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路口
外人是无论如何也猜不到这一队人竟是送新娘的!
负责抓生产的副厂长很有身份地挺着肚子。以他为中心,设计科长、生产科长、供销科长等几位中层领导干部站成一圈儿,身材矮小的新娘文招香被圈在中间,就像一圈高大的篱笆围着一株小花儿一样。干部们的脸上没有多少喜气,他们盯着文招香的眼光里倒是有一种希望和信任。
在待人处事中善于卖关子的供销科长教导文招香:“小文,你去了以后关于咱厂的事先一字别提,等结完婚,趁你公公正高兴的时候再提,只要他一点头,咱厂今年就有救了。”
足智多谋的生产科长打断他:“不行,一结婚小文就是他们省的人了,再提出我们厂的问题,手里已经没有王牌了。小文,一下飞机你就向老头子提出咱厂的问题,你说不替厂子办完事心里不踏实,结不了婚。你公公急于替儿子办喜事儿,必然会积极解决我们厂的困难。”
供应科长直摇脑袋,心里说:“这是个馊主意,咱们小文是个不起眼儿的小技术员,长相也不算很出众,人家对方可是省机械局长的儿子。不是人家非求咱结婚,而是咱得上赶着和人家结婚……”
领导们给文招香出谋划策,这气氛真像是开生产调度现场会或是临时召开紧急党委会。反正是绝对不像在办迎亲送新之类的嫁娶喜事。
只有设计科长一言不发,他用同情的目光望着这个小姑娘。当招香问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办的时候,他才把手里的那张纸递过去,叫招香按上面开的单位给厂里买点技术资料。文招香脸色通红,神情紧张,这哪是去做新娘,简直就是去完成一件她力不胜任的工作。这比刘备过江招亲还难呐!因为当时刘备有个诸葛亮给出主意,还有个赵子龙随身保驾。眼前这个小姑娘却是单身到几千里之外和人成亲,而且肩上还担着鼓风机厂四千多名职工的半个饭碗。
新娘身上的压力的确是越来越大了。
副厂长像个老爹一样,亲切地替她整整衣领,拉拉头巾,用极其语重心长的口吻说:“招香,咱们厂的困难,我不说你心里也很清楚。国家经济调整,机械行业任务本来就不足,由于我们动手早,揽来了为沿海几家重型钢厂提供大鼓风机的任务,今年勉强能吃饱肚子,谁知他们又变了卦,一个个都撤销了合同。没有任务就创造不了利润,给国家拿不出利润,职工的工资、奖金、福利事业也就无从谈起。你一定要好好和斯局长说明我们的困难,只要他肯帮忙,问题就能解决了。古代都是天朝的公主到边疆塞外去和亲。今天,你是咱们大三线工厂的公主,在经济改革的关键时刻到沿海的大城市里去和亲,别忘了全厂职工在你身上所抱的希望。这也许是你最后一次替咱们厂办事了……”
招香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喃喃地说:“厂长,您放心,我就是不结婚,也要替厂子保住这些合同!”
“别说傻话,怎么能不结婚,厂子还指望你这门婚事帮忙哩!”设计科长带有嘲讽意味地插了一句。
副厂长掉开了头。是啊,一个大厂抓生产的领导人却不得不借助一个姑娘的婚姻来帮助自己管理工厂,对副厂长来说这是什么滋味呢?
