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狼酒

  奇怪吗?在乘船坐车的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发展得极快,萍水相逢,很容易就建立起友谊。相反,如果是感情不和的熟人,同乘一辆车,同坐一条船,相对无言,又不能不相对,那也真是人世间一件很尴尬、很不愉快的事。

  就请看在南去列车的一间软卧室里,这三个神色古怪的乘客吧:副部长应丰,从打北京一上车就没说过一句话,准确地说他那铁闸般线条坚硬的嘴唇,根本就没有启动过。他不抽烟,甚至也没有喝水,两片嘴唇就像粘在了一块儿。周秘书和徐局长想跟他搭讪,他只用鼻子哼过几声,嘴唇还是没有动。文件和书刊倒是带了不少,在小桌上摊开了几本,翻了翻,也没有心思看下去。硕大的头颅往卧铺的墙板上一靠,他索性眯起眼睛想自己的事。他虽然已年近六十岁,眉毛头发还漆黑,特别是那双眉毛,过分的密,过分的粗,一直扩散到上眼皮和额头上,很像河蟹的两个弯曲的大夹子,好斗地张开了钳子口,在杀气腾腾地对着一切朝他看的人示威。副部长这双钳子眉真是够人瞧的,倘若发起脾气来,这对大河蟹钳子就更凶了。领导是这样,随行人员还敢笑吗?徐局长,四十多岁,生性风趣而喜欢热闹,他憋得难受,不时和秘书老周交换一下目光。他后悔不迭,昨天真不该毛遂自荐答应跟着这位应大人出差,难怪别的司局长们都那么害怕跟他出来,这可真是活受罪!只有秘书老周,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不动声色地在啃一本技术杂志。部长们出差,一般情况是不带秘书的,把秘书留在机关里看家,处理和应付一些紧急文件及书信。周秘书这一次跟应丰下来,却是出于对副部长的情绪不放心。而且他若再不跟下来,副部长就快成光杆司令了。

  前几天,应丰叫秘书通知科技局和计划局的两个局长,准备跟他到G省去解决几个大工厂的问题。可是一个局长推说正要和外国资本家谈判一项技术协定,一个局长推说正在主持一个重要的会议,全都走不开。老周心里当然明白,这两个人不是下不去,而是不想下去。部里马上要分房子,这是盼了好几年的事啦,局长、处长们都有自己的打算,有的还想多搞一点儿。正在这时候下去,要是没有自己的份儿了,怎么办?更主要的是跟着应丰出差,比在家里还累,又苦又不自在,谁愿意去找罪受!这叫周秘书作了难,他不能将实情告诉应丰,副部长的脾气太大,万一发作起来,下一道不去不行的命令,搞得大家都很不愉快,上下级关系会更紧张。老周敬佩应丰,赞成他的为人;可又明明知道他这一套现在很不得人心。老周也埋怨那两个局长,总还应该懂得上下级关系,部长叫局长跟着到下面去检查工作,竟这样推三阻四,有令不行,还怎么干工作?这些大局长们也真做得出来!没办法,周秘书只好去找部里有名的能耐人——调度局局长徐炳坤想主意。徐炳坤还没听完他的话就笑了。这位局长的上眼皮过长,他一笑起来不是抬眼皮,而是耷拉眼皮,黑眼球都被眼皮遮住,眼睛里只留下一对白眼珠,怪里怪气的叫人不舒服。但他可以叫人信赖,这是个精明的、会办事的人。他也不免对那两个局长埋怨了几句,然后自告奋勇要陪副部长下去,他也想趁此机会现身说法,好好劝劝副部长,脾气不要太耿直,对一些无关大局的生活问题、作风问题,能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就行了。由于副部长办事可钉可铆,现在搞得上下级之间关系有点别扭,和有些部委、省市的关系也有些紧张。再不改变,路就越走越窄了!徐炳坤还真是从全部的利益出发,一片好心替应丰着想,颇有点仗义执言,拼死一谏的劲头。计是一条好计,周秘书也早希望有个人能劝劝应丰,但心里总不踏实:

  “就咱两个陪他去,他要不同意怎么办?”

