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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电影界的盛典——百花奖、金鸡奖颁奖大会会场。美女如云,美男如蚁。
观众席上各种各样的目光都盯着主席台。急切的,惊奇的,思羡的,嘲讽的。
一张张兴奋的带着傻气和俗气的男人的脸。
一张张敢于涂抹的薄如白纸缺少内涵一眼即可看穿的女人的脸。无奇不有的发型,争奇斗艳的服饰。金银首饰在灯光下闪烁。人们借金子改变自己的素质。
空气中混合着化妆品的香气,黏腻的汗臭。
一蓬钢丝头,脸型酷似男人,眼睛里充满幽怨。顺着她的目光可找到一个奇怪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和满脸粗糙的黄色皱纹不协调,一身干净的新潮西装和粗鄙的气质不协调,很容易让人想到“人模狗样”、“暴发户”一类的字眼。头发挓挲,窄脸精瘦。
他就是中国的尤伯罗斯,电影“双奖”颁奖大会的幕后总指挥、国际艺术开发公司总经理、书法家协会名誉会员、钓鱼协会名誉理事……还有什么头衔儿?
他指挥大会工作人员像个君主。跟那些妖冶的女演员说话像“永恒的情人”。女演员们也都巴结他,对他露出甜甜的职业性的微笑。对中等来宾,他像个腰缠万贯挥金如土的大亨,做出能指挥一切调度一切的气概。
“钢丝头”离开座位,走下看台,在主席台旁边拦住了他:
“方……总,今天能不能让我上台唱两首歌?”
“不行。今天是什么日子?全国的文艺精英大荟萃!你的嗓子,你现在的精神状态,能登这儿的台?”他看着她,如同在瞧着一个女乞丐。
“方厚良,当初你答应过,要为我举办一次大型演唱会!”
“当初?”他一怔,似乎为她的脸皮比自己的还要厚而感到惊奇,“方碧,既有现在何必还提当初。”
他想走开。许多人在看他们。许多人有事要找他。她拉住他,哀求:“就这一次,唱一首也行。”
他不信任地笑了,露出不整齐的发黄的牙齿。那神情分明是说,只要放你上了台就由不得我了。说:
“我很忙。”
“你真是日理万机啊!”
“日理万机的总理也没有我忙。”
体育馆的铃声响了。
方厚良甩下方碧跑向出场口。
参加颁奖大会的头面人物开始登场。方厚良像个忠实的仆人搀扶着香港巨富董洁夫率先登上主席台。大厅里一阵骚动,看台上的目光对准这位屡屡对大陆文体活动慷慨解囊的大老板。他的出现不管在气氛上还是在人们心理上都是一种荣耀。有他坐在主席台上,颁奖大会就算成功了。方厚良就算成功了。
后面是某些名人和国内的企业家。
董洁夫下榻的豪华套间。
秘书把方厚良带进来了。
一向莫测高深的董洁夫也不免微露愠色。来见他的人还没有敢穿着这么随便、这么寒酸的。
方厚良上身是皱巴巴的短袖衫,下身是廉价的脏啦巴叽的牛仔裤。人跟衣服不配套,整个一股土包子赶洋潮的劲头。这身打扮进号称五星级的豪华宾馆,比赤身裸体还要尴尬。要命的是他的自我感觉还不错,身子前倾,脑袋前探,迈着大步,大模大样地先问候:
“董老板,您好!”
董洁夫端坐不动,用手指指对面的沙发。
方厚良只好省去握手礼,又退回去坐在自己应该坐的位子上。
方厚良拉开架势准备长篇大论地介绍中国一年一度的隆重的电影百花奖和金鸡奖颁奖大会的重要地位和伟大意义:
“董先生,我不说您也懂。电影双奖……”
董洁夫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话:
“你们的信我看了。参加颁奖大会当然要拿赞助了!”
“您去了就是最大的赞助。一千万、一个亿,也没有这份感情重!”
董洁夫第一次露出一丝笑意:
“你很会说话嘛。可你要知道,我是体育界人士,不是文艺界人士。”
“文体从来不分家。您以为我是什么人士?我写过小说,当过编辑,拉过小提琴,弹过钢琴,也练过几年武术。现在就给您打一套拳,要不您会认为我吹牛。”
董洁夫不动声色。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要不眼前这个人就是二百五或者疯子。
方厚良果然起身摆势,耍巴开来。
董洁夫看不出这是哪路拳脚。有些动作不够地道。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方厚良不是骗他,确是认真练过拳脚。
方厚良收住姿势,气喘吁吁,鼻头沁汗。
董洁夫:“方生,你是个人物。好吧,我参加你们的颁奖大会。”
秘书走到他身边提醒:
“北京不是请您去参加一个重要的活动吗?”
