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火
城市在倾斜。如同混浊而沉重的夕阳把苍白无力的天空压扁了一样。
人流从四面八方挤来,似暴发的山洪,向倾斜的低处倾泻!
摩托车变成疯狂的飘带,风驰电掣产生的浮力让它的主人和主人的女人享受到一种飞升的强烈如玩儿命的快感。真望它能飞飘起来,从灰压压密匝匝慢腾腾游动的脑袋上掠过去,从像蛆一样蠕动的汽车顶子上轧过去,在马路的半空中行走,那该多么惬意!要变红灯,快减速……不,冲过去!晚了,这一犹豫就坏了事。刹车也踩了,还是冲出了白线,险些撞上警察。好狗还不挡道哩,他为什么要站在马路中央?他还嫌马路不够拥挤吗?像航道中心突然冒出一块礁石,像嗓子眼儿卡了根鱼刺。哪儿有警察,哪儿准有交通阻塞。
“过来,怎么回事?本子哪?”警察的瘦额头皱成了一团棉纱,满脑门子的官司。
他假装疯魔地摸摸口袋,掏出了钱夹:“哟,忘带了。”
“那就把车留下!”警察扫了他的女朋友一眼,撩人的鲜亮的衣饰。
“谢谢!”他一派绅士风度,拉着妻子昂首挺胸地钻进人流。就凭她打扮得这么倾国倾城,什么东西都敢往脸上涂,警察还能不找麻烦?警察要取乐儿,就喜欢在马路上刁难身上有戏的、让男人看不够又敢看敢说敢指指戳戳的女人。他今天还算认便宜。唯一不够味儿的是不该刹车,撞上那小子,把车一扔扬长而去。老子不要了,正想换辆新的玩儿。
城市跟着坠落的太阳一块儿膨胀。
这里是让城市失重的根源。北边多半个城市突然安静下来,如同实行宵禁或灯火管制。全城的噪音却集中在这个靠近南头的露天体育场里,像得了偏头疼。
这里人挤人。呼号,脏话,汗臭,烟气,唾沫,邪气,汽水,冰糕,混合成一种莫名其妙的气味儿。是人的气味儿,弥漫着生命的气氛。大家都变得缺乏耐性了,都想从前面的人头上踏过去。人人都表现出一股歇斯底里的勇毅,带着一肚子邪火。
他则有着可怕的理智和冷静,突然命令自己的妻子:“你这个旗袍不能再把缝开大一点儿?应该把大腿露到你父母允许的最大高度!”
“我光着行吗?”
“也可以。”他们打情骂俏的时候喜欢用幽默或粗话把激情挑起来。丈夫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沓十元一张的人民币,塞给妻子,“这至少有两千,你自个儿找个喜欢的地方去玩儿吧。实在太腻味就拉个男人睡一觉。反正今天晚上别缠着我。”
愤怒把她浑身上下都包围了,这是陷入绝境的愤怒。在这里还不能爆发,发脾气对他不管用,只证明自己素质卑贱。她在盛怒中仍透出安静,安静中藏着绝望,摆出一副很有吸引力的满不在乎的劲头:“王八头!我去勾引别的男人你不吃醋?”
她扇动纸币把手掌抽得啪啪山响。丈夫却不再看她,那股冷冰冰的邪气侵入的气质把她强做出来的媚态立刻冻住了。她决心要找个更强大的男人,气气这个狂妄无情的小子。不然他还以为自己离了他就活不成。
“要球票吗?”一张粗俗冷峻的脸像蛇一样一声不响地凑到他们跟前。
“多少钱一张?”
“三十。”
“什么?一张球票要三十块……”她的话未说完,丈夫已经把钱点过去,接过票向体育场的门口冲去。
卖黑票的翻着黑污污的鼻孔,却露出很诱人的笑容:“姐姐,我这里还有一张,你要不要?”
“不要!”
“姐姐,别跟足球争男人,再有能耐的美人也争不过球。”
他不会踢球,以前也没见他对哪个体育运动有特殊的兴趣。至今电视里转播足球赛他也很少能从头至尾地看完。坐在球场的看台上又有什么美呢?花一晚上的时间,也许还要耽误几笔好买卖,值得?足球比金钱和女人更有诱惑力?莫非球场里真有她所不知道的奥秘……
“嗷——嗷——咳!”
场内的喊叫声一阵接一阵,似龙卷风催动海啸,从她头顶上压过去。今天晚上南半城就只有这一种声音了。球赛已经开始老半天了,不再有人入场。可聚集在体育场外面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们看不见足球怎样飞,怎样滚动,不知道谁输谁赢。似乎也无需知道比赛的具体进展情况,只满足于倾听从几万人的嘴里发出的惊天动地的起伏不定的狂吼乱叫!蹲在边道上,靠在电线杆上,坐着自己的自行车大梁,原本就是打算来听球的有准备地带来了板凳、躺椅、行军床。她愈发感到疑惑:这球场里的叫喊声到底有什么名堂?
她请教身边的一个老头儿:“大爷,您喜欢球?”
老头儿晃晃脑袋。
“您爱看球赛?”