  徐局长眼皮一撩:“那就把实话告诉他,别人都不愿意跟他去!”

  “那怎么行?”

  “我看他是吃硬不吃软,该刺激的时候也得刺他一下。”

  “应副部长还嘱咐,不要提前通知G省省委,免得人家去接站。”

  “怎么,让我们跟他一块儿去挤公共汽车?我们偷偷地去不光是自己吃苦受累,更重要的是G省的头头还会对我们有看法,一定会认为我们部里的人架子大,到下边去对省委不理不睬。”

  “你说怎么办?”

  “不管他,我有办法。”

  “老应的脾气你可不是不知道……”

  “有我哪,他脾气再大叫他抓不着。咱们不能直接通知G省,把话透给部计划局的老郭就行。他是从G省调来的,同他们省的工业书记海保深经常有联系,我怀疑他就是海保深派到部里来的眼线,中央有什么情况他随时都可以向海保深报告。我们告诉了他,就等于通知了G省,老应还无法责怪我们。”

  周秘书点点头,徐炳坤果然是名不虚传的“鬼难拿”。当周秘书把出差的准备情况报告应丰以后,副部长果然脸色大变。周秘书赶紧按徐局长的办法以实情相告,副部长瞠目结舌,瞪着秘书半天没吭声。这就算是默认了。

  周秘书可是出了一身虚汗,还算庆幸,副部长总算没有发作起来,他的脾气已经改得很多了。老周记得自己还是小周的时候,刚给应丰当秘书不久,有一回一份材料没有搞好,应丰气冲冲地把材料往地上一摔,一句话不跟他说,也不看他,材料究竟在什么地方不合适也不指出来,可真把刚上任的小秘书吓傻了,他差点没留个条子逃走。就在他流着眼泪收拾行李的时候,应丰五岁的小女儿给他送来一条清炖拐子鱼和两张香油烙饼,这是应丰老伴儿拿手的饭菜。小周觉得应副部长虽然很凶,人还不错,才又留了下来……

  这三个相对无言的乘客呀,似乎各怀心事,连列车员看着他们都觉着难受。

  “嘎嗒嗒、嘎嗒嗒……”特别快车均匀而有节奏地摩擦着轨道。车窗的双层玻璃都放了下来,在车窗外掠过的是一片光秃秃的原野。时令正值深冬。

  应丰收起腿,躺下了。

  “嘎嗒嗒、嘎嗒嗒……”

  “爸爸,您往后别再干这种羊群出骆驼的事啦!现在还搞唯我独革、唯我独左的这一套,没人买账了。您还觉着自己傻不错呢,可是这次您下去为什么没人跟着!害得老周不得不亲自拉上个徐局长陪您下去。”一向说话尖刻的小女儿道出了真情,应丰心头一震。部里的事她全知道,是从哪儿打听来的?“您正派,清高,不搞歪门邪道,不搞特权。可是您就不想想,您再干净还能脱离社会?您再清高还能不受时代的局限?时代按照它自己的需要改变人,而不是人改变时代。您这是自讨苦吃,到最后还得碰个头破血流,把自己搞成了孤家寡人。人家跟着别的部长下去,到哪儿都是好吃好喝好待承,跟着您下去却像个苦行僧。您不想想,现在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是人类进入了追求物质享受的时代,谁还愿意陪着您去当和尚?”

  应丰猛然用手搓了几把脸,从卧铺上坐起来。但尽力克制住自己,装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把脸扭向窗户,不让徐炳坤和老周看见自己的脸色。

  昨天晚上发电影票,也许是票有富余,司机背着应丰多要了两张,送给应丰的老伴儿和小女儿。每次发票,应丰只拿两张,自己要一张,给司机一张。当他准备乘车去看电影的时候,见老伴儿和小女儿也在车里坐着,他绷着脸硬叫她们出来。老伴儿知道老头子的脾气,顺从地跳下汽车。小女儿却撒娇耍赖地不挪地方,应丰硬是铁青着脸把女儿拽出来了,司机说情也无效。坐一个人要跑一趟,坐三个人也是跑一趟,这岂不太死板了。小女儿一赌气把电影票全撕了。等应丰看完电影回来,女儿却不饶了,明知他心情不好,明知他第二天还要出差,却缠住他没完没了地展开了思想攻势。