“辞掉。接受方生的邀请。”
方厚良突然起身一躬到底:
“谢谢董先生!”
董洁夫等财界、政界、文化界的名人给获奖的电影明星颁奖。明星们高举奖杯表示欢乐。
乐声震耳,举场喧哗。观众在争睹和议论电影明星的相貌、风度和服饰。
文艺演出开始。
如群蛇扭动的流行歌曲大联唱。观众疯狂的掌声和呼叫。
主席台最后一排的角落里坐着年近半百的特区文化开发委员会的主任王国楚。他喊住了跑上跑下的方厚良。
“刚才你去接董老板的时候他有没有提起给钱的事?”
“没有。”
王国楚神不守舍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脸与体育馆里沸腾的气氛是强烈的反差。
电影明星即兴表演的小品。
观众发出廉价的阵阵笑声。
方厚良神采飞扬的脸:
“王主任,今天这大会我组织得怎么样?”
“不错。大会是够热闹……你这样大手大脚,我只担心入不敷出。”
任何热烈的场面也不能把王国楚从对钱的忧虑和诱惑的圈套里拉出来。
“王主任,您尽管放心。我保证可以搞到三百万的赞助和广告费,花去一百万,还赚二百万。前后只用了四十天,您还不满意?”
“三百万在哪里?目前我们收到的还不足九十万。大会一散大家都走了,你往哪儿要去?”
“跑不了,我分分钟都能拉到赞助。我们从抢到筹办这个颁奖大会的那一天起,就分分钟肥。这您还不明白?”
王国楚眼里闪出一丝亮光。但转瞬间即逝。这老夫子模样的人似乎是穷怕了,穷疯了,钱不攥在自己的手心里就感到不牢靠。方厚良的大包大揽也不能使他完全放心。方厚良什么时候对什么事情不都是这么大包大揽?
小提琴声如江河澎湃。独奏者也竭力想把乐曲的意境淋漓尽致地表达出来。大厅里的气氛还是冷落下去了。如今的许多人喜欢轻浮和粗俗。
方厚良仍坐在出场口旁边的离独奏者最近的一把椅子上。脸是苦恼的,眼睛是明白的,盯着演奏者清丽的侧影。
方厚良陪着几个被众多崇拜者娇宠坏了的一批文人骚客走进音乐厅,轻松自在中透出一种肤浅的傲慢和玩世不恭。
琴声钻心,琴声撩人,像一只仙女的手在抚慰他,在清洗他的灵魂。她本人比琴声更美,美得轻灵、飘摇。这乐声这姑娘,只有天上才有。胆气往喉头冲撞,他脱口而出:
“我要娶她做老婆!”
前排的人回头瞪他。这卑俗的疯子玷污了这剧场这音乐这拉小提琴的姑娘。
坐在他身边的作家、编辑们都不吭声,不看他。好像不认识他,不屑于看他一眼,尽管他们的票都是他出钱买的。
他希望自己的话能出效果,要么得到响应和赞赏,要么得到嫉妒和嘲笑。这些平时令他忌羡的被生活厚待的文人们无声的蔑视令人愤愤然!他侧过脸去,对着他们又加重了语气:
“你们信不信?我一定要娶她做老婆!”
“神经病,你嚷嚷什么?”《星》杂志的编辑推了他一把。
“好,你们等着瞧吧。”他举起节目单在雾一般的灯光下辨认着小提琴独奏者的姓名——“辛愫”。他自信今生今世不会再忘记这两个字了,便气哼哼地离开座位,走向剧场的边门。
观众的眼睛聚成一束强光在追踪着他。直到他那肮脏的背影消失在边门口。
跟他一起来的那几个雅士松了一口气。公共场合跟他在一起实在丢人。但,他是他们的笑料儿和冤大头(老是在为大家花钱上逞能的傻瓜)。
“他一准儿是去打听那姑娘住在什么地方。”
“他的神经的确有毛病……”
“没有人会怀疑这一点,包括今天在场的所有观众。”
他们议论方厚良比欣赏小提琴演奏更开心。
“这小子一阵火攻心非要当作家不可。等了五年,废稿存了一麻袋,没有一篇能够发表,‘方厚良’三个字也始终没有印成铅字。”
“你这样说不亏心吗?人家跟你们沟通了五年的关系,每月至少请你们吃喝一次。你们就不觉得欠他的情?”