老头儿继续晃动白花花的脑袋。
“您就爱蹲在外边听球?又省钱又挤不着!”
老头儿看看她:“对象在里边了?”
她点点头。
“别担心,这是好地方,男人来一回,保准半个月之内会跟你好好过日子,不发邪性,脾气顺顺溜溜。”
“这是什么地方?不是体育场吗?”
“你看,里边亮着白灯,这叫白灯区。国外有红灯区,不如我们这白灯区干净。这年头,喝凉水都塞牙,谁肚子里没有火气?到这儿来喊两嗓子心里就舒服了!你站在外边听听都觉得有劲儿、有味儿,是不是?”
她心里真的涌起一股莫名的冲动。
卖黑票的家伙又转悠过来了。她喊住他:“还有票吗?”
“只剩下最后一张了。”
“贱一点卖给我。”
“三十块,少一分也不行!”
“球赛都过去一半儿了……”
“高潮还没来哪,越到后边越值钱。我不找你多要就算够意思!”
他铁了心是要赚她这三十块钱。坚实有劲的白板牙对着她的喉管,眼睛却不怀好意地盯着她的胸部:“姐姐,你要不想出钱也好商量……”
她甩给他三十元钱,堵住那张臭嘴。换回一张粉红色的纸片。好不容易穿透一层层人墙,挤到体育场的门口,守门的打量了她半天,又把球票反复看了几遍才放她进去。是嫌她来得太晚了,还是对她这个女球迷格外感到新鲜?
体育场内热力逼人。每个角上都矗立着一根高大的灯杆,杆头挂着一堆白光炙人的太阳灯,像挑着一嘟噜葡萄。球场上狼烟四起,红绿翻滚。至于红队是谁,绿队是谁,她就不知道了。只见运动员在光线中游动,像一片片会移动的色块。看台则属于不同的光域,灰暗、沉重。她艰难地找到了自己的位子,后边的男人抽抽鼻子,好像是吸她身上的香气。不是偷吸,还敢出声:“嘿,真好闻,这两块钱没白花!”
她可不是吃亏的人,这回却忍住了没有还嘴。后面已经有人喊叫着让她快点坐下!这里是男人的世界,只当是误入了男厕所,她把嘴唇绷得紧紧的,如同自己那漂亮的鞋后跟儿。
球场上一团糨糊,黏糊糊的激昂,令她眼花缭乱却看不明白。自己与看台上的气氛也格格不入,真是花钱买罪受!
周围的热气厚得像一堵墙,包围着她,带着一股酸臭味道。有人从嘴里吐出酒气,大概男人们看球赛不喝烈酒是不行的,如同晚上要伺候自己的老婆一样。有人喷吐着发黏的烟火味道。有人打嗝,有人放屁,有人搭腔:“呵,庙不大还有卖笛子的。”
“大热的天,你光顾自己痛快了,就不想想别人受得了吗?”
敢放响屁者,自然不在乎别人的闲话:“好好闭住你们的嘴!我花钱看球还受管制?”
死皮赖脸的、张狂可笑的、单纯可爱的、邪恶卑俗的统统都流露出一种恶意的快感。所有的人彼此都十分相似,机械地兴奋,机械地喊叫。一坐到看台上就是见面熟,不认识没关系,也不必打问名姓,一起大吵大骂大说大笑,散场就完了,谁也不认识谁。大家奇怪地沟通了,激烈的吵骂也不会产生仇恨,反而产生了快感。她趁机问身边的人:“今天是谁跟谁踢?”
“嘿,你干什么来的?哭了半天还不知是谁死啦!”
“你当我真不知道!”她突然提高了嗓门,把自己吓了一跳,她已经被周围人的情绪所感染,也像魔鬼附体,头脑晕晕乎乎。管它谁输谁赢,只管跟着瞎起哄就行了。这里的气味像酒精,能让人醉,让人疯。她似乎也闻到了自己的气味……
“嗷!”一声惊呼,山崩地裂,看台一阵抖动。跺脚的,骂街的,有许多人站起来呼喊:
“快点呀,腿肚子转筋了还是怎么的?整个是他妈的一群大肉蛆!”
“这帮混蛋,永远立于不胜之地,无往而不败。”叫喊声给整个球场泼下一阵酸雨。
“咋呼吗?你小子就会在女的跟前耍贱,把耗子说成大象。你看客队那份儿德行,还能进球?”
她恶狠狠地转过头去,一个丑陋犷悍的头颅正对着她,眼睛里蒙着一层凶暴的阴翳,嘴里咬着半截烟卷,猛吸狠吐,给自己找气,给自己顺气。她可一点都不在乎他,她见过各种世面,对男人的进攻她应付得了。她体验着内心的激动,喉头发紧,手指发麻,脊背痒酥酥的。到这儿来的人哪有没有火气的,她冲口回敬那个混蛋:
“你看不出场上的形势?眼睛丢在你老婆的裤裆里了!”
“嗷嗷!哑巴吃山芋——闷口啦!”
