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二

  华胜贵急匆匆跑进工段,九千平方米的厂房里一片静悄悄,静得连水龙头嘀嗒嘀嗒漏水的声音和不知什么地方蒸汽管道跑汽的嗤嗤声也格外刺耳了。这个成年锻钢打铁、汽锤轰鸣的工段,一旦静下来就使人瘆得慌。华胜贵不怕动,不怕响,就怕静。他值夜班的时候汽锤砸得越凶,他睡得越香。五吨锤砸一下,周围三里地都要抖一抖,他就像睡在弹簧床上一样舒服。可是汽锤一停他就醒。干打铁这一行,安静是最倒霉的事了!静——就意味着停产、出事故,不是设备出事,就是人出事。打铁这玩意儿可了不得,一锤砸下去若是打滑了,打偏了,把铁打飞了,大块的像炮弹,小块的像子弹,碰上人就不得了。但今天显然不是出了事故,因为工段里连个人影都看不到。往常只要出一点事,工人们就一围一大帮,真关心的,假关心的,看热闹的,骂街的,每个人不管在什么地方存的邪火都可以借机放出来,没有个一天半日的时间恢复不了正常的生产秩序。当然,最后倒霉的还是那个受伤的人和华胜贵,受伤者自己痛苦自己知道,别人对他的同情和对领导的谩骂并不能代替止疼药。华胜贵所以倒霉是不仅挨了下边骂,耽误了生产;完不成任务还挨上边的批评,他是两头不够人。

  难道是下班了?他看看手表,才四点钟,离下班还有一个多小时哪,工人都干什么去了?他跑到五吨锤的工人休息室,仍不见一个人影,华胜贵心里一压再压的那股火气蹿上来了。太不像话了,成天叫喊奖金太少、奖金太少,不干活儿哪来的奖金?全工段别的汽锤因为没有任务都停了,只给五吨锤揽来了一点任务,全车间的奖金就指望着朝五吨锤要哪!可是,只开这一台锤还打打停停,这还想要奖金?喝西北风去吧!

  华胜贵怒气冲冲地来到洗澡间,果然不出他所料,外间屋的水泥地上胡乱放着一双双锻工穿的大头皮鞋,像丢弃的一堆废料头。里间屋水汽弥漫,水声哗哗,锻工们相互开着玩笑,说着粗话,他们没有因为提前洗澡、破坏了劳动纪律而有一丝一毫的不安。华胜贵真想冲进去把他们一个个地拉出来。但是到门口又站住了,以前他曾上过这样的当,一步跨进去,立刻被一股水柱封住了眼,工人们一起往他身上撩水,弄得他浑身精湿,狼狈透顶,却又不知是谁干的,工人们都不认账。这副样子不能出门,不得不洗上一个澡,换身衣服。这样他也同样违犯了劳动纪律,不仅不能批评工人,工人们反过来倒可以讥笑他。他的眼睛忽然瞄准了那一堆大头皮鞋,便弯腰一双双地拾起来。把这些脏兮兮臭烘烘的宝贝都捡起来正好够他一大抱,他气冲冲地走出洗澡间,又回到办公室,对工段的人事员小白说:“谁来要皮鞋就记下他的名字,算旷工一小时,扣掉这个月的奖钱!叫他们也知道一下别老觉着这两块钱少,想白拿也不容易。”

  人事员对书记这一招大不以为然,却又碍着自己人微言轻,不便对领导的决定说三道四,就顺口只说明了一下情况:“五吨锤的操纵机坏了。”

  “坏在哪儿?”华胜贵那对招风耳紧张地支棱起来。

  “电器部分出了毛病……”

  “哎呀,那就快找电工修理呀!”华胜贵又跑出了办公室,直奔电工组。人事员在后面喊了一声:“已经找过了。”