“这更说明他是个妄想狂,而不可能成为真正的作家。”
第二天,方厚良举着一束从百货店买的塑料花敲开了辛愫家的门。天赐良机,家里就她一个人,也许他早就打探好了。
“辛愫小姐……”这称呼在北方还不大流行,把阅世不深的小姑娘叫得满面通红,不知该答应一声还是该把他赶走。
“你是谁?”
“我是您的崇拜者方厚良。您的琴拉得太好了,我想认识您。”
他把花束送上。辛愫晕晕乎乎,手足无措,只好让他进屋。她从小就被泛滥成灾的溢美之词浸泡着,娇惯她的多是熟识的亲戚、朋友、老师、同学、同事以及热情而又含蓄的观众。像方厚良这样一个陌生的大胆的男人赤裸裸的恭维还是头一次碰到。乍一看他是那么不讨人喜欢,相貌中下等,皮肤粗糙,头发干枯。但他有一副夸张的绅士风度,像演戏。表情却是认真的。他的敢演敢做让人感动而又新鲜。
他几乎不容她开口,老是自己滔滔不绝:
“我生在天堂杭州,爸爸是师参谋长。三岁一进幼儿园就知道人间有阶级,每到星期六晚上不来小车接我就不回家。一九六八年爸爸作废,我只好进工厂当了车工,白天睡觉,晚上喝酒写小说。当作家要有钱,有钱就有朋友,我开过饭店,干过搬运工,每月挣三百多元,工作很累很辛苦。母亲也是高干,死了还不到一个月,我送她的灵车回老家,爸爸就在城里又娶了个小妈,为此我们父子大闹一场。我不反对他续弦,但不能太急迫。太急迫形象就坏了。他骂我是最没有出息的最差劲的最没有用的一个儿子。有能耐就活,没能耐就死!我大哥最早是给爸爸当警卫员出身,现在也熬成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我不承认自己没能耐,而是没有运气。机遇不到,干也白搭……”
男人的初恋,对着崇拜的姑娘,倾泻着胸中的块垒。他讲得眼圈发红,姑娘听得吧嗒吧嗒落眼泪。多半是被他的坦诚所感动。
他感情一转又谈起自己如何酷爱音乐:
“音乐是上帝的事,能拯救我的灵魂,暂时解脱我的痛苦、劳累和种种不幸的不公正的遭遇。”
他拿起辛愫的琴拉了几节《梁祝》。
又打开钢琴盖弹了几下似乎是《天鹅湖》中小天鹅起舞的那段乐曲。
辛愫被他镇住了。他的头脑不像他的外表那么粗俗,很有灵气。不能说他会拉会弹,也不能说他不会拉不会弹。他可能什么都会。他的苦命,他的多才多艺,还有他的真诚和固执都博得了姑娘的好感。
“我可以经常来看你吗?”
姑娘点点头:“我父母不在家的日子才行。”
“我可以陪你去演出吗?散场后送你回家。”
姑娘又点点头。他第二天就可以向朋友宣扬这件事。
四散的人流把体育馆抽空了。
好奇的好热闹的观众又聚集在一号出口的门外,想近距离地更真切地看看董洁夫到底是什么样子。中国大陆有不少关于这位富翁的传说。
也有不少狂热的崇拜者等在门外请电影明星们签名。
一群人簇拥着董洁夫。方厚良抢先一步为他打开门,非常麻利地伸出左胳膊挡在车门的上方,以防车门碰了董洁夫的头。
等董洁夫在自己的车里坐好,他才说:
“董先生,再次感谢您,明天请您吃早茶。”
然后为董洁夫关上车门。
他对所有自己请来的或不请自来的贵宾、明星、名人都这样毕恭毕敬,殷勤周到。今天到场的除去自己掏钱买票的人,哪个没一点名气呢?
王国楚领来一群气质不俗、自视甚高的男女。
“方总,这都是知名作家。兴犹未尽,能不能找个地方请他们跳跳舞,吃顿饭?”
