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先生
炉火极旺,炉体和烟筒烧得通红。外面正是滴水成冰的三九严冬,屋里却暖如阳春。电视台最后一个频道一声“再见”,就像军营吹响了熄灯号,院子里立刻静了下来。人们不论活得有滋有味还是没滋没味,都开始进入睡眠状态。
电视台休息了,城市才算进入夜晚。
他的劲头却刚来。黑夜使他亢奋,精力集中,文思勃发。他穿一身老式单布裤褂,袖口挽起,将大瓶的曹素功高级墨汁倒入一个深底大盘子里。墨香腾溢,他深吸两口。眼神突然清炯,注视着展开的宣纸,渐渐进入他所热爱所需要的那种境界。提起笔,蘸饱了墨汁——
“厚德载物,自强不息。”
“引重致远。”
“大道广容。”
“天涌松涛鸣壮志,龙飞瀑布唱高声。”
写过几幅一般化的词句之后,手热了,笔熟了,浓淡随心,力道充沛。他开始拥有那个属于自己的物我两忘的世界。
“品若梅花香在骨,人如秋水玉为神。”
——女人一定喜欢这样的话。
写几条让文人墨客喜欢的。他们喜欢就会买,第一买字,第二买词。知识分子应该是字画市场的主要顾客,可字画一成为商品就被有钱的人垄断了。
“真慧匪造作,文章自有神。”
“海到无边天作岸,山登绝顶我为峰。”
……
硕大而圆光光的脑袋开始冒热气。站着悬臂写大字可是力气活儿,何况还要凝神运气,让每个字都活起来,体现他气魄沉雄的风格。他索性脱去裤褂,只穿着背心和灰布大裤衩儿。
不是亲眼看到谁也难以想象,一个七十八岁的人还有如此凶猛的精力。他写字偏偏不喜欢让人看,更不能拍电影上电视。好东西不能泄底,泄底就不值钱了。他有过一次教训,五年前一个财大气粗的合资企业的外国老板,要天津市最有名的书法家为他的企业写牌匾。有人推荐了他,他当之无愧是全市写牌匾的第一支笔,他的字体适合制匾。而且他写匾不用放大,主家要多大他就写多大,所以值钱。给中国人写匾最多要给一万元,他向那个外国人提出非十万元他不动笔——他既然是全市最好的书法家,最好的字体价格就不会太便宜。太便宜反被外国人瞧不起。一张外国油画不是可以卖到几千万美元吗?他开这个价算是很谦虚了。外国人同意这个价格,但要亲眼看着他写。言下之意是怕他弄虚作假。他一股豪气冲走了自己立下的规矩,在众人的围观之下他意气飞扬,产生了一种久违了的逞强自信的感觉,摇动大笔一挥而就。自己非常满意,围观者更是赞不绝口。唯独那位洋老板大呼上当,他想不到这么简单这么容易地就被赚走了十万元。
听着夜的喧嚣,享受夜的沉寂。古风缤纷,奇思妙想,警句格言,滚瓜背诵,从笔端跳出,挥洒得淋漓尽致。他活得让自己满意,写得让自己满意。从六岁起跟着当时天津市名望最高的书法家何匡人学写字,算起来已写了七十多年,居然没有写累,没有写烦,可算是成精了。活得长久就是智者,就能卓越。
活得再长久也会衰老,终有一天他会为字倒下,而字不会为他倒下。他现在拼命写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他倒下了,他的字则不会因他的消失而消失。正像现代人一看到“望海楼”三个大字,就会想到他老师何匡人并肃然起敬。写到十六岁他的字就开始卖钱,不过要署上何匡人的名字。当时求何匡人写一个牌匾,“茶资”不得低于四千块大洋。提笔就是钱,但何匡人轻易不摸笔,一般人来求写字都是由他代笔,盖上老师的大印。有人说这是老师白使唤他,他则认为是老师成全他。他终生都对何匡人感恩戴德。在他写字台对面的墙上把恩师何匡人的灵位摆在正中间,左边挂着盖有市长大印的特聘他为一级书法家的证书,右边是他父母的灵位。这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尊敬的四个人。
尊敬归尊敬,他决不让学生代自己写字。前些年宣纸便宜,他一下就买了一千刀,从地面快码到了房顶,这些纸够他写到死也用不完。现在宣纸的价码翻了好几倍,光是这一千刀纸就赚大发了。他不仅活着卖真字,就在他死后也会让同行们大吃一惊,仍然有大批他的真迹控制书法市场。如果他的一幅字标价四百元,别人的字最多敢标价三百元。他想叫别人卖字或自己不急于用钱,就把自己的字的价格抬高,别人的字价格便宜,就能卖得出去。倘若他不想叫别人卖字,或者自己急于用钱,就把自己的字的价格定得无法再低了。大家自然都来抢他的字,别人的字还怎么卖得出去?