  车窗外是一片片光秃的土地,偶尔能看到一些社员在田里冬耕,在应丰的眼前旋转着向后退去。他昨天夜里叫女儿搅得没有睡好觉,他看着车窗外旋转的大地,眼睛发花,头也开始晕眩。他只好又躺下,闭住眼睛。

  “嘎嗒嗒、嘎嗒嗒……”列车在高速奔驰。

  半月前,应丰就看过G省几个大工厂写来的报告,最近又连续接到他们的告急电报。由于国家经济调整,开展市场调节,G省省委为了保护本省利益,管工业的书记海保深提出让大厂给赔钱的小厂贴补,下令几个大工厂转产,什么能赚钱就搞什么,要叫大厂养全省。这几个大工厂在业务上归部里领导,党政关系却在地方,产值利润归地方。由于这种双重领导,都管也都不管,对自己有利就管,没利就不管,多少年来一直扯皮。现在一搞竞争,矛盾更尖锐了。但县官不如现管,那几个工厂要真的转了产,事情就麻烦了!应丰一接到报告就想下去,摸清情况,和当地省委研究出解决的办法。但是被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缠住,一拖就是半个月。这是些什么事呢?宿舍大楼盖好了,决定分配方案。应丰认为这是小事,想速战速决,不分级别,根据人口合理分配。这个图省事的办法在部党组会上就没通过。部、局、处三级干部都要适当照顾。照顾多少才算适当?光是这个方案,讨论一次又一次,迟迟定不下来。而且房子问题直接牵涉到应丰。地震以后,他把自己的房子腾出两间,让给了两个普通干部。谁知那两个干部一住上就不走了。现在提出每人非要一个三间一套的单元不可。他们知道为了照顾部长,一定也会答应他们的要求,给不了三间,至少也会给两间。应丰发了脾气,他拍板定案,不分干部级别,按人口平均分配,那两个人占的房他不要了,随他们的便!

  “嘎嗒嗒、嘎嗒嗒……”

  徐炳坤瞟一眼副部长,冲着周秘书努努嘴:

  “睡着了。”

  周秘书赶紧朝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副部长并未睡着。

  应丰果然翻了一个身,让脸朝里。他头疼得厉害,又气又伤心。更使他着恼的是无法向人发泄心中的闷气,他本来可以同自己的秘书和徐炳坤谈谈这些事,但是这两个人能理解自己吗?他本来对老周是非常信任的,可是现在连自己的女儿不是对自己都不了解吗?这几年,他对小女儿是多么信任,多么宠爱。他下班回来或是休息的日子,喜欢和小女儿下棋谈心,不愿意对别人讲的心事,却可以对小女儿讲。他还喜欢闭着眼睛躺在沙发上,听小女儿给他念小说。这一切对于已经进入晚年的他,是一种多么美妙和不可少的享受。但这一切今后都不会再有了,他的心被小女儿深深地伤害了。难道真是自己老朽了,固执,死板,跟不上这个时代了?不,可怕的正是自己并没有错,而小女儿似乎也不错。她小小年纪,大学还没有毕业,应该是纯洁、天真,有几分孩子气和书生气,但这一切她都没有,却有一个苍白而又可怕的世界观。在小女儿面前,他反倒显得纯洁天真得可笑,身上还有一股愚蠢的书生气。这是一种多么令人毛骨悚然的颠倒!

  应丰觉得在卧铺间憋闷得难受,他不顾周秘书和徐局长惊疑的目光,走出卧铺间,来到两个车厢连接的地方,散散步,透透风。

  “嘎嗒嗒,嘎嗒嗒……”列车的速度又加快了。窗外渐渐有了绿色。车越往南,绿色越深。

  徐炳坤一会儿看书,一会儿和周秘书闲扯,但眼睛却老是瞄着应丰。他几次想请示一下副部长,下车后打算怎么办?先去工厂还是先去省委?和那个海保深怎么交涉?但他几次话到嘴边,一看应丰的脸色又咽回去了。他对什么人说话都不怵头,包括在有些会议上直接向副总理汇报工作也从不打奔儿。唯独和自己这位顶头上司说话,特别是说这种如何搞关系、如何将公事私办、将私事公办才能有效率的话,却使他心里有点发毛。徐炳坤终于没有找到机会把准备好的话说出口。