“我听您的吩咐。”
方厚良反应极快地表现出对文学的尊重和热情,依次和作家们握手,对他们光临颁奖大会表示感谢。
作家们自报姓名。有的真吓他一跳。果然是名头响亮。倒退几年吓死他也不敢想象,一次会见到这么多名作家,而且不是他们接见他,是他接见他们。他们不是穷鬼,到了这个地方跟穷鬼也差不多。不敢掏自己那可怜的钱包,或许不情愿花白花的钱,要来敲他的竹杠,用他的钱痛快地玩乐。于是就成群结队地来跟他握手,恭维他:“方总,祝贺你!”
“我们作家协会要是有你这么个人物就活了。”
这些人狂傲而卑微。卑微的狂傲。
方厚良慷慨得像董洁夫一样富有:
“王主任,你带着诸位作家先去龙华大酒店,就提我的名字开个高级单间。我处理完这儿的杂事随后就到。”
“你先给龙华大酒店打个电话,把座位订好。”
王国楚在后面叮嘱。不知是对方厚良的话不放心,还是对自己的办事能力没有把握。
方厚良答应着。眼睛却盯着每一个从一号门走出的人,滴水不漏地向每一个应该打招呼的人点头示意。逆着人流又走回体育馆。
诱人食欲的各色冷盘已摆好。酒杯已斟满。碗碟齐备。服务员们站在旁边无事可干。
作家们还赖在沙发上东一句西一句地搭讪着。好像在等一个重要的人物来了才能开席。
王国楚在打电话,到处都找不到方厚良。
作家们很同情王国楚那焦急的样子:
“这才叫少了狗肉不成席哪。”
“不,是没有财神爷不敢开席。老王大概是口袋里没带钱,吃完了怎么离开这间屋?”
“你以为不吃了,我们就能离得开吗?”
“方厚良算不算文化掮客?还是叫文艺经纪人?”
“不管叫什么,现在有些地方就是他们这种人的天下。”
方厚良终于来了,一进门就咋咋呼呼:
“小姐,快斟茶倒水。”
餐厅的小姐没有对他表示特殊的热情。
“你对我一点不热情。”他又对作家们解释,“这都是我的部下,双奖大会的专用饭店。”
他一来就把风头集中在自己身上。
“小姐,这几位先生小姐是全国著名作家,全是我的老师,给我上你们最好的菜!”
大家凑上饭桌,可以开吃了。
作家好奇,有人发问:
“方总,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写小说,不过没有发表过。出大力挣钱,大大方方地向编辑们送礼请客。有一天我忽然明白了,我干吗老被别人宰?有道是乱世出英雄,我为什么不竖起一杆大旗宰别人?于是创办了《文学新星》报。我又是编辑又是作家,写了稿子不必再去求爷爷告奶奶。”
他只喝酒不吃菜。
“你拉赞助有什么窍门儿?”
“人有三分同情心,七分看感情。举办十佳运动员评比,我十七天挣了五十四万元。”
“你拉赞助就像掏自己的口袋那样容易?”
“人之常情,掏别人的口袋比掏自己的口袋容易,花别人的钱比花自己的钱大方。”
“人家为什么会那么容易信任你?因为你长得有魅力?”
“值得信赖的不是脸蛋子。他不爱我,我爱他,给钱就行。广告学是心理学,人类的最高艺术。遇到傲慢的企业家,就要成全他那不可一世的心理。经理如果打扮得油光水滑,你就邋遢一点儿。厂长西装革履,你就穿件破衬衣。见面先讲,不用我多说,你都懂。——不管他懂不懂,你得说他懂。他喜欢什么你就说什么,文学、艺术、体育、麻将、桑拿浴……一句话说岔了壶,钱就没了。”
“包括说谎?”
“广告不夸张,不称其为广告。写作也要想象,想象不是真的。只要夸张有用,何必要真的。光想成为自己就什么也得不到,先把自己卖给对方,才能换回成功。”
他有了酒意。仍旧不吃菜,不吃饭,不喝汤。只是一口一口地干喝酒。他说个不停,也实在没有工夫吃东西。酒喝到这个境界,不用别人提问,他自顾自说下去,想打断他也办不到了。
他需要这些名作家做他的忠实听众。他需要不断地吹嘘自己,鼓舞自己,以支持变态的自信。他貌似喝多了,心里还相当清醒,不说一句损害自己的话。
方厚良领着作家们走进夜总会大厅。
他熟门熟路,一副如入无人之境的大亨的派头。
球灯旋转,像野兽的眼睛。多彩的光线昏暗而昏乱。
狂歌疯舞。扩音器开到最大音量,震耳欲聋。在这里疯狂是最合情合理的。不放纵自己的人才是不正常的。
别人都要了自己想喝的软饮料。
唯独方厚良又要了一听啤酒。
他大胆地邀请作家团里一位最漂亮的小姐随着跳荡的音乐进了舞场,脖子笔直,头高昂,头发狠甩。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里的洪常青的造型。
跟他对舞的女作家悄悄问他:
“方总,怎么不把夫人带来?”