在这伙儿领导干部的旁边,站着一伙儿真正是来送新娘的人。平时和招香要好的几个姑娘正围着招香的父母说笑。他们的话题绝对和生产无关,每句都离不开眼前这件喜事。有的姑娘舍不得招香离开她们远走高飞,有的姑娘却多少带着点妒忌地说招香这几年走好运,连跳三级:到北京上大学是第一次跳了龙门;在大学里又搞上个高级干部的儿子,是跳第二级;结婚离开大三线是跳第三级,今后要从山沟里彻底跳到人人羡慕的沿海大城市去生活了。只有招香的母亲,眼里含着泪却始终没有机会掉下来。是啊,谁家姑娘出嫁会有这么排场?从前大户人家的女儿出嫁也无非就是骑马坐轿。现在有钱有门路的人家可以弄辆小汽车去接新娘,而她家的招香却是坐着飞机去结婚。只这一点,有些人就眼红死了,何况还是厂长和一大帮领导亲自把女儿送到机场,这够多体面,多威风。可老太太还是有很多不放心,坐飞机安全不安全,会不会出事?招香到个生地方过得惯过不惯?婆家人好不好,会不会给招香气受?老人多想抱住女儿,痛痛快快地流一阵子眼泪,说上几句体己话,好好嘱咐一下女儿。虽然这些话她已经说过好多回,问过好多遍了,可是老人还想再嘱咐上几遍。但是厂长和领导同志们老是把着招香不放,老人靠不上前,也插不上话。直到招香要上飞机了,一个一个地和别人握完手,最后才拉住了妈妈的胳膊。老人再也忍不住了,眼泪一串一串地落在了衣襟上。飞机起飞的时候,老人吓得连头也不敢抬,背过脸用大襟挡着擦眼泪。
飞机平稳了,文招香耳膜一鼓一鼓要胀破的感觉消失了,心情也稍微地放松了一点儿。她想充分体验一下坐飞机的滋味。女服务员端着糖盘走过来,她坐在靠通道的第一个位子上,服务员先把糖盘举到了她的面前。她作难了,一块不拿吧,显然不甘心,心里想拿;可是拿几块合适呢?若是别人先拿她还可以学着别人的样子拿。招香稍一犹豫,就红着脸拿了四块糖。家乡有个老令,娶嫁喜事,送钱送糖的数目不是四就得是八。四平八稳,取个吉利的意思。别人把糖都送到嘴里,招香把糖攥在手心里。这四块糖不论好坏,是在飞机上发的,可有个纪念意义。不能吃,要带回家去,爹一块,娘一块,他一块,自己吃一块。想到这儿,姑娘的脸腾地红了。她装睡觉,赶紧闭上眼,低下头……
四年前,春天的一个晚上,同学们都睡了,文招香躲在教室里补笔记,《材料力学》这门课她学着有点吃力。忽然,她听到背后有响声,吓了一跳,回头看是同班的一个学生斯崧。他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发黄的书,旁边放着个大茶缸,里面盛满了冷水。他含一口冷水,低下头看一会儿书,然后把口里的冷水吐掉,再含上一口。他是这个班里的第一号怪物,不知又搞什么花样。他除去上课,其他的时间就扎在书堆里,他什么书都看,抓到什么就看什么,就是不看“工业经济”——他所学习的专业的书。可他的门门功课还能应付过去,并且都在中等以上。除了回答老师的提问,在班上很少说话。可说可不说的,绝对不说;有些话非说不可的,就尽量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他动嘴唇似乎比动脑袋更费劲,不和任何人交朋友,独来独往,书似乎就是他最好的朋友。他是从哪儿来的,以前是干什么的,他家里是干什么的,大概除去看过他档案的人,没有人知道了。脾气反常,有些在一般人看来是大事,应该上心或发火,他倒置之不理。偶尔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却瞪起眼珠子要和人家拼命。晚上不睡,早晨不起。每天早晨一直拖得非起床不可了才爬起来,不洗脸,不漱口,不吃饭,匆匆跑进教室。就像他的脚踩着开关一般,他一进教室上课铃声就响了。别看他常常不洗脸,脸皮却又白又细,就是他那不爱启动的嘴唇也像孩子嘴一样红微微、湿润润的。有些女同学,明知他一袋牙膏用一个学期也使不完——经常不漱口,可还是喜欢用他的碗喝水。可惜了这张漂亮而鲜润的脸蛋,头发乱蓬蓬的,十天半月不准洗一次,没见他穿过干净衣服。就是刚上身的新衣服,只要吃过了一顿饭,就准得留下点儿油污或饭嘎巴。难怪同学们骂他是“怪物”、“神经病”。他在班里是一个“谜”。
夜很深了,在这空荡荡的教室里,身后坐着这样一个怪物,还不时地喝水吐水,文招香无法再安心补她的笔记了。她回过身问:“斯崧,你怎么啦?”
斯崧头也不抬,用手指指自己的左脸。
“你牙疼?”
