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开宝从“骡马大会”背着个“零蛋”回到家，不久就病倒了。他不吃不喝、似睡不睡、昏昏沉沉，在公社卫生院看了几次也不见效，托人用车推到县医院看了一次，不但不见好，反而越来越重了。老伴儿急坏了，连着给儿子发了两封电报，几天以后，儿子和媳妇一块儿回来了，马杰五岁的儿子小盛拿杆秫秸枪站在大门口，见了素蓉高高兴兴地扎到妈妈怀里，一见后面的马杰，立刻用枪横在门口，不让马杰进。奶奶赶紧说：“小盛，快喊爸爸。”

　　小盛脑袋一昂：“他不是好人，把爷爷气病了！”

　　马杰顾不上儿子，用手一拨拉小盛：“滚开！”

　　小盛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马杰赶紧走到里屋去看爸爸。这是农村里最普通的房子，一铺土炕，两件黑乎乎的漆皮剥落的木柜，一条长板凳。马杰把脸凑到老人眼前，轻声呼唤着：“爸爸——”

　　马开宝睁开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住儿子。

　　“爸爸，您觉得怎么样？”

　　“我要完了。”

　　“您别胡思乱想，我今天就把您接到市里去检查治疗。”

　　“不用！”老人摇摇头，喘了一会儿，说：“马杰，你上过大学，道道比你爸爸多，厂子也大，腰粗腿壮，把我们挤垮了，算你有能耐！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解放快三十年了，儿子吃掉了老子。”

　　“爸爸！……”儿媳妇含着泪想劝说几句，被马杰制止住了。

　　过了一会儿，老人吃力地睁开眼睛说：“小子，你看看这间屋子，你出生的时候，就是这些东西，你爸爸当了十几年厂长，屋里还是老样子。我没多吃厂里一口东西，没多占一分钱的便宜。这个厂在你的眼里不算啥，可我们这几十口人指着它吃，几千口子社员指着它给赚点零花钱。你们砸了社员的饭碗子，就那么舒坦？”

　　老妈急忙替儿子打圆场：“这又不是马杰一个人的事，你光埋怨他有啥用？”老妈又向儿子使眼色，叫他给老头赔不是，说几句好话让老头儿顺顺气也许就过去了。

　　马杰无可奈何地说：“唉，这不是我们爷儿俩的事……”

　　一听这话，马开宝从枕头上把头抬起来，狠狠地说：“好，算你有种！你没有我这个老子，我也没有你这个儿子，我死了以后不许你给我打幡抱罐！……”一口痰堵住，马开宝半天没上来气，老伴儿和儿媳妇赶紧上炕给他捶背。

　　窗外有人向马杰招手，他走出屋子，院子里站满了豆镇轴承厂的社员，全都用愤怒的目光盯着他。一个小伙子走到他跟前，非常不客气地压低声音说：“马科长，你要是连句软话都不说，非要把老头儿气死，看在乡亲的分儿上，我们得管管你。”

　　马杰抽抽鼻子，掏出烟卷，谁也不让，自己抽出一支，大模大样地吸起来，冷冷地说：“一看你们这架势我算懂了，在中国搞点经济改革有多难！触犯了谁的利益，谁也不干。就是坑害国家没人着急。你们算个什么厂？在中国工业的棋盘上都算不上是一个棋子，现在日子刚有点不好过，就摆出了一副拼命的架势。可像我们那样的国家重点企业，不死不活地晃荡了十几年，你们却不心疼！”

　　有人喊了起来：“你们厂不管怎么晃荡，工资跑不了。我们的厂子一出事，社员们就得把脖子扎起来！”

　　“不会叫你们扎脖子的！”马杰扔掉了烟头，“日本只有几十家轴承厂，年产十亿套。我们全国六百多家轴承厂，年产才一亿套多一点。为什么呢？我们是各自为政，小而全，大而全，重复布点，重复生产，浪费材料，互不依靠，互相排斥。结果就是分裂，就是低水平。没有一个先进国家是这样干的。这种局面是不应该再维持下去了，不按经济规律，搞专业化的大生产，我们国家就上不去。可见你们被挤垮是理所当然的。”

　　“啊！”社员们吼起来。

　　马杰摆摆手：“我们厂党委做了一项决议，如果你们愿意就做我们的协作厂，专做球架，做多少我们收多少。但必须要达到我们的工艺要求，考虑到你们厂的技术力量太弱，我们派个工程师来帮助你们，就是素蓉，她一直帮助你们把产品搞过关再走。你们赶紧研究吧，三天内我听答复。现在我必须送我爸进城看病。”

　　社员们叽叽喳喳地议论起来。马杰转身要进屋，猛见老爸由老妈和素蓉搀着走出来了。他一怔：“爸爸，您怎么起来了？”

　　马开宝没理儿子，却对他的社员们说：“我听说这叫专业化公司，早晚得走这一步。我赞成，你们大伙儿的意见呢？”

　　“赞成！”社员们高兴地说。

　　有几个姑娘立刻把素蓉拉走了。

　　马开宝对老伴儿说：“拿个凳子来，我在这儿晒晒太阳。”

　　马杰惊奇地问：“您的病好啦？”

　　马开宝没有答理他，却对老伴儿说：“你去做饭吧，泡点儿枣，蒸年糕，他们都爱吃黏的。”

　　老伴儿转过身，朝马杰努努嘴，把孙子小盛推到马杰的怀里，挓挲着两手，高高兴兴地和面做饭去了。

　　1980年7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