“我单身一人。”
“怎么?奉行独身主义?”
“不,三年前我有妻子,是我把她带到特区来的。当时混得不得意的有头脑的有本事无处使的想发财的敢冒险的东北人,纷纷往特区跑。特区有黄金。她的条件只有一个,只要我能把她办到特区,就跟我结婚。我身上只有三千元,带着她到特区来闯天下。她是属于自己硬钻出来的流行歌曲演员,胆子大,敢冒险,找工作比较容易。当时特区正大兴夜总会,最时髦最吃香最容易成名的就是当歌星,只要敢拉得下脸来,敢穿、敢露、敢扭、敢喊就行。嗓子好有好的唱法,嗓子破有破的唱法。广告吹得邪乎点儿,有几个坏小子在台下一起哄,这就算红了。红得快,凉得也快。”舞曲停了,他仍然拉着那姑娘说个不停,男作家们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他俩,在猜测,方厚良这小子会不会借着酒劲儿把这群人中最漂亮的姑娘给包了?还是姑娘对他或他的钱袋发生了兴趣?直到下个舞曲响起,他的话仍然接得上茬儿,“来特区的头一年我摸不着门路,工作不顺利。几次碰得鼻青脸肿,真想再回东北。有一次她听说我要被炒鱿鱼,趁我不在就把东西都搬走了,伤了我的心。还有个小白脸插进来,又骗她的钱,又骗她的感情。前年她得了病,子宫摘除。生理发生变化,越来越像个男人,跟她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我们离婚了。”
“为什么不再找一个?”
“现在找个老婆分分钟,爱情是地位金钱的结合。可我没有那份心思,明年要举办国际艺术节和世界时装大赛。成功了也不再干了,不成功就跳海。”
方厚良没有等到触犯众怒,他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就趁休息的工夫知趣地让出了那姑娘。
作家们纷纷请她下场。
方厚良大模大样地走到台上,跟乐队的人嘀咕了一阵子。
待一曲终了,歌女小姐为他报幕:
“下面请方厚良先生献歌一曲《草原之夜》,大家热烈欢迎!”
他决不扭捏,甚至大方得有点做作。
声音嘶哑。许多地方音调和拍节都唱得不准确。舞迷们无法起步,只好静静地欣赏他的歌喉。
他的动作和表情都十分放得开。他是中心,但更像一个被社会抛弃的人,孤孤单单。
不等他敲门门就开了。辛愫显得很紧张,抽抽鼻子。溜出门口,轻轻掩上门:
“你身上这么大烟味儿?我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妈妈最讨厌烟鬼。你就不能戒这一天?”
方厚良一派新潮文人的放浪气概:
“你是一个地道的不成熟的傻妞。烟味儿和酒气正是男人的味道,这味道能刺激真正的女人。”
“你今天又喝酒了?”
“没有,这不是等着你们家喝嘛!”
他很自信,似乎认为拜见未来的丈人丈母娘不过是一种不能少的形式,不会对他和辛愫的恋爱关系有什么实际的意义。他就盼着办完这道手续结婚哪。
辛愫无奈,只好放他进去。
屋里酒菜已摆好,可见人家对他这个女婿是很满意、很重视的。他更加有恃无恐。
辛氏夫妇从里屋走出来,一见他微微一愣,勉强抑制住对他的失望和厌弃,他和辛愫站在一起,只要不是瞎子,都会感到不舒服、不般配。
几句礼节性的寒暄之后进入实质性的谈判。
辛母摘掉围裙,大概不想留他吃饭了。
辛父先问:
“你在哪儿工作?”
“作家协会。”
“你人事关系在哪儿?”
“还在工厂里。”方厚良只能说实话。
“噢……”
辛父的这一声“噢”大有学问。方厚良才感到有点不妙,浑身不自在。对面是一对老正统,那么看重人事关系,却不看重他这个活人。他点上一支烟,想借烟雾提高自己的质量。这下更糟了,辛氏夫妇的脸板得更僵硬了。
辛母问:“你多大年纪?”