他写到凌晨四点钟,然后饱餐了一顿,熄灭炉子,上床睡觉。
他从不解释,为什么要在睡觉前把炉子捅落。怕着火?怕被煤气熏着?谁也不知道,他似乎不需要去理解别人,适应别人,别人只应该来理解他,适应他。到早晨老伴儿起床的时候,屋子里冰冷梆硬。桌子上、椅子上、凳子上、纸垛上、书堆上、炉子上、角角落落到处都摊晾着夜里刚写好的字幅。老伴儿知道这些东西都能换钱,但无法让自己相信这些东西就是钱。相反倒有一种被挤压感,在老鬼眼里这些字比她更重要。她像怕踩上地雷一样,小心翼翼地逃出房子。到街上吃过早点,她或者继续逛大街买东西,或者到邻居家的暖和屋子里去打麻将,或者回到冰凉的床上去围着被坐着。整个上午,他睡觉,家也死了。到中午他醒来,屋里才开始有点儿活气,收拾屋子,点火生炉子,吃午饭。吃过饭之后他还要再睡一会儿。
老伴儿也没有多少事可干。所谓收拾屋子就是把摊晾的字幅收起来,其他地方则用不着收拾。这是一间少说也有百年历史的旧平房,与其配套的家具大多也是老式的:一张高大的旧床,一把油漆剥落的太师椅,旧桌子,旧凳子,唯色彩生硬的写字台好像是解放后的产物,上面铺着沾有墨迹的毡子。屋子中间支着一个烧蜂窝煤的大炉子,炉子四周有一块空地。也只有这块空地可供人自由活动,吃饭在这儿,来了客人自己搬个凳子坐在这儿——市里领导人来求字也是如此。谁要是看着不顺眼可以批给他一套好房子。也只有这块空地,当主人高兴的时候可以打扫一下。屋里其余的空间全都堆满了宣纸、旧书、杂七杂八的所谓古董、裱好的和尚未装裱的字画。颜色和味道都和尘土差不多,灰黄、古老、陈旧。不能打扫,也不必打扫。
不打扫的房子灵气则不会走失。
人们都说,这一片老平房的风水好就应在他的身上,他死之后就难说了。所以保护好他就是保护这带的风水,就是这一带居民的福气。历史可以作证:这一带是块宝地,出名人和能人最多,过去天津城里最著名的两大家,高家和何家都是在这老平房里发起来的。他就是高家的第三辈代表人物。左邻右舍的人不论年长年幼,哪个见了他不喊一声“大爷”——“文化大革命”那些年除外。这几年所有老规矩都恢复了,甚至还有变本加厉的趋势。远邻近舍的人见了他不敢太套近乎,就在“大爷”前面加上一个“高”字。文化界的人和领导干部们,叫“爷”不方便,一律尊称他为“大先生”。他的真实名姓除去写在户口册里印在身份证上,哪个敢当面呼叫?