他点点头。牙痛不算病,疼起来要了命。看到他这副难受的样子,文招香没说话,回到宿舍拿来一个小布包,取出针对斯崧说:“来,我给你扎两针,一会儿就不疼了。”
斯崧惊奇地抬起眼睛,他的眼睛平时总低着,只能看见一条缝,现在睁开来,原来又黑又亮,深不见底。里面似乎藏着许多东西,似乎还有招香的影子。招香叫他把水吐掉,问明了是哪一个牙疼,在“合谷”和“侠车”两个穴位扎上针。当她用手指揉着斯崧细白的脸颊时,心房突然紧张地跳动起来,两朵红晕也悄悄地爬上双颊。
斯崧的牙痛果然止住了,他欣喜地盯住文招香,他还从来没有认真地打量过人,特别是对一个姑娘。文招香在班里个子是最小的,却格外显得机灵利索,一对亮眼是圆的,一张红脸蛋是圆的,小嘴也是圆的,一天到晚喳喳个不停,什么都问,什么都打听,单纯得厉害,也可以说是幼稚得可笑。她是从山区的一个工厂里来的,她本人也像山区出产的红薯一样,纯洁朴实,玲珑可爱。
斯崧破例说话了:“你还有这一手?”
“我在工厂当过两年‘红医’。”文招香很高兴引得怪物开口了。问:“你年轻轻的,牙齿怎么坏得这样厉害?”
斯崧:“过去甜的东西吃多了,现在就得吃苦头。”
“你含凉水能止痛吗?”
“太冷的东西能止痛。因为痛是热,痛生火,冷水灭火。神经发冷、麻木,就对痛没有感觉了。可是,你却用太热的东西止住了我的痛。”
“热东西还能止痛?没听说过!”
“你的热心肠不就止住了我的牙痛?”想不到这个怪物说起话来还这么俏皮,逗得招香咯咯地笑了。斯崧看着她说:“你太纯洁了,像天使一样纯洁,可惜这个世界不是属于纯洁人的!”他突然意识到什么,低下眼睛埋头看书,任文招香怎样追问,他再也不吭声了。
但是,从此斯崧就不能说他连一个朋友也没有了。他牙一痛,只要做出某种表示,文招香就偷偷给他治疗。当然,他也帮她补笔记。那是她故意占他的时间,不叫他一个人躲起来,去看那些奇怪的书。
这期间,大事一件接一件发生,大学生们也经历了希望—失望—再希望的多次反复。一九七八年,招香和斯崧毕业了。
又一个很清静的晚上,斯崧装作牙痛,把招香引到校园里僻静的地方。他悄悄问招香:“你怎么打算?”
招香想了想说:“我还得回工厂,厂子待我不错,我不能没有良心,再说我学的又是经济管理,现在工厂里正用得上。”
“良心?”斯崧眼里射出一种异样的光,粗鲁地一把将招香拉进自己的怀里,他双手扳住姑娘的双肩,眼睛直瞪瞪地望着对方的眼睛,口气又急又重:“你把我的良心从昏睡中唤醒了,又想扔下我不管了。我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也不留恋,什么也不要,只想有你在我身边,使我的良心不死,也不遭受污染。你难道还不明白,不是你跟我走,就是我跟你走!”
招香不敢正视他的眼睛,她没有经过这个,心里有点怕。对斯崧这么坦率的表白又很感动。轻轻地说:“我答应你,什么都答应你。但是你松开手,别逼我,让我想一想……”
斯崧松开手,抱歉地笑笑:“你还不知道我家里的情况,我应该告诉你……”
“别说了!”招香急忙打断他,她私下对他的家庭进行过多次猜测,反正他的家庭好不了!他若不是受过重大的磨难,绝不会造成这种性格。这种时候,她不愿意提这件事,以免刺伤他的心,就真诚地说:“我只了解你这个人就够了,不管你生在什么家庭,就是右派、反革命、叛徒、特务我也不管。”
“不,去年落实政策,我爸爸就又回到省机械局当了一把手……”
“你是高干子弟?”招香惊讶地后退了一步。
斯崧眼里又射出那种神经质的光,逼上一步,一迭声地问:“你讨厌我的家庭?你恨我?”