  第二天上午,他们下了火车。想不到省委书记海保深竟派自己的车到车站来接应丰,还在省里最好的宾馆为他们安排好了住处。

  应丰恼怒地看看周秘书。

  徐炳坤立刻把话接过来,对海保深的秘书说:“应部长为了不麻烦省委,没有让我们事先通知你们,海书记是怎么知道应部长要来?”

  海保深的秘书笑了:“你们不告诉我们,我们就不能从别的渠道打听吗?”

  应丰听着这样的对话只好把肚里的火气压下去。他本想立刻去工厂,住到工厂招待所里去,徐炳坤却站到前边,对海保深的秘书又是握手,又是寒暄,像应丰的“副官”一样大包大揽地答应下来,替副部长打开了海保深专车的车门,应丰也不得不上了。

  徐炳坤自有他的道理。他下车后一见海保深主动派车来迎接,心里就有底了。对海保深的为人他早有耳闻,这一下更摸住了这位省委书记的心思。这位海书记很有魄力,为了本省利益出的点子不少,也敢谈敢做;但手腕灵活,通情达理。省和部是平级,但是应丰的资历比他老,手里掌握着一个庞大而又十分重要的部,在中央说话上的分量也比他重。他不想和这个有声威的副部长硬顶,得罪了这样的人物能有什么好处!徐炳坤甚至已经猜到了海保深下令让几个大厂转产的动机了,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严重后果。他不过是以此相要挟,趁机向部里提条件,为自己的省要点儿钱,要点儿机器设备。这还不好办?反正肉烂在锅里,谁也吃不了什么亏。徐炳坤已经预见到,这次出差能够有一个圆满的结果,而且时间不会拖得太长。他上车后先问司机:“你们这儿哪个饭店最高级?”

  司机答:“春江饭店。”

  他小声对应丰说:“部长,今天中午我们应该请海书记在春江饭店吃饭。”

  应丰没有马上说话,只是把那蟹钳一样的浓眉转向徐炳坤,他简直琢磨不透这位局长是怎么想的。要不是出差前那场不愉快的小风波,他不会让徐炳坤答应住到宾馆里来。自己让了一步,他却又提出一个请客吃饭的问题。工厂里火烧眉毛,急切等部里来人解决问题,他却有这份闲情逸致,真是莫名其妙!应丰说:“中午在宾馆随便吃一点,饭后立即去工厂,请客吃饭的事以后再说。”

  徐局长又笑了,他笑得很勉强,近乎于苦笑,眼睛里又只剩下白眼珠了。他小心地说:“部长,这是惯例,我们不请他吃饭,他也要请我们吃饭,越主动越好。而且我还提醒您,到工厂以后,那几个厂的厂长也会请您到家里去做客。人是有感情的,伤了感情就破坏了相互间的关系,必然也会影响工作。感情不是虚的,是实实在在的,用点儿物质手段建立感情最容易。”

  应丰的钳子眉支张开来,似乎要对着徐炳坤的嘴夹下去,把他的嘴钳住:“我不请他们,他们也不要请我。先开始工作,别的事以后再说。”

  “如果您决定今天中午请海保深吃饭,我保证今天在饭桌上就把我们想要处理的问题解决了!”

  “我们还没有到工厂去,问题还没有摸清楚,你怎么解决?”

