,却像上帝的声音,我也不知上帝的声音是什么样的。它有一种震慑力,有一种奇特的感化力量,仿佛能领导着宇宙万物。大厅里有教堂般的肃穆。这气氛比当年百万红卫兵在天安门广场接受检阅更虔诚。真有点邪门儿,大厅里像个恐怖的停尸房,谁咳嗽一声都有可能引发一场大规模的诈尸。
严新谈笑间把两万多具病病歪歪的肉体变成了一种神秘的气流,悠悠荡荡,看不见,摸不到。人活一口气,叫你没法不信。两万个心灵在紧张地等候那庄严时刻的来临,可观照自己的魂灵,能考察自己五脏六腑的病灶,一瞬间脱胎换骨成为一个新人。我仿佛看到无数臆想的彩片在空中飞旋聚结,幻化出光怪陆离的图形,这是每个人心里最美妙的憧憬。两万多条伸直的脊背,两万多双微闭的眼睛,两万多具老老实实规规矩矩的灵魂出窍的躯体。
看不出气功大师有仙风神韵,并不红光满面,也没有飘逸的鹤发长须。一个很普通的人,甚至比一般人还要瘦一点儿,看上去很年轻。也许我离得太远看不清楚。在他身后坐着许多本市的头面人物,挤满了庞大的主席台。离严新愈近,得风气之先,受益最大。看来今天全市的机关都得关门,大学停课,研究单位一律研究大小周天、阴阳八卦。当这些头头自己在作报告的时候,如果听者也这样踊跃,会场也这样安静就好了。
“现在不是桂树开花的时节,但大家立刻就能闻到桂花香味儿。这香气可以通经络,改变环境卫生,有助于大家安神入静,更容易接收气功信息。”
体育馆里果然充满沁人心脾的桂花香气。
真是神了。这得调来多少桂花树,才能让香气弥漫整个体育馆?
“微微低头,下颌内收,全身放松,要自然。现在开始打通小周天的三关,引气到腰椎下面的尾骶关。往上领气,过夹脊关。再往上走,到达玉枕关……”
我也按照严新的教导摆好练功的姿势。很快就感到身上发热,灵魂蠢蠢欲动,似乎真有气流在身体里乱窜。
“……不要紧张,不要怕别人笑话,想动就动,想晃就晃,想吐就吐,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不要控制。有人开始出汗,有人想睡觉,都没有关系。”
一片死气的体育馆里开始变活。像旋风卷过庄稼地,一倒一片且没有规则。东倒西歪,前摇后晃。哭天抹泪的,嘻嘻痴笑的,千奇百怪。却没有人发笑,只觉得神圣不由自己,像精灵附体,魔法无边。
我旁边有个人晃动激烈,嘴里还发出哼哼呀呀的怪叫。像牙疼,像念经,干扰我集中意念运气发功。他发功这么快也引起我的好奇。这好奇心战胜了我学气功的决心,睁开眼扭过头去看他怎样发功。看这一眼不要紧,我好不容易找到的那点儿气感一下子顺着脚心跑光了。职业的敏感破坏了气功的磁场,从恬静虚幻的境界登时又掉回现实的地面上。那小子神头鬼脑,却人模狗样地穿着考究的西装,系着花领带。藏污纳垢的长发,肮脏而邪气的脸,虽挤在知识分子堆里也给人以小人得势和暴发户的印象。他两眼灼灼如贼,一边做出发功的怪样,一边东瞅西瞧。我跟着他的眼光,发现他只盯着三样东西:女人、书包和口袋。
我想他在练习大搬运。气功学里叫递接术。
他的神态让我愈看愈像狼。下巴前伸,长毛抖动。坏了,我有了这个发现再环视体育馆大厅,一阵毛骨悚然。看谁都像动物。有的在场地上扭来弯去如蟒蛇。有的像耗子窜来窜去。主席台上一个光光的尖脑袋像鲨鱼头。白发飘飘的学者成了一只老山羊。狮子、狐狸、蜘蛛、蜈蚣、狗、外国鸡、野猪、牛……无奇不有。邪恶的想象力使我眼花缭乱,恐怖万状。一定是我走火入魔了。大叫一声离开看台,跳到体育馆中央的比赛场地上。
场地上如群魔乱舞。打滚儿的,翻跟头的,撒欢的,睡觉的。有的闭着眼似是真发功。也有不少坏小子,成心起哄凑热闹,借机狂欢。这儿蹭一下,那儿撞一头,专在女人身边假装疯魔撒泼打滚儿。
真的发生了奇迹,坐轮椅来的那个人甩开轮椅自己走到主席台跟前,向着气功大师三鞠躬。
躺在担架上得据说是什么大学的教授也坐了起来。
人们动作得更邪乎了。体育馆也开始发功。
“去年夏天我去东北讲课。有个身患急性白血病住院的副研究员,由他爱人代替他来听讲,一边听一边为他传递信号。当时就导致那位在医院住院的血癌患者全血明显上升。他本来病情严重,全血下降,没有有效的措施能治疗。通过半天的气功信息试验,第二天一化验,全血上升,白血球由二千一百上升到五千八百,正常了。血小板由八万多上升到十二万多,也正常了。不久这个副研究员就出院了,现在情况相当好,全血正常。现场听讲获得明显疗效的例子更多。有位老太太骨折后来听讲,当时就觉得不疼了,下地做家务,恢复了正常功能。拍片子检查,已形成骨痂,骨伤痊愈。”
听讲的人更加目眩神驰。家里有病人的急切往回“发送”气功大师的信息。这“发送”很简单,只要耳朵听着大师的话,心里想着亲人的病就行了。关键在于听讲者和病人的心诚不诚、信不信、专不专。有的想出了强迫自己集中精神的好办法,闭着眼,口中念念有词:
“严大夫的气功百验百灵。我可不是为了自己和我的亲属来听讲的。我们所只搞到一张票,推举我这个老病号做代表,其余的人在所里等着接受信息。张工严重胃下垂,刘总多年肝硬化怕是要恶变,胡工嗓子失音却找不出毛病,同办公室的人一听他说话就替他着急,一个个快得耳癌了,杜工从四十岁就失去性机能……”
“士英,你在想着我吗?在想这体育馆的气功报告吗?好好躺着,一定不要急躁。对治好你的病我充满信心。今天下午你间接地听讲,我录了音,明天你亲自听。人家都说听录音也有反应。以后每天听一次,何愁病不好。严新说了,不能怀疑,不能拒绝他的信息,你相信自己能好就一定会好。别再想学校的事,想那些烦人的事。我在这里碰到许多熟人,理论界的精英都来了,人家都看透了,你何必瞎操心。”
我被感动。也想大声呼喊几句,坐在这个体育馆的场地上能看到整个时代。请气功大师拯救病了的知识分子,病了的中国人,病了的……
体育馆里突然安静下来。那帮起哄叫号、撒泼打滚儿的家伙也老实了,大搬运暂时停止,装做规规矩矩在听讲的样子。小声传递着一个意外的消息:
“坏了,警察包围了体育馆!”
“要坏事,我们出不去了!”
我向场外望去,每个出口处果然都有警察把守。想必是刚才的群魔乱舞惊动了公安局。怕出事。
两万多人在警察的保卫下继续听严新的气功报告。再有发功者也比较优雅秀气了。
我摸摸自己的口袋,钱包还在,大搬运者还没有来得及光顾。便安心继续听讲。
1985年4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