  华胜贵转头又奔五吨锤,他要亲眼看着电工把操纵机修好。这是全车间的饭碗,不修理好它恢复正常生产,他是不会让电工回家的,当然,他自己也决不会离开现场,这也是他的老习惯。他一溜小跑,就像火上房等着他去拉消防栓一样。远远地看见只有一个娇小的身影在操纵机跟前打转转,还真有点“蚂蚁啃骨头”的样子。不过在这现代化的厂房里,在这抓管理抓速度的时代,偏又在停产后十万火急的情况下,太煞风景了。华胜贵那对招风耳又像充血一样通红透亮了,这是他生气的标志。电工组的那些人哪?维修工就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平时没事可以待着,一旦有事就要拼,要抢。华胜贵就是抱着这种又拼又抢的劲头来到五吨锤的操纵机跟前,他一点没看错,操纵机跟前只有电工组的副组长艾质洁在寻找操纵机出故障的原因。她一个人顾这顾不了那,着急也没有用,索性不紧不慢,干一点算一点。她是工段里出名的稳当姑娘,从不多说多道,显山露水的事决不干,对任何人都是一个态度,不远不近,不笑不说话,而且一说话就脸红。现在连中学生都把头发烫成各种花样,她却舍不得剪掉那两根黑亮亮的大辫子。工段的坏小子们背地叫她“大观园”。这个外号有点不伦不类,大概是说她像大观园里的小姐,又嫌这一大串文字太绕口,就省去了后面的四个字,只剩下“大观园”了。但是小伙子们不说她的坏话。她秀丽端庄,很像大家闺秀,在一群赶时髦赶过了头的姑娘中间,她的朴素自然反而分外招眼,她那温润的、绵软的神色更显得妩媚动人。就连正儿八经的党支部书记华胜贵也认为她是信得过的老实工人。可是现在他却不能忍受艾质洁的这股稳当劲儿了,他急鼻子快脸地说:“小艾,你们组的人哪?”

  艾质洁被吓了一跳,她正为找不出电器的毛病而焦急,抬起头,惊恐地望着红头涨脸的党支部书记,书记眼球干燥,好像往外喷射火星。

  “小艾,我问你话哪,怎么就你一个人干活儿,别的人呢?你们知道不知道全工段都停产了?救设备如救火,工段这一百多号人的工资、奖金得找它要哪!”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设备又不是我弄坏的。你应该拿这话去问那些不来干活儿的人。”艾质洁心里这样想,但嘴上没有说出来。她低下头,不敢再看华胜贵,喃喃地说:“他们说快下班啦,都去洗澡了。”

  “啊?把设备扔在这儿不管,去洗澡?维修工干活儿还分钟点?你们这些人,平时就吊儿郎当,要用着你们了,还是这样稀拉晃荡!”

  这不是吃错药了吗,人家招谁惹谁了?他劈头盖脸甩了这一顿红钢硬铁,叫小艾的心里委屈得不得了。她小声地抗议:“你不去说他们,说我干吗?”

  “我就说你,你是副组长,怎么带的兵?怎么管理的小组?”

  艾质洁的脸刷的一下白了,这才叫有好心没好报哪,弄坏设备的人没有事儿,提前下班洗澡的人也没有事儿,就是她这个规规矩矩干活儿的人倒惹出是非来了,受了累,还挨骂。姑娘的嘴唇哆嗦着,一肚子窝囊气说不出来:“你叫我管,他们听我管吗?当上这个副组长,受了多少冤枉累,挨了多少冤枉骂?瞎操心,瞎着急,管什么用?!你还说我,你自己准管得了工人吗?”

  姑娘越想越伤心,她长这么大还没有听见过一句硬话,父母都没有这样数落过自己。她一转身趴在操纵机的电器控制柜上哭起来了。她这一哭把华胜贵哭傻眼了,他千能万能,一见女人的眼泪就慌神了:“咳,这……你,你哭什么?这是工作……”

  偏在这时候从他身后又传来一阵工人的吵嚷声,华胜贵回头一看,脑袋嗡的一下大了:又出了什么事?

  一群刚洗完澡的工人,赤脚穿着自制的木板拖鞋,手里抱着替换下来的工作服,簇拥着孙二和朝着华胜贵走过来。孙二和只穿一件短裤衩儿,上身赤裸裸,下身精光光,有人给他披上工作服,他扯下来摔到地上。晃着膀子,嘴里骂骂咧咧:“谁从澡堂子里偷走了我的衣服,再不拿出来,我要骂街了!”

  后边的几个小子也立刻响应:

  “对,我的皮鞋也被人拿走了!”

  “我们的皮鞋都丢了,明天干不了活儿啦!”