“不,我是说你一点也不像高干子弟。”
“高干,高干,大起大落,几起几落。我可算跟着高干的爹妈饱尝人世间的冷暖了。我不希望吃得太甜,也不希望吃得太苦。有时我真羡慕那些出生在小康之家的子弟。……”
飞机开始降落,文招香赶紧收回了思绪。马上就要见到斯崧的面了,她愈觉得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念他。
招香走下飞机,在等着接人的人群里她一眼就看见了斯崧高高的瘦个子,他没戴帽子,把大衣领子竖起来,将下半个脸全埋在衣领里,胳肢窝里夹着一本书,他什么时候也离不开书。他也看见招香了,迈着仙鹤似的步子迎上来。从招香手里接过她唯一的嫁妆——一个黑皮包,而且里边占分量的东西还是鼓风机厂的图纸资料和合同书。招香留神打量斯崧的神色,他几乎一点也没变,冷漠,孤傲,低着头,埋着眼睛,一句热乎话也不说。他偶尔也看看招香,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张嘴。招香笑了,心里骂了一句:“怪物,哑巴!”
招香没有到这个城市来过,一边跟着斯崧走,一边打量着城市街景。也用含羞的目光,不时地打量一下斯崧。
“牙还经常疼吗?”
“把坏牙都拔掉了。”
她忽然想起在飞机上发的糖,就掏出一块剥去糖纸,看看旁边没有人注意,急急忙忙塞进斯崧的嘴里。问:
“甜不甜?”
斯崧:“有甜就有苦。过去我若不是吃甜的太多,何至于得牙痛病。”
这个扫兴鬼到什么时候也不会说吉利话。
招香问:“非得今天举行婚礼吗?”
斯崧点点头:“都准备好了。”
招香:“我还有事,把东西放到家里,你得陪我到几个工厂里去办交涉。”
斯崧:“到工厂去干什么?”
招香瞧一眼斯崧,亲昵地说:“你们大城市的人都说话不算数,去年和我们厂定了合同,我们厂排了计划,材料都投下去了,今年又要撤销合同。叫我们厂怎么办?”
斯崧淡漠地摇摇头:“你是来结婚的,管那些闲事干啥?”
招香娇嗔地说:“还不是因为你有个当局长的爸爸。”
“别说这些事了,商量一下我们结婚典礼的事吧。”斯崧突然热烈地挎住了招香的胳膊,招香的脸立刻羞红了,在大马路上这怎么可以。她想把胳膊抽出来,可是斯崧夹得铁紧。他又问:“你真心喜欢我对不对?”
“哎呀,都到这时候了还问这个!”
“那你答应按我的意思举行婚礼吗?”
招香点点头,往斯崧身上靠了一下。
“不管我有什么变化,你都不会离开我吧?”
越说越离奇了,招香嗔怪地瞪他一眼:“毕业这一年多,是不是又旧病复发了。”
斯崧又使劲夹了夹招香的胳膊:“你不知道我多么想你,你是我活着的唯一安慰,我怕你甩开我。”
招香看出斯崧神色不大对头,说话也着三不着两。但是处在结婚前夕的姑娘,心头注满了激动和幸福,没有想得更多。何况斯崧本来就是怪里怪气的脾气。
斯崧没有领招香坐汽车,也没有带她回家,却领她来到一座刚整修好的教堂跟前。文招香怔住了,惊疑地看看斯崧。
斯崧不得不说了:“招香,进去吧,我已经加入了天主教。让我们按照天主教的规矩举行仪式,请神父为我们的幸福祈祷。我们俩是头一对,这不但别有意味,而且对我们俩终生都有纪念意义。”
招香惊呆了,她使劲抓住了斯崧的胳膊,盯住他的脸。当她明白斯崧说的是真话,而不是开玩笑时,她猛地掉过头,拉着斯崧就走。斯崧冷不防,胳膊一张,腋下夹着的那本书掉在地上。斯崧想去拾,招香夺过来一看,是《新旧约全书》。她生气地把书摔在地上。斯崧赶紧又捡起来放在大衣口袋里。她不知哪来的这股力气,手像钳子一样紧紧夹住斯崧的大衣袖子,拉起他就走。斯崧几乎是一路小跑才能跟上她。她没有目的,飞快地走着。那神情就像后边有魔鬼在追赶他们一样。这时她心里只有一个信念,赶紧离开,离开这教堂远远的。引得许多走路的人也都停下脚步看着他们。斯崧不得不抗议似的放慢了脚步,拖住了招香的速度。招香找到一个清静的地方,站下来,怒气冲冲地问斯崧:“你加入天主教,你爸爸知道吗?”
