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说上帝创造人类的时候让两个耳朵朝前长是便于倾听别人的意见。你看华胜贵这对出类拔萃的招风耳,像馄饨片儿一样又薄又大,像风筝的两个翅膀一样直插在头颅两侧,和圆滚滚的大脑袋构成的角儿正好九十度。他这一副宝贝耳朵,要是被相面先生看见非吓掉半个腮帮子不可,拉住他至少要讨个十块八块的零花钱。为什么?奇相必有奇福,他的福气全在这对耳朵上了,比佛祖佛宗、天神天将的耳轮还要出奇,他很有可能也是上苍的一员福星下界,福大命大造化大。就连那些信教而不信神的人也会说他是上帝的骄子。果然不假,当他活到四十五岁的时候,突然福星高照,官运亨通,一下子被提拔当了锻造工段的党支部书记。转眼间由一个普通工人变成了一百二十号人的父母官,成了全工段的“大拿”。但是招风耳并没有给他招来多少福气,倒招来不少麻烦,也许后边还有更大的祸患在等着他。二十多年来他是大家公认的老实巴交的好工人,谁知升官长脾气,把上帝赐给他一对招风耳的良苦用心全忘得一干二净。那对招风耳不再像两个雷达,把外界的一切信息全部接收下来,输送给大脑,去芜存精,滋补思想,帮助他对生活做出各种各样的决策;相反,招风耳变成了两堵回音壁,把一切声音(不论好话、坏话)都反弹回去。这位全工段的“大拿”,“拿”了还不到一年,常常被大伙儿吵得耳根子发疼,有时他真想把耳朵堵起来,甚至干脆想把招风耳砍掉。用声音杀人——这是最现代化、最残酷的刑法。他听别人讲过,美国最新式的轰炸机,在执行轰炸任务的时候总是一边放着交响乐一边扔炸弹,让爆炸声和音乐声搅在一起,既杀肉体,又杀灵魂。现在,不论大小只要当个干部,就要天天承受声音子弹的射击。想想吧,一天到晚被各种奇奇怪怪的声音、奇奇怪怪的意见包围着,男的、女的、闹的、喊的、哭的,你说东他说西,哪一个拜不到也不行,都拜到了就都骂你,耳根子软不行,耳根硬也不行,不疯的把你逼疯,不傻的把你闹傻!
不信就请看:年关已近,华胜贵又被各种各样的声音围住了。他不断在心里提醒自己:要稳住,千万要稳住!他故意装得不动声色,抹搭着眼皮,手里摆弄着工段的生产报表,谁也不看,谁的话也不听。只有那两只又薄又大的招风耳,颤颤巍巍,又红又亮,像充血,又像蒙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仿佛承受不了这种种声音的压力。
“华头儿,再这样下去我没法干啦,维修工们都跟我翻儿了!”操着这副糖嗓的是钳工维修组长,“锻工们每人都存了十几个班,眼看要过年了,一个个都在家蹲了,买年货,串亲戚,做小买卖赚大钱,你看工段里还有几个人在干活儿?就苦我们维修工了,累没少受,便宜没得着,谁还愿意伺候你!”
“伺候我?为我干活儿?”华胜贵翻了一下眼皮。
“不为你为谁?你的定额不合理,为什么锻工赚了十来天,我们一天赚不着?农村实行包产到户,你工厂也能实行包产到户?这不是猴拿虱子——瞎掰嘛!”
“不包工你们干吗?一天的活儿你们能磨蹭五天,五天的活儿半个月也干不完。包工你们不满意,不包工也不满意,到底怎么样干才对你们的心思?光捞便宜不干活儿就好啦?而且还要大家的便宜捞得一样多才行,谁也不能多一点儿,谁也不能少一点儿。”华胜贵这是在心里反驳糖嗓的维修组长,并没有说出声,他知道说出来也没有用,何苦给自己惹气生。
糖嗓见华胜贵不吭声,从口袋里掏出一卷图纸摔到桌子上:“这些活儿的定额得重新定,配这个涨圈你说要几天?”
“这是有规定的,一天。”
“规定一天的时候每月奖金给八块,现在你每月给多少奖金?两块?干不完!”