现实也可以作证:市政府十年前就提出改造旧平房,建设新天津,各处的旧房都拆了,没有拆的也列入了拆迁规划。老城区内唯独保留了这一片错落有致的古老私产平房,明令规定不许动。即使坍塌了也要按老样子翻盖,整旧如旧。作为一种古董,一种老天津城的遗迹,一种对现代城市建筑的反衬,这一片老平房要永远保存。它成了天津的标本,拆了它就破坏了全市的风水。
——他这么说,大家才这么认为。
但是住在老平房里的人并不是都有这种自豪感。谁如果说不羡慕那些现代化的高层住宅,漂亮整洁的楼群,幽雅的新式住宅小区,还有那煤气、暖气、自用的卫生间和厨房,谁就是傻瓜。大先生不傻,邻居们都想听听他的高论——
“老房子金不换,冬暖夏凉。这年头房价突飞猛涨,买一间房子要几万乃至十几万元,以后还会更高,还是住自己的房子最牢靠。能守住祖宗留下的房产就如同守住一块永远不会贬值的金子。最倒霉的就是前几年舍弃自己的旧房搬进新公寓的人,如今房屋政策改革,又得重新花高价钱租房或买房,转了一圈儿上了个大当。我们原地不动,等他们改革改了一圈儿回来,我们又成了最实惠最时髦的。”
谁也不能否认他的话是有远见的。不以万变应万变,不以不变应万变,人生三大法则是知变、应变、适变,守住自己的太极,一动一静俱浑然。
智慧活得最长久。他以独有的经验和智慧把握着自己生命的盈亏缩涨,获得了一种固执的满足。在这个不求人就难以生存的现代商品社会上,他就能做到不求人,想要什么拿钱去买。古今中外很少有拿钱买不到的东西。他生活里经常碰到的是别人求他,命中注定他就是被人求的。包括市里的最高领导也得向他求宇,当然要比一般人来求字容易些。这个世界上一般人太多,要字就是要钱,他打发不起,所以门关得很严。邻居们敢登门向他求字是始于狮子胡同的刘娘,她进门就下跪:
“大爷,您无论如何赏给口饭吃!”
他并不慌张,连手里的《千家诗》也没有放下。他见过阵势,以前有人给他下跪磕头并不新鲜。
“这是怎么说的,快起来,有话好说。”
“您不答应我就不起来。”
“什么事?”
“我们家的老小子好不容易找到一份工作,那单位的头头知道我们跟您是邻居,非要求您一幅字。有您一幅字他就收下老小子,还可以让他当个小干部。没有您的字,老小子这口饭就吃不上。”
“我的字真有那么值钱?好吧,那个头头叫什么名字?”
他拿出一条“寿而康”,在右上角题上请那个头头指正的字样,给了刘娘。这件事在老平房里传扬开来,他很得意。善门一开再关上就难了。当他下午睡醒以后,常有邻居找上门来,一律学刘娘的样子,进门先下跪,叫大爷。连说词也差不多,无非是孩子上学,儿女调动工作,评职称,调工资,总之是请他赏口饭吃。好多年没有这么多人给他下过跪了,凡真诚跪拜者,不管出于什么动机都值一幅字。
他的老伴儿看不下去。只要她在屋里,对想下跪的人能拦的都拦住;无法拦住的也慌忙奔过去扶起来。也只有老伴儿敢在有他没有外人,或有外人没有他的情况下叫他老鬼。一声“老鬼”,表达了老伴儿对他的依靠、珍惜、敬畏、憎恶和无可奈何。不错,家里的钱的确都是他挣的,可挣大钱的男人有的是,没有像他这么毒的。所有的钱都放在太师椅的棉垫子底下,结结实实地用自己的大屁股压上。老伴儿花钱现找他要,他一欠屁股就抻出一张票子。如果老伴儿嫌少,他就再欠屁股,抻出一张大票递过去。他醒着的时候屁股不离太师椅,睡觉的时候用写好字的宣纸搭在太师椅上,有人一动沙沙响,他便醒了。