“知道,他既然只能给我一个肉体,而不能给我一个灵魂,又怎么能反对我信教呢?”斯崧淡淡地说,“招香,信教并不犯法,整修教堂,恢复宗教活动,这是国家允许的。”
“你真的相信有什么天主?”
斯崧摇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在教?”
“在教的人不一定就信教。在教可以是一种信仰,也可以是一种消遣,一种娱乐。世界上有一多半人并不信马列主义,他们为什么还活着?许多资本主义国家的政府要人,同时又是虔诚的教徒。美国总统的办公桌上就摆着《圣经》。连牛顿这样伟大的科学家,不也信教吗?所以,我也想进去看看。”
文招香后悔死了,前年从大学毕业的时候她真不该和斯崧分手。她痛苦地望着眼前这个曾相爱过的人,他似乎离她很远,完全像个陌生人。在学校里他的心一度热起来了,怎么又变冷了呢?一个姑娘千里迢迢地飞来准备结婚,怎么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呢?
招香眼里闪着泪光,几乎是用恳求的语调说:“你怎么会变成这样?你有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这样干你对得起谁?你还缺什么呢?”
斯崧眼皮也不抬地说:“生活中我什么也不缺,就是精神上似乎老缺点儿什么,精神贫乏比物质贫乏更可怕。我信教并不是有求于这个世界,而恰恰是出于对这个世界一无所求了。”
“是太可怕了,活着一无所求,没有理想,没有追求,精神贫血,灵魂枯竭。”招香喃喃地说。
“精神贫血,灵魂萎缩,是当今世界上流行的一种通病。”
“不对,这是二流子、游手好闲的人常犯的病。他们吃穿不愁,活在人间,却对人类不承担任何责任,吃凉不管酸,成天就苦闷呀,空虚呀!那些对生活负着责任、为社会承担义务的人,是没有工夫空虚和彷徨的。他们也有痛苦,但生活是充实的,精神是充实的,不必到教堂里去找刺激!”招香看见斯崧扭过身去,漫不经心地吹起了口哨,她用力把他的身子扭过来,几乎是带着哭腔说:“斯崧,有些人就是从精神堕落走到道德败坏的,消极是毁灭的开始。”
这些并没有打动斯崧,但招香的真诚,一片为了他好的热心使斯崧感动了。他眼里开始闪出一种生动的光彩,说话却还是那种冷冷的嘲讽腔调:“你在不讲这些大道理的时候,更可爱。”
招香气坏了:“你说吧,你对我的感情是不是也冷了,变心了?”
“不,不!我的灵魂虽然苍白无力,但我还是个人。”斯崧解释着,“我留恋你的爱情,我渴望生活在只有你才能给我造成的纯洁、真诚和热烈的气氛中。跟你在一块儿,我灵魂会复原的。”
“那好,你决定吧,是要我,还是要你的天主教?”