“你要几天?”
“三天。”
“这一件活儿你就赚两天。”
“堤内损失堤外补。”
几个女工叽叽喳喳地插上来:“我说华头儿,你听说了吗,人家铆焊工段这个月每人发了五块钱的奖金。你就跟我们能耐大,为什么不找到车间里去闹、去争?”
一个像精豆子似的小个子女工撇撇嘴:“人家还想借着梯子往上爬哪,要是为你们得罪了上边的头头,断了官运怎么办!”
“人家铆焊工段任务足,我们的任务不够吃的,能保持每月发两块钱的奖金就算不错了……”华胜贵突然又把话头儿打住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嘛,都是贱骨头,前些年一分钱的奖金不给,阶级斗争一抓就灵,大家都提心吊胆,规规矩矩地干活儿。这两年一折跟头,开头是不要空头的政治思想工作,大把大把发奖金,发着发着没钱了,又想往回缩。这一缩不要紧,思想工作丢了,钱也白赔了。就像抽白面儿的上了瘾,不长好毛病,少抽一口鼻涕哈喇子就全下来了。不给钱不干,给钱也不干!
就在锻造工段的姐儿几个、哥儿几个正放着活儿不干围着他们头头找乐儿的时候,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用脚踢开了。这又是什么人物来了?还没露面先带着三分火气,开门都不用手!工人们都扭过脸去看,可是踢门的这个主儿,把门踢开了没有马上进来,站在门外和一个人搭讪上了,一股寒气从门口钻进屋里。唯独华胜贵装做没听见,继续琢磨着手里那张不景气的生产报表,连眼皮也不抬。这种事他也见得太多了,用脚踢门的,用屁股撞门的,用棍子撬门的,工厂大了什么人都有,反正门是铁的,不用炸弹炸不坏。
“哎,小五儿,想着,有好事可别忘了我。从明天起我就歇了,有嘛事过了正月十五再说!”踢门者和哥儿们说完了“行话”,转身走进了办公室。这是一位和当今社会一样复杂的人物,很难根据表面特征对他做出判断。第一,看不出他年龄到底有多大,漆黑的短胡,不能说不精神,像《在敌营十八年里》的副官,还是像安娜·卡列尼娜的情夫渥伦斯基?长长的头发却是又脏又乱,从不梳理,上面落有铁皮、火柴棍、小土块儿,就像一个倒立着的扫把,他只学人家的长头发,不学人家的爱干净,不知这算哪一派?也许是自成一派。谁能分得清他是二十几岁,还是三十几岁?第二,看不出他的身份,装束不伦不类,不像工,不像干,不像学,不像商,上身穿咖啡色的高领毛衣,毛衣上打着精细的盘龙花结,质地优良,做工讲究,看样子价钱也便宜不了,可穿在他身上并不当一回事,不珍惜,不爱护,油渍泥斑,脏糊邋遢。下身是和毛衣顺色的毛料西裤,也沾了不少油垢灰点。他要的就是这个劲儿,穿着考究的衣服干活儿,这也是很时髦的一派。什么都不在乎,而且显示出腰里有钱,不然也不敢拿毛衣料裤当工作服穿!第三,他的神情更令人捉摸不定,面目端正,眉眼间甚至还藏着一股秀气,但这种天生的清秀气被后天增加的污浊气破坏了,他的内心和外表,他的打扮和神情,他的头和脚,他的语言和行动,都是矛盾的,不协调的。他的思想就像烂砖堆上的一摊水,不知往哪儿流。有时以极其复杂的形式表现出来,令人难以理解,有时又简单得可怕,只要你盯住他的眼睛往里看,钻探他的灵魂,你就会感到失望,那里面什么也没有,顶多有点为找不到媳妇而焦急,再不就是想多捞点钱,找个地方吃喝打趣一番,寻点新鲜刺激。除此再也看不见他思想里还存着些什么新鲜的有生命的东西。