不知内情的以为他是地道的老财迷。恰恰相反,他把着钱是为了花起来方便。让女人管钱就尽想存起来,他反而不自由了。这样多好,他想吃什么就可以拿钱去买。他爱吃爱喝,吃喝了一辈子仍然吃不够,喝不够。而且是大吃大喝。三伏天炖七只鸡,也只够吃两天。每月不论挣一万元还是八千块,全部吃光喝净。当然不是彻底地花个精光,老伴儿每次采购都有剩余,有时甚至剩的比花的还多,也不再交还给他,便自己存起来,所以老伴儿每天上街都重新找他要钱,不要白不要。
老伴儿虽然也知道他的字值钱。但字要卖得了才能变成钱。她怎么也弄不明白,全市有那么多书法家,大家都比着写,写那么多字卖给谁呢?字这玩意儿能看不能吃,可有可无,最多一家挂上一两幅就足够了。谁买这么多字干什么呢?现在人人抢购字画是一股邪劲儿,万一有一天世道一变没人买字了怎么办?不如趁老鬼活着多存点儿现钱心里踏实。大先生则认为这是妇人的小心眼儿,见识短。老伴儿小他十七岁,又无儿女,叫她不多留个心眼儿是不可能的。
老夫妻俩谁也说服不了谁。每隔几天就要重复一次这样的谈话:
“现在我的字值钱,等我死了以后就更值钱。我天天写字就等于给你留钱,这屋里到处都是钱。有朝一日你没钱花了,随便拿两张出去一卖,就够你吃个一年半载的!”
“那也不如给商店写牌匾来钱快。写一幅牌匾少则几千,多则上万。有一天你不在了,再想写不是也晚了?趁着现在还能写就应该多写,别老拿架子。”
“写得太多就不值钱了,字画一个理,要抻着点儿卖。”
“那你天天写,存下这么多字,就担保一准儿能卖得出去?”
话一说到这儿,大先生就动了气。老伴儿也自然不敢再往下深说,谈话遂不欢而散。
无论谁,敢对他的字的价值有所怀疑,他就怒从心起。特别是跟他过了大半辈子,大半辈子就靠他的字活着的人,居然也不全心全意地崇拜他的字(可以不崇拜他这个人,但不能容忍不崇拜他的字),就不只是让他生气,还让他泄气,让他心伤、心寒。他把一生都泡在了墨汁里,他的字融进了自己精神上和官能上的全部享受。不管现在还是将来,他的字永远不会被冷落,被鄙视。
看看别的书法家的老婆。首先把自己的丈夫视作世间第一大奇宝,从头到脚无一处不伟大,无一处不值钱。不要说手写出的字,即便是脚踩出的印子都价值连城。自己则是丈夫最无私最忠诚的崇拜者和守护者,就如同阎王殿前的小鬼——阎王好见小鬼难搪!除了她们自己,别人休想靠近她们的丈夫一步。空着手来求字,更没有门儿!要字可以,按字索价。书法家本人也许还不好意思斤斤计较,老婆可不管那一套,根本用不着书法家露面张口。这才叫名人的老婆。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的价值的人就不配当名人的老婆!
大先生一生气,就要脱光衣服,捅旺炉子,烧一壶开水,烫身上的丹毒。滚沸的热水浇到长丹毒的地方,不起包,不觉疼,只是舒服地滋滋吸气。把所有丹毒都烫舒服了要三大壶开水。房子里蒸汽弥漫,腥臭难闻。
老伴儿一见他拉开烫毒的架势,就赶紧躲出去。是她受不了,不是他怕人瞧。在他赤条条大烫其毒的时候,天塌了也不管。即便在这时候有客人来,他也大大方方地照烫不误。只要客人不怕,他是没有什么可怕的。
从里到外烫得舒舒服服,然后尽兴地大吃一顿。不论住什么样的房子,过什么样的日子,顺乎自己的本性就是身在天堂。
大先生活得轻松、自信。别人比不了也学不了。他有办法让好风水老围着自己转。
1985年5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