  “我心里全清楚!”徐炳坤胸有成竹。应丰很惊异,但并不相信。徐炳坤看出了应丰的疑虑,更加肯定地说:“不信您就试试,而且您用不着多说话,一切由我出头,您只要到关键的时候点个头就行。”

  应丰对徐炳坤的这种口气更烦了,他克制住自己不做声。反正他不点头,徐炳坤就没有自作主张的胆量。

  他们来到宾馆,先洗了个澡,去去身上的乏气。徐炳坤很快就来到应丰的房间,想接着“劝驾”。没等他开口,海保深的秘书进来了:“应部长、徐局长,海书记从会场上打来电话说,今天中午在春江饭店为应部长接风,这是他私人请客,请务必光临。他已经动身了,让我陪着您们三位立刻去饭店。”

  应丰一愣,他没有料到海保深还真有这一手。被徐炳坤猜中了,答应不好,不答应也不好。徐炳坤白眼珠一转,见应丰稍一犹豫,他马上接口说:“哎呀,海书记真是厉害,处处抢先一着。刚才应部长还跟我商量,今天中午要请海书记吃饭,想不到又让海书记抢先了。请您稍候一会儿,应部长马上就去。”

  海保深的秘书一转身,应丰就批评了徐炳坤几句,身为党的干部,怎么学了一身旧官场的习气,睁着两只眼说瞎话!

  徐炳坤并不解释,等副部长发完脾气,他用下级对上级说话的口吻,用老师开导学生的耐性,给应丰详细分析了海保深的思想,讲解了自己的打算,劝应丰今天在酒席宴进行到高潮、大家吃得正高兴的时候,向海保深提出工厂转产的问题,口气要有软有硬,软中带硬。海保深不到万不得已是不愿意给中央一个坏印象的,他在全国的省委书记中算是少壮派,说不定他想在省里干出个样子将来到中央去工作。要利用他这一点。徐炳坤也叫应丰巧妙地借助自己的权力和地位,再给海保深一些好处,谈判保证会成功。

  应丰听着这一套,脑浆都疼了!他盯住徐炳坤,对这位比自己年轻十好几岁的局长,真得刮目相看了。他强压住火气说:“你叫我搞权术,跟海保深谈交易?”

  徐炳坤面不改色:“这本来就是一场交易。经济调整,工业竞争,他们省吃了亏,想从我们这儿找点贴补。他这一手也的确很厉害,我们真要和他闹翻了,不是他怕我们,而是我们怕他,省里有实权,可以卡住我们许多厂。不用说别的,就是从粮食、蔬菜、肉类这些吃的方面一卡,我们的工厂就吃不消……”

  徐炳坤还没有说完,老周领着海保深的秘书又进来催。几个人就这样别别扭扭地上了汽车,他们比在火车上的时候觉得更别扭了。应丰的心里尤其觉得不痛快,自从他决定出差的那天起,一件事接着一件事,就没有痛快过。而且他明明知道自己是对的,他对小女儿的那套理论、对周秘书和徐炳坤的劝告从心眼儿里厌烦,却不由自主地又迁就了他们,依顺了他们。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人,他是不容易被别人摆布的,他一向都有主见,敢切敢断,为什么现在变得犹犹豫豫、稀里糊涂地就按照徐炳坤给他想好的主意办呢?他越想越生自己的气,皱起眉,一声不吭。这是他制怒的最好办法。

  春江饭店坐落在江边,后面是一座景色优美的小山。虽是冬季,这里仍然绿树葱翠,山清水秀。饭店的小楼就掩映在一片绿树丛中。海保深率省经委和计委的领导干部们在餐厅门口迎接应丰,同时他还请了前几天到这儿来了解出口情况的B部唐副部长作陪。这位省委书记看上去还不到五十岁,开朗潇洒,相貌堂堂。他热情而好客,先把唐副部长介绍给应丰,然后又把自己省里那几位主管经济的领导介绍给应丰,方才入席。餐桌摆在餐厅的中央,整个二楼餐厅就是这几个人吃饭,想必是早就做了布置。应丰一见这阵势,心里就更烦了,但他尽力克制着,唯一的办法就是不说话。不说话就不会爆发,全部火气都可以憋在肚子里。徐炳坤故意谈笑风生,主动搭讪。他处处替应丰打圆场,时常向主人提些问题,掌握着谈话的主动权,这样可以防止对方向应丰提问题,造成被动,或引起不快。徐炳坤只盼着应丰像这样沉默下去就行。这场戏听他唱,一切由他应付。可是徐炳坤越是这样表演,应丰听着越反感,心里的火气越大。

