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提琴
他很忙,也许很闲。每天早晨上班来把包往自己的办公桌上一放,就去挨个推开各个科室的门。他推开人家的门并不进去,只探进半个身子,歪着脑袋,严肃认真、大方自然地挨个扫大家一眼,一言不发,也不理睬别人向他打什么招呼,然后抽身而退,又去推开别的办公室的门。
一开始搞得干部们很紧张,不明白厂长扒头探脑是什么意思,是检查卫生,还是看看谁迟到了?可是他并不询问什么,你问他有什么事他也不搭腔,顶多是摇摇脑袋。摇脑袋就说明没有事。没有事推门探头干什么?你说厂长请进,他反而退出去了……
愈是如此,他愈让人感到神秘莫测,有一股不可知的威慑力量。他不死板着脸,可也难得有笑容,像庙里的泥塑一样老是一个模样,一股劲儿。
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他愿意推门就推门,愿意探头就探头,愿意进或愿意退都随他的便。科室的人们都控制着自己不去看他,也不主动跟他打招呼。他把所有科室的门都推完,就站到了工厂的大门口。这个举动的目的是明确的:检查全厂上班迟到者的情况。
他往大门口一站,对每个迟到者都是一种震慑,一种批评,一种难堪。
对大部分迟到的人他并不认识,于是都问同一句话:“你是哪个车间的?”
大家告诉了他,他也不一定都能记得住。便叫迟到者到传达室登记下自己的姓名和单位。劳动工资科将根据厂规扣罚迟到者的奖金乃至部分工资。
一些有迟到经验的人,远远看见厂长站在大门口便掉头而回,或者找个凉快的地方打牌,或者到人多的地方瞧热闹。厂长在门口最多站一个小时,他们磨蹭到十点钟以后再进厂便平安无事。
他离开大门口,如果不开会和没有紧急事情需要他回办公室处理,便要到各个车间去转一圈儿。
这也许是一种很好的工作习惯,深入基层,联系群众,便于调查研究,发现问题立即就地解决。正是该大力提倡的模范领导作风。他不论转到什么地方,只要看到有两个以上的人在谈话,就一定要凑过去。不插言,不打断人家的谈话,只是歪着头、支起耳朵听。谈话的人如果看见他来立刻散开或止住话头不谈了,必然会让他多心,以为你们不是在工作时间说与工作无关的闲话,就是在悄悄说他的坏话。最好的办法是不避他,不理他,装看不见他,谈话要继续,当然不能是闲话,也不能是坏话,要与工作有点联系又无关痛痒,要一本正经内容又枯燥乏味。他歪着头听一会儿,与自己无关便会走开。
工人们给他起了个外号:“大提琴!”
每一天,他都不知道要在多少地方歪着头演奏多少次大提琴。
厂里有三大难解之谜。他为什么成了“大提琴”便是其中之一。群众为此做了许多考证,编出了许多故事。有人说,他以前被揭发批判过,受了刺激,一看见有人小声说话或背着他说话,就怀疑是在议论他、造他的谣。也有人说他是靠当包打听、打小报告升上去的,积习难改,遂成自然,到哪儿都是一副鬼鬼祟祟的特务相。还有人说,他心里有鬼,得罪人太多,不能不多跑,不能不防……
当他转到五车间的时候,劳资科长找到了他,手里拿着“迟到者登记簿”。
“厂长,这个月对迟到的人没法扣钱。”
“为什么?”
“不知是谁迟到了。”
“传达室不是有登记本吗?”
“他们登的都是假名字,你看吧。”
他接过油脂麻花、缺角卷边的“迟到者登记簿”。嗯?全厂一共只有七个车间,在迟到者“单位”一栏里却写着:
“250车间”
“220车间”
“666车间”
在迟到者的“姓名”一栏里写得就更热闹了:泰森、贝里、刘晓庆、姜文、毛阿敏、洪学敏、张艺谋、巩俐……还有一些国内足球运动员的名字、已经死了的著名英雄模范的名字、本厂党委书记和他的名字。而且他这个惩罚迟到者的厂长的名字在“迟到者登记簿”里出现的次数最多,有一页上记着他在一天里竟迟到了十一次。
他的头又歪了,脸色乌青。
劳资科长小心地说:“厂长,这个月就算了吧?”
不算了也没办法,要扣钱首先得扣他的,把他的工资全扣光也不够。
“下个月我们得想别的办法!”
劳资科长看着他不出声。旁边不远的地方工人们又仨一群俩一伙儿地小声嘀咕,他知道厂长心里又开始发毛了……
1985年3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