  华胜贵一怔,没有治住他们,反而被他们倒打一耙。自己并没有动孙二和的衣服,孙二和怎么叫喊衣服也丢了?这小子也真是二百五,十冬腊月,赤身裸体,瞧他身上冻得跟茄子皮一样,青一块,紫一块,要是冻出了毛病怎么办?

  他大声喊:“皮鞋是我拿的,谁让你们提前洗澡?”

  几个年轻工人立刻哄叫起来:“二和,听见了吗?你的衣服是华头儿拿的!”

  其实孙二和的衣服是他们藏起来的,这几个工人就是想激二和上火,跟华胜贵闹事。

  孙二和逼到华胜贵跟前:“姓华的,你也欺人太甚,凭什么拿我的衣服?你要不快点儿交出来,向我赔礼道歉,看见了吗,我就这个样子到你们家去。我说得出就做得出!”

  工人们哄的一声笑了。

  华胜贵也恼了:“孙二和,你不要耍赖,我没有拿你的衣服!”

  孙二和上前要揪华胜贵的衣领子,突然发现了华胜贵身后的艾质洁正抽抽搭搭地哭。孙二和打个愣儿,赶紧从别人手里拿过一身工作服穿在身上,这种时候他顾不得替自己争气,要挺身而出为自己喜欢的姑娘打抱不平。他走到艾质洁的身边,俨然以其保护人的口吻问:“质洁,你怎么啦?别光窝窝囊囊地哭,人善有人欺,马善有人骑!”

  孙二和这样一说,艾质洁哭得更厉害了。她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姑娘,在人前说句话都脸红,现在却叫她出这样的丑,让这么多人看着自己哭。孙二和算个什么人,又脏又浅薄,成天像个二流子一样不务正业,现在却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就像他跟自己有什么特殊关系似的。艾质洁又羞又恨,不敢抬头,只好放逐眼泪。

  孙二和见劝不好艾质洁就又朝华胜贵来了,这时候他早把自己“今生不和姓华的过话”这个誓言忘得一干二净了。艾质洁心里那样看他也实在是冤枉了他。眼下他的心里倒是溢满了一种少有的类似纯洁的感情:只要艾质洁不再哭,为了保护好她,叫他做什么都行。他的确把自己的恩怨抛在了一边,冲着华胜贵吼道:“你就是欺软怕硬,全工段谁不知道小艾是最老实的工人,你在别处受了气为什么要朝她的头上泄?”

  华胜贵的招风耳耷拉下来了,鼓眼泡被怒气鼓得更高了,厚嘴唇颤动着也越发不听使唤了,他活像一个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儿。可他并没有做对不起人的事,现在却找不到一句替自己辩解的话。吭哧半天就是那一句:“孙二和,你别胡说八道……”

  “你叫大伙儿看看,这不明摆着的事,小艾一个人检修操纵机,要是碰上有眼的领导,对这样的工人表扬还来不及哪,你却把她骂哭了。这不是叫屁憋得疯魔颠倒吗?”

  一个沙哑的糖嗓也插进来:“长着个脑袋就想管人,他们的家谱上就没一个当过干部的,好不容易到他这一辈儿熬上了工段书记,还不好好威风威风!”

  精豆子和几个女工也幸灾乐祸地过来劝小艾,明是劝架,实是火上浇油,叫他们一闹,艾质洁反而没有台阶下了,越哭越凶。她的父亲是局里的副总工程师,母亲是本厂的会计师,几次要调她到财务科学着当会计,劳资科也下了调令,被华胜贵顶住了。姑娘们都不愿意在锻造工段待下去,让小艾走就不能不让别人走,年轻人都走了锻造工段还干不干?华胜贵上来那股说直理的脾气还真有“犟死亲爹也不戴孝帽子”的劲头,上上下下硬被他顶住了。艾质洁也觉着他是个大好人,成天没黑没白、辛辛苦苦,受了不少累。她的脸皮薄,也怕别人说自己闲话,就在车间干下来了。谁想到今天却落了这么个下场,华胜贵是好人可不办好事!艾质洁越想越气,越气越哭,大哭怕出丑,不痛痛快快大哭一场又出不来这口冤气。身单体薄的小姑娘猛然觉得胸口堵得慌,一口气没上来,背住气昏死过去了。

  在场的人一下子全吓坏了。孙二和大叫大喊:“谁也不许碰她!”转身朝工段的电话机冲去。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