“这……哎呀,你和天主教并不矛盾,甚至可以结合……”不等他说完,招香抢过手提包,掉头就跑。是痛苦、是失望、是悔、是恨?她脑子里乱糟糟的,一时没有了主意,恨不得找个没人的地方大哭一场。但终于忍住泪水,没有目的地向前急跑着。
斯崧怔住了,他不明白心地纯洁、性情温顺的招香,为什么一听说他信教就急成这样。她把什么都看得这么认真,信教和不信教又有多大关系,值得这样吗?在学校的时候,正是她的温柔和善良打动了他的心,现在却为了一件小事就翻脸。
等到斯崧醒过闷儿来,招香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一个姑娘家,人生地不熟,她往哪儿去呢?若出点事可怎么办?斯崧那颗还没有完全冷透的心,忽然有点着急了。他反身去追,招香已不知去向。
省机械局局长斯光炯的家里乱套了,来参加婚礼的喜酒没喝上,都在积极出主意,帮着找新娘。机场、车站去找过了,连招香的影子也没有见到。饭店、旅馆查问过了,也没有文招香这个人。斯崧受不住家人的埋怨,躲到自己屋里锁上门,不出来了。
斯光炯不敢过分激动,也一个人躲在书房里闭着眼抽烟。小儿子斯崧伤透他的心了,但他又不能过多地责怪儿子。斯崧是当今社会孕育出来的一个怪胎,责任不在他,而在母亲。自己这几十年政治生活的坎坎坷坷,风风雨雨,不就严重地摧残了儿子的灵魂吗?使斯崧本来和别的孩子一样纯洁的灵魂,扭曲、变形了。这个文招香是个什么样的姑娘呢?将来是她救了他,还是他害了她呢?斯崧别的心都死了,招香唤醒了他的爱情,他的心需要姑娘纯洁的爱情来慰藉。但是,搞不好就把人家姑娘给毁了。这是近几天来斯光炯反复思虑的一个问题,今天的事实证明他的考虑不是多余的。对待儿子的婚姻要慎重,不能任他胡来,既要替自己儿子想,也要替人家姑娘想。……
斯光炯罩在自己吐出的烟雾里,沉思着。文招香能到哪儿去呢?万一姑娘有个三差两错怎么办?
斯光炯脑袋一震,立刻站起来敲开了儿子的房门,他仔细地向斯崧追问了两个人见面的详细过程,都说了什么话。当他听到文招香说过要到几个工厂交涉撤销合同的事,斯光炯心里升起一线希望。他回到书房,给省里有大型鼓风机的单位一个一个打电话,查问有没有一个从大三线来的姑娘交涉合同的问题。回答都说没有。
斯光炯心里有点慌了。是啊,一个姑娘受了这样的打击,怎么还会有心思去替工厂交涉业务?可是斯光炯又不死心,他忽然想起轧钢厂去年也订购了一批大鼓风机,立即拿起电话又要通了轧钢厂生产处,不等他说完,耳机里就传来轧钢厂崔处长的声音:“有,有,这会儿就在我对面坐着呢,这个小姑娘嘴茬子相当厉害,满脸怒气,好像是专门打官司来的。”
斯光炯松了一口气,对着话筒说:“你留住她,别让她走。我马上就到你那儿去,但是你不要告诉她我是局长。”
他坐上汽车直奔轧钢厂,进了厂门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来到生产处,推开了处长办公室的门。老崔刚要站起来打招呼让座,斯光炯急忙又使眼色又打手势止住他:“别动别动,你们接着谈。”
斯光炯打量着文招香,她简直还是个小姑娘。城市的姑娘,结婚前夕全都烫发,她却还是留着学生式的短发,脸蛋通红,虽然带着怒气,却极其妩媚动人。她只扫了一眼斯光炯,就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你们也是国家的企业,为什么这样不守信誉?已经签订好的合同为什么无缘无故撤销?你们就不想想这会给兄弟厂造成多大困难?”
老崔无可奈何地解释说:“我刚才不是说了,你们有意见,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干。我们愿意买你们的风机,你们是专门生产大型风机,产品是名牌货,质量有保证,交货日期有保证,价格也便宜。我们省的风机厂过去只搞小风机,现在硬搞大风机,成本高,价格贵,质量和交货时间都没有保证。”
“那你为什么退我们的货,又订他们的货?”
老崔把手一摊:“这是省局的指示,为了保护本省的利益,使本省的工厂在国家经济调整中不至于饿肚子,本省的工厂一律不许到外省去订货。就是质量差、价钱贵也要买本省的货,保持全省在竞赛中的优势。”
老崔在趁机发牢骚给局长听。可是斯光炯已经不在乎这些,他找到了儿媳妇。他正盘算如何说服这个玲珑可爱的小姑娘回到他的家里去,今晚如期和斯崧举行婚礼。
文招香的话却使他吃了一惊:“省局谁的指示?我想你们的省委不会做出这样本位主义的错误决定。难道是你们的斯局长?”