其实,这位古里古怪的英雄不过是锻造工段一个普普通通的三级锻工,名叫孙二和。他走进办公室谁也不看,摆出一副财大气粗、凡人不理的气概,径直走到华胜贵的跟前,他并不答理这位支部书记,他们两个人吵过架,他发誓今生不理姓华的,有半年多了不跟华胜贵说一句话。可是华胜贵是领导,工段长三天两头歇班,华胜贵是生产、生活一把抓,孙二和是工人,在人家领导之下,人家可以不求他,他不能不求人家。就说眼下吧,孙二和不知用什么办法竟然在定额包工中赚了十七天。这是锻造工段的新章程,因为没有钱,工人提前完成了任务不给奖金,富余出来的时间归自己支配。这就是说孙二和可以在家里休息十七天,仍然算出勤,工资照拿。但是这张十七天的歇班证,必须有生产组长和工段领导人的签字才能生效,他要叫华胜贵在他的歇班证上签字,又不跟人家说话,能行吗?孙二和有办法,他不慌不忙从口袋里掏出歇班证往华胜贵的眼前一推,一言不发,拿眼睛瞅着他的顶头上司,这才叫气人哪!不用废话,华胜贵签这样的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见歇班证就明白是怎么回事,拿起蘸水钢笔蘸了一下墨水就要在“工段负责人”下面写上自己的名字,糖嗓却叫了起来:“好小子,你怎么赚了十七天?你们这是什么定额,老太太的松裤裆!”
他这一喊使华胜贵的笔停在了半空。
工人们围上来抢看这张歇班证。孙二和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你们生气?眼红?有能耐也去赚呀!定额是松裤裆也好,紧裤裆也好,不是我自己做的,是头头定的,你们有话去跟头头说。”
这小子真坏,把大伙儿心里那股毒火往华胜贵头上引。
“对,华头儿,你这定额不合理!”有几个工人果然又冲着华胜贵叫起来。
华胜贵生气地把笔往桌上一丢,这个字不签了!孙二和自己投机取巧得了便宜不用说,还煽风点火,成心惹事儿。他这一摔笔杆,要是别的工人来找他签字就害怕了,不怕他这个人,就怕他不签字,人不值钱,官衔值钱。孙二和可不怕这一套,只要华胜贵不签字,嘴边有八句现成的话质问他。制度是他定的,定额是他审核的,说出的话拉出的屎,还想再缩进去?他站在旁边看这出戏,越闹越对他的心思。
精豆子女工拉拉孙二和的毛衣,笑眉笑眼地冲着他小声说:“二和,春节快到了,你给我办点儿年货,行吗?”
孙二和不用正眼扫了一下精豆子:“你要什么?”
“黄花鱼!”
孙二和没有吭声,别看他找不到媳妇,见了女性架子可挺大,他的理论也像他的外表一样奇怪,认为现在时髦的姑娘都是贱骨头,你越跟在她的屁股后面甜嘴蜜舌地追呀、哄呀,她们就越是瞧不起你。你要不答理她们,或者挖苦她们,骂她们,她们反而会把你当成真正的男子汉,钦佩你,缠住你不放。因此,他挑媳妇的标准还挺高,全工段十几个姑娘,他只相中了电工艾质洁。可人家又看不上他,他对自己的评价同别人对他的评价差距太大了。
精豆子果然朝他耍起贱来,摇着他的胳膊嗲声嗲气地说:“二和,你怎么不说话,你答应了?”
糖嗓也凑过来:“二和,你歇上这十七天又大发了,一天就算赚一百五吧,十七天下来就是两千多块!捞不上奖金就捞时间,时间也能变成钱,你真是算计到家了……”
孙二和脸色突地变了:“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别害怕,咱哥儿们不会到保卫科给你告密。你也别跟我们装傻,闻闻你这身上还有一股海鱼的腥气味儿哪。”
“妈的,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孙二和甩开糖嗓和精豆子,直奔华胜贵,想逼工段的一把手签字,只见华胜贵突然站起身,支棱起两只招风耳,焦急地问:“锤为什么不响了?为什么停了?”他推开众人跑出了办公室。
工人们轰的一声笑了:“他这对猪耳朵还真管事。”
“就冲这对猪八戒耳朵也不是当官的料,活受罪!”
“……”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