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徐娘

  醒了。

  活了。

  每天一回的死而复生。后半夜的这一觉睡得好沉、好美。跟死过去一样舒服,一样便宜。她讨厌梦,害怕梦,每天都希望有一次能活过来的死,死过之后就更喜欢活。

  她不睁眼,叼上烟,划着火柴,贪婪而又熟练地深吸缓吐。于是,房间里弥漫着的尿腥、腋臭和七个成年人在夜里尽兴挥发出来的各种气味便被香烟的味道所遮盖。躺在被窝里抽烟,是每天开始的第一件妙事。烟雾带动着大量的氧气把大脑唤醒,然后把全身每一个关节都打通,弄得酥酥的。早晨一根醒盹儿烟,睡前一根催眠烟,是决不能少的。很方便,一切都在床头堆着。枕头上有烟灰,被褥上有烧焦的洞。

  “嘴馋心浪!”

  ——丈夫只能在心里这样骂。

  骂也未必就是生气。一个不吸烟的女人可以容忍一个大烟鬼做丈夫,一个不吸烟的男人为什么不可以容忍一个大烟鬼似的老婆呢?而且他是家庭里唯一不吸烟的人。两个儿子吸烟,三个女儿有时嘴上也叼着烟卷儿。他成天被烟臭和烟的垃圾包围着。清扫这些垃圾从来都是他的任务,他责无旁贷。他又是家里唯一不会高声讲粗话、旁若无人地大肆骂街吵闹的人。

  他个子不高,戴着紫框眼镜,是个称职的、人缘儿不错的老印刷工人。在外人看来,他与他的家庭格格不入,至少是严重地怕老婆。

  怕有怕的道理。各人的怕法不同,怕的乐趣也不同。他对自己的生活感到满意,似乎不想再过别一样的日子。一下班就回到家里,默默地不停歇地做着该他做的一切家务事——没有什么事是不该他做的。家是他的,老婆是他的,孩子是他的,谁都可以不做,他不能不做。

  女人能让男人服帖也一定有她的办法。她敢骂一切人却很少骂自己的丈夫。他看上去也比她文静,比她年轻……

  当她在床上点着第二根烟的时候,睁开了眼,下了床,趿拉着鞋,披上一件花哨的外套。脸不洗,手不洗,口不漱,头发凌乱披散。带着一身慵懒,一夜的沉迷,一股臊味,摇摇摆摆地出门了。

  她一出自己的房门就惊天动地地清理嗓子,咳,咳,响亮地把浓痰吐在楼道里或别人家的门前,乃至门上。

  于是,同楼层的人家都醒了。

  但没有任何一户人家敢对她的搅扰和浓痰提出批评和抗议。神鬼怕恶的,何况人乎!邻居们都瞧不起她这一家人,大儿子被判过刑,二儿子在劳动教养所待了三年,谁敢惹?她的家庭内部大吵大打三六九,小吵小打天天有。邻居们从不劝架,关紧自己的门听着,小声地讥讽,幸灾乐祸。有关她们家的新闻旧闻是附近一带家家户户饭桌上永恒的话题。但是见了面对她都特别客气,不跟好邻居打招呼也得先跟她答话。

  其实她就是副食品商店里一个卖菜的。

  她右手举着烟卷儿,左手托着一个塑料浅子。半敞着怀,露着鲜艳的内衣衣襟,一副不怕瞧、随便瞧的傲慢神态。在外边如同在家里,浑身上下透出一种自满自得自由自在。这个世界适合她,她更适合这个世界,用天下第一主妇的腔调向在马路上碰到的熟人点头,或问一句不必回答的废话:“起来啦?”

  见多识广的城里人并不对她多看几眼。

  甚至连每天早晨都在早点铺外面排长队的人对她都没有好奇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排队,旁若无人地走进早点铺里面去买,不抱怨,不抗议,好像她应该享有这种特权。如果有谁不知深浅敢于提出异议,这个人一定会自找倒霉,受一顿羞辱,惹一肚子气,对她还无可奈何。谁愿意在大清早就生一顿闲气呢?

  早点铺里壮年男职工的眼睛像野兽的爪子,在她身上放肆地抓来揉去,嘴里说着粗话:

  “夜里跟老头儿睡美了,身上还臊气哄哄的哪!”

  “这叫一景。徐娘早晨最漂亮、最有味儿。”

  “像新炸出来的大果子,又香又脆!”

  她或者朝这个瞪一眼,或者朝那个撇撇嘴,或者不理不睬,或者慢悠悠地回嘴骂几句:

  “臭狗食!”

  “缺德鬼!”

  炸果子的人往她的浅子里放上八两热果子。用不着多说话。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几乎天天早晨重复这一个节目。

  她回到家的时候,老头儿已经把尿盆倒掉,炉灰掏净,昨天晚上扔在地上的瓜子皮、香烟头儿、饭渣、水果皮等乱七八糟的东西已经扫了出去。儿女们已经起床,开始每天的早课,或者叽叽嘎嘎笑闹声破墙而出,或者高声骂着粗话,男男对骂,男女对骂,女女对骂,混合乱骂。不骂街不说话,骂街并不表示不亲热。有时骂得兴起就会传出一阵乒乒乓乓的厮打声和女人的哭号。

  老头儿不声不响地有板有眼地继续做自己的事。

  徐娘如果高兴,任由儿女们骂破天打破头也不干涉。对她来说这是一种享受,一种不可缺少的精神调剂。宁养贼子,不养傻子。从小在家里敢打敢骂,到外边就敢打敢骂。

  只有在她很不痛快的时候,便大骂几声把儿女们都镇唬住。她想骂人的时候别人不能吭声,只能听她一个人骂。

  吃过早饭以后,老头儿第一个离家去上班,然后是有正式工作的大女儿和徐娘。还有两儿两女没有工作,但不等于没有赚钱的门路,也要经常出去。楼里安静下来。同单元的邻居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打开房门,开始自己一天的正常生活。但心里老不踏实,不知什么时候徐娘和她的儿女们又会回来。让人更担心的是——

  徐娘退休以后可怎么办?

  1985年3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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