“嘿”老崔咧嘴一笑,看看斯光炯,才说:“就算你猜对了。”
“真是他!”姑娘咬着下唇沉了一会儿,“你们应该给他指出来,他的命令是错误的。这不叫保护本省的利益,而是保护落后。这不是竞争,而是用行政手段破坏竞争。如果各省都学你们的做法,中国不又会倒退到封建割据的时代,各自为政,闭关自守,变成许多小诸侯。欧洲英、法、德这些国家,工业要比我们发达,连他们都感到靠一国的力量不够,成立了欧洲共同市场。苏联也搞了什么社会主义大家庭。我们全国一盘棋,经济力量尚且不算强大,如果再分裂成二十九份,那不是更坏了!”她越说越急,突然停住嘴。
斯光炯从这样一个姑娘嘴里听到这番宏论,非常惊奇。他想解释几句,老崔这个大直筒子抢先说:“看不出,你这个小业务员还懂这么多理论。”
姑娘说:“我是学经济管理的。可我刚才讲的算不上什么理论,是实际情况。国家下决心要改革体制,改革经济结构,用经济办法管理经济。可像你们的斯局长,不懂经济规律,利用手中的权力发号施令,照这样干下去,三年以后我们国家还得再来一次调整。我们国家的经济政策正处在十字路口。”
斯光炯接过来说:“姑娘,你别忘了,斯局长毕竟是我们省的机械局长,他不能不考虑本省的利益。”
姑娘不服气地说:“他是不是党员?为了局部的一点小利,影响全局的改革和调整,就凭这一点他这个局长就不称职……”
“同志,”大老崔急忙把话接过来,“说这些都没有用,你还是办手续到我们招待所里住下来,明天上街逛逛,买点儿东西。好好玩儿两天再回去。”
“不,”斯光炯说,“这个同志的批评是对的,我收回那个不成文的决定。老崔,你们自己比较一下,如果外省的产品确实比我们省的产品质量好,价格便宜,那就不要撤回合同。谁的好就买谁的,这对我们也是个促进。”
文招香一惊:“您是——”
斯光炯:“招香,我来接你回家。”
文招香脸红了:“不……”
老崔摸不着头脑了:“斯局长,这是怎么回事?你们认识?”
斯光炯笑了:“我们是一家子。招香是斯崧的对象,今天晚上举行结婚典礼。欢迎你去喝喜酒。”
“噢!是这么回事。难得!恭喜你的斯崧找了这么个好对象。你们先谈,我去打水。”老崔借故出去了。
斯光炯坐到招香的对面,亲切地说:“咱们现在商量一下,你和斯崧的事怎么办?”
招香难过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你真的喜欢过他吗?”
招香点点头。
“现在知道了他的情况,没有后悔吗?”
招香抬起头:“只要他不变心,我就不后悔。可是……”
“嗯?”斯光炯站起身,在屋里走着,“好姑娘,斯崧显然配不上你。可是,我一看见你,就舍不得放你走了。你有头脑,有主见,你一定能帮助斯崧,他正处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招香顾不得害羞,提出了一个显然是她经过反复考虑过的问题:“你舍得放他走吗?”
“嗯?”
“我想带他走,让他离开这个熟悉的繁华城市,离开这个给过他甜也给过他苦的家庭,到一个艰苦的地方,不努力工作就无法生活,也许对他会有好处。叫他知道人在世界上是应该承担责任和义务的。”
这个问题提得太突然了,斯光炯毫无准备,而且他知道老伴儿是决不会同意的。特别是现在山区大三线的人纷纷要求调到沿海大城市来,本来结婚后完全可以留在这个城市里的招香,却偏要带着丈夫一块儿回山沟。她害怕这个城市,她尤其害怕再见到那个尖顶的教堂。
招香的决定反倒使斯光炯对她格外地敬佩。他沉思了一会儿,下了决心地说:“好吧,你的决定是有道理的。你是个可信赖的姑娘,我把斯崧交给你可以放心了。今天你们俩先结婚,在这儿玩儿几天,你也帮着我做做你婆婆的工作,我帮你把你们厂长委托你办的事情办好。然后送你们两个一块儿回去。”
门突然被推开,斯崧带着一阵冷风冲进来,他喊了一声“招香”,正要奔过去,一抬眼看见他爸爸也坐在屋里,两脚立刻钉住了,没有动。
1980年9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