她喊出了第一声粗话,就变成一个地道的足球观众了。浑身热乎乎的十分惬意,毫无顾忌地发泄,真是兴味无穷,她感到自由舒适。尽管座位很挤,坐下后就无法再活动,手脚一动就会碰上前后左右发热发黏的男人的身体。她的自由不是表面的,是内心的。脸上恢复了精神的生气,眸光狂野而又惶惑,像夜鸟的眼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半死不活的草地。
球与人进飞,光与影绞缠。力的流动,力的燃烧。局势大起大落,胜败出人意料。体育场里凝聚着血红的紧张气氛。足球是个鬼魂,追逐着每个人,不把这些人逼疯不会结束。
“你看教练那个德行,活像我们家的那个老头子。手里存着一万五,给我办喜事只肯拿出六千,像打发要饭的!”
“你告诉他,存着钱不花,过两年就成废纸了。”
“我他妈的今天也不顺气,替国家办事倒挨了一顿狗屁呲。银行借贷员是个刚上班的丫头片子,就盛气凌人得像找了个外国人做干老。管调节税那小子更厉害,不送东西就不给你办事。”
“现在走对了门是爷爷,走错了门就是孙子!”
“今天晚上咱们都是爷爷,球场上那帮小子才是孙子。哎,孙伙计们,踢好点儿,让爷爷乐和乐和!”
有人心不在球上,只要这气氛,自享其趣,自得其乐,陶醉其中。不强求别人搭腔,以自言自语、自喊自笑为最大满足。骂老婆,骂孩子,骂当官的,骂老百姓,骂政治,骂市场,骂天骂地骂自己。体育场变成一个巨大的拔火罐,圆形看台是它的筒壁,被人们心里的火烧红了。人人都有一种燃烧欲,要把自己和这看台一块儿烧光!
她体内郁结的晦气也开始向外扩散,布满全身,如雨伞大开。眼下除去糟践钱,就数精神失常最时髦了——时髦的疯狂。只有在这个看台上,才有可能给自己单调的生命增加色彩。球场乾坤大,有万千心态。看台是社会的制高点,喝着汽水,抽着烟,看着红尘,一场多么丰富激烈的人生!平时的泥人眼下变成了活人,脸生动起来,富于表现力,身上有了棱角,烧着一股生命之火。她也不应该就这么在生活里失掉自己。除去不能出国,她拥有现代人所羡慕的一切,有个能挣大钱的丈夫,有自由——最高级的宾馆、饭店、剧院、舞厅,她可以任意去住、去吃、去玩、去乐。她还有时间,一天什么事都可以不干,像电影、小说里所描写的旧社会的阔太太一样。然而阔太太的生活没有让她快乐,没多少日子就对自己感到腻味了。她们这些经济造反派的夫人可不像旧社会的阔太太那样受人尊敬,受人羡慕,有牢靠高等的社会地位,有高尚的社交圈子和精神生活。她愿意坐在丈夫的摩托车后面兜风,如果在一瞬间双双摔死,她一点都不遗憾。她恨丈夫,恨他那对金钱永无止境的渴望,恨他对自己的妻子没有任何要求,恨围在他身边的和那些任他招之即来的妙龄女郎……
有毒药流进了她的血液,嘴里干得难受,仿佛含着一个炸热的辣椒,烧灼着刺激着她的舌头。体育场是一座有着强大生命力的活火山,随时都可能会爆发。看台上笼罩着黑色的浓烟,冒着火药般焦煳的气味。场地上力的旋舞变成力的恐怖,凶险惊骇,本市足球队的大门频频告急。对方的球员却满场雄风获得满台盛赞。她不再是自己,变成一个无意识无面貌的愤怒的感受体。胆量不再犹豫,大声地跟着男人们一样呼叫,她的声音更尖更细更刺耳。这喊叫能唤回人性的尊严,证明她有独立的人格和魅力。
“咳!”
“吁!”
“混蛋!”
到底叫人家攻进去了。绝望的怒火在球场上空升腾,驱动着数万个肉体在扭动,狂叫扭歪了所有人的脸。从看客身上散发出来的怒气像海涛把体育场淹没了。
她也跟着大家一块儿大声咒骂,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是骂谁。在喊叫中痛快,在痛快中痛苦。她以前还真不知道自己的内心深处藏着这么多深刻的反抗,包括丈夫和自己。体内烧起一股浓烈的大火,这强烈的愤怒却给她带来一种潮涌般的快感。今天谁也没有赢,真正赢的只能是她。她的意识突然膨胀,自己变得无边无际,一霎时超然于时间和空间之外。别的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不再是那个常常感到无聊的无聊人。她成了一种主宰。主宰自己,自己的存在,这存在有强大的力量。清醒的发疯才是最完美的幸福。
火山喷发完了,岩浆、灰烬向四面八方流去。火光渐渐熄灭,岩浆也冷却了。城市归于平静,显得疲劳而又满足。足球场是当代社会最好的精神病院。
附记:当年中国女子排球队争夺世界冠军的那个时刻,举国关注,各医院做好一级抢救的准备,以应付众多的突然发作的心脏病人。胜利后民心沸腾,吐气扬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大家言必称排球。当时我记下一个题目:《一炉冶炼人们灵魂的净火》。如今做出这题目却是这个样子。
1985年6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