  酒宴开始了,桌上摆的又是“狼酒”。海保深举起酒杯:“来,应部长,尝尝这种狼酒,它虽然不在八大名酒之列,好像不是正统,却人人喜欢,味道妙不可言,柔里有刚,力量大得很,把人醉倒了都不知是怎么醉的。喝!”应丰推说心脏不好,烟酒不沾。谁怎么劝也不行。叫他吃菜,他也不动筷子,眼睛根本不扫菜盘子。这搞得主人十分尴尬,只好叫服务员上主食。他拿了一根筷子,扎起一个馒头,不抬头,不吃菜,甚至不抬眼皮,三下五除二把那个馒头吞下肚去,放下手里的单根筷子,站起身说:“我吃饱了,你们慢慢吃。不奉陪了!”说完扭身下楼,走出了饭店。

  宴席上的人全愣住了。海保深面有怒色,唐副部长嘴角挂着讥讽的微笑。应丰告辞的时候,他们没有说话,也没有动身子,照旧喝酒吃菜。海保深冲着唐副部长高高地举起酒杯:“老唐,来,咱们喝干它!”

  “对,干了它!”

  徐炳坤赔着笑脸想替应丰解释几句,但是海保深哈哈一笑,不愿再答理他了。老周到底是个秘书,和自己的部长贴心,他也没有吃饭,眼睛一直瞄着应丰。应丰一走,他起身提起东西也跟了出去,走到门口却碰上了三个工厂的厂长。他们听说部长来了,立刻赶来看望,对部长一下火车就上了省委书记的宴席,很不放心,想探听一下两个领导人谈判的结果。按惯例下一步该是他们厂长请部长吃饭了,来和周秘书约个时间,好早做准备。老周严肃地制止了他们,可不能再搞这一套了,三个厂长大眼儿瞪小眼儿,心里却无比痛快。来了这样一个部长,不愁工厂的问题得不到解决,而且又省钱又省事。三个厂长开始争起来,都想叫部长先到自己的厂里去。周秘书冲他们摆摆手,着急地说:“你们先别争,部长还不知跑到哪儿去了!”

  这座南方城市,气候本不算太冷,又正是晌午头,大街上很热闹。应丰独自一个人在人群里穿行。“狼酒,狼酒,人人喜欢,妙不可言,力量很大……”他脑海里、胸腔里鼓满了一种不可遏制的怒气。但这股怒气是冲着谁来的,他却说不清。是对海保深?人家好心好意为你接风,其罪何有?倒是你把人家搞得很难堪。是对徐炳坤和老周?他们有什么错?徐局长不是一个劲儿想替你打圆场?你这样一发作,把自己两个部下扔在了酒席宴上,会搞得他们脸上很不光彩,让下级给上级擦屁股!这也不怨,那也不怨,那么怨谁呢?怨你自己吗?

  这样一问,应丰反倒冷静下来了,甚至心里隐隐有点后悔了。已经是半截入土的人了,为什么这个脾性就不能改呢?他心里涌起一股对自己不无怨恨的情绪。今后不应该用感情支配自己的行动,要用理智,用对周围关系、对工作利弊的冷静的思考来处理问题。看来自己的确应该有一个生活顾问,女儿、秘书……任何一个人处理生活问题都比自己更有经验。他以前干了这种事,对后果也许连想也不去想,一出饭店就扔到脑后去了,可是今天他却意识到,这样干的确是得罪了一批人,上上下下全得罪了。不这样干行不行呢?对于应丰来说,今天这场戏这样收场也许还是最好的结果了。不抬头、不说话、不吃菜,只吞了一个馒头,尽管肚里气得要爆了,在酒席宴上到底还没有说出叫主人更难堪的话。如果不是前天晚上临出差前和小女儿吵了那一架,今天下了火车他就决不会住进宾馆,对海保深的邀请也会断然拒绝,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优柔寡断,他一生最厌恶的一个毛病,到快老了却在自己身上出现了。

  应丰走在大街上,不断地和行人相撞,或摩肩擦臂而过。街道上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城市进入了最热闹、最繁华的时候。应丰的心里却突然涌起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从前他搞过特工,也打过游击,在白色恐怖中,在只身一个人闯入敌占区的时候,没有这种孤独感。甚至前些年在牛棚的时候,他有恨,有怒,有悔,也没有这种可怕的孤独感。现在他占据着很高的职位,握有重大的权力,许多人请他吃饭还请不到,想巴结他还巴结不上,他哪来的这种孤独感呢?如果小女儿在身边,他也一定会同她和好,爷儿俩依偎在一起,好好地谈谈心。他渴望听到小女儿那清脆的、甜润的说话声。

  灵魂的孤独是人生最可怕、最难挨的。

  “我在他们眼里真像小女儿说的那样讨厌?他们都是具有相当级别的干部,我着急的事他们就不着急?”

  他的耳边果真又响起了小女儿的声音:“多高级别的干部也是人,而人的形式和内容是随着不同的时代而变化的。现在只有您是例外,您的变化和时代是逆转的。地震以后,高级干部有几个像您似的让出了自己的房子?结果又怎么样呢?谁说您好?当初让的时候大家鼓掌,现在想把房子收回,人家就该骂您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好心不见得会有好报。这些人生处世的道理,难道还需要女儿教给爸爸吗?雷锋是一九六三年战士的典型,历史已经到了一九七九年,更何况当初想树雷锋的人,也不一定就是想给自己找个生活的样板。您到了这般年纪,处在这样的地位,却想起学雷锋做好事来了,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把亲属朋友、下级干部搞得很尴尬。上个月,浙江给您寄来一筐橘子,已经烂了不少,您非叫老周原封不动地退回去。那筐橘子再回到浙江的时候,还不变成了橘子酱!人家的好心好意落个这结果,会怎么说您?还有呢,去年你们到南方去开会,是你们部里的人主动找关系提要求,每人可以买两瓶‘狼酒’,特意也给您留出两瓶。你却大发脾气,非叫人把酒退回去。大家只好瞒住您,连您那两瓶也给分了。看看您这位部长当了个什么角色?”

  “他们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应丰无比愤怒,他真想有机会把处长以上的干部召集起来讲一讲这个问题。应该提醒大家都检点一点儿吧!为这些事我们的党挨骂还少吗?别干这因小失大的蠢事啦,两瓶酒,值几个钱?多要一套房子又能舒服到哪里去?即便盖幢别墅,你还能带进棺材里去?现在所以人心不齐,领导在台上磨破了嘴,群众心里有一定之规,这是为什么?决不仅仅是因为我们穷!我们现在穷,还能穷过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时期?还能穷过三年困难时期?那时候为什么群众能和我们一块儿勒紧裤腰带,同心同德?因为我们和群众同甘共苦。过穷日子,只有同甘共苦,才能同心同德。我们当领导的连这点头脑还没有?非要把自己搞臭了不可吗?可是,搞臭了的似乎倒是我。难道现在当一个正派人比封建时代当个清官还难!一个二十几岁的小丫头,倒比她老子更世故,更油滑。时代真是变了,历史真的要逆转了!

  “历史也有盛有衰,人生就是一切,只应当追求实际。将现代关系学的全部秘诀归结为一句话:善于求人,善于使人。群众也替你们这些当头的总结了三句话:权力不使,过期作废,不捞白不捞……”

  “你给我住嘴!你还编成格言了!”

  应丰的脚突然被边道的台阶绊了一下,他不能再这样一遍又一遍重复和女儿的辩论了。他痛苦地赶走了眼前的女儿的影子。

  应丰受不了这孤独感的压迫,他找到了通向工厂的公共汽车站,他必须立刻到工厂去,到车间去,到工人中间去。他有手艺,喜欢机器,熟悉工人。工人也会喜欢他的,只要他一亮手艺,就能和工人找到共同语言。否则,今天这种可怕的孤独感会把他逼疯。

  应丰抬脚刚要上汽车,听到身后有人喊他,急回头,看见周秘书领着三个厂长跑来了。他们头上冒着热气,脸上现出又惊又喜的神色。应丰心里一热,就像在一次困难的战斗中突然遇见援兵一样。他抖擞精神,迎着自己的部下大步走过去。

  1980年9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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