“二十七岁。”
“是吗?看上去像三十七岁。”
方厚良自知身上不会再有一点好地方能让这两个呆板的工程师喜欢了。
“你现在做什么工作?”
“当编辑。”
他骄傲地从书包里掏出一张刚出版的《文学新星》报递过去。辛父随便一翻,仍想往死里打击他:“是小报啊!这跟‘文化大革命’中的野报不是差不多吗?”
真是话不投机啊。谁也不想再说什么了。
辛母用手驱赶着方厚良吐出的烟雾。
辛父清清嗓子,郑重其事地下最后通牒:
“方厚良同志,我的女儿年龄还小,精力要用在音乐上。你是明白人,请你今后不要再纠缠她。”
方厚良讨厌“纠缠”这两个字。但没有办法,的确是他找的辛愫,而不是辛愫追求他。
辛父又命令自己的女儿:
“辛愫,开门送方同志走。今后不许再打扰人家!”
说完话夫妇俩一块儿进里屋去了。
方厚良像僵尸一样怔住了,身上的血液也不再活泛。他还有最后一线希望:
“辛愫,你的态度呢?只要我们两个好,谁也管不了!”
辛愫哭了:“我得听爸爸妈妈的。”
她哭着也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方厚良的脑子一下子被掏空了,他可怜自己,鄙视自己,真想一头在桌角上撞死。此时此刻他突然意识到自己非常爱辛愫,看着她就有股圣洁的感情流遍全身。她却不懂也掂不出男人感情的分量,只知道服从父母的安排。
他气急败坏,掀翻了饭桌,摔门而去。
方厚良和王国楚清晨六点钟就坐在餐厅外面的沙发上恭候董洁夫。
王国楚:“他不会起这么早的。”
“他每天五点钟起床,打拳练功。七点钟吃早茶。我研究他比研究我爹还下工夫!”
方厚良点上烟。他的与众不同之处就是该自卑的时候他自得。他品质粗浊,却粗中有细。
看得出,王国楚并不喜欢方厚良,却又不得不依赖他。有时还驾驭不住他。
“老方,你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个文化开发委员会是清水衙门。不,是空衙门……”
“都不是,是自己创建的经济实体。灵活多变多功能,最符合时代潮流。”
“不管叫什么,这次借双奖大会如果不能搞到钱,就得关门。连《大文化》杂志也得停刊!”
“要不来钱我就得死!王主任,我不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
方厚良的眼睛一直瞄着电梯。
他心里也很清楚,像王国楚这种呆板的老夫子不会喜欢他。但王国楚喜欢钱,没有钱他就不是“王主任”,《大文化》的主编也当不成。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王国楚收留了他。他现在既能保住王国楚,也能倒王国楚的台。两人都把自己借贷给险恶的游戏了。他吃别人,深知自己也是一道菜,早晚也会被别人吃掉。所以经常把死挂在嘴边。
七时已过。电梯一有响动,两人都转过脸去。就是不见董洁夫人影。
方厚良仍滔滔不绝,稳住王国楚,也稳定自己:
“《大文化》这个刊名太好了。如今是文化热,企业文化,体育文化,酒文化,茶文化,穿文化,烟文化,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全是文化。你说,我们什么钱不能赚呢?”
“你什么都行,无所不能。”王国楚有点着急。五点钟就往这儿赶,人也没见到,肚子也饿了。
“在这个地方就得行,不说行就没有饭吃!”
“你倒说实话。”
“我一生的胜利全在于说实话,命运和真诚。”
“天马行空,地心游记的事先别谈。今天跟董洁夫提不提要钱的事?”
“这事包在我身上。”
七点五十分。
方厚良也坐不住了。王国楚跟在后面来到客房部,上司反倒成了下级的随从。
方厚良问服务小姐:
“董先生还没有起床?”
“刚走。”
“到哪儿去了?”
小姐摇摇头。她们不可能知道。
方厚良蒙了。王国楚急了。
“董先生把房子退了?”
“退了。”
方厚良急眉火脸地拿起电话:
“接市府总机……总机吗?接周市长的家。周市长的家吗?我是全国电影双奖指挥部,请市长接电话。……到哪里去了?我有十万火急的大事要汇报。……在什么地方?谢谢。”
他放下电话对自己的上司下命令:
“市长请董先生在醉仙阁吃早茶。您先去醉仙阁等候,我去海关安排一下马上就赶去。”
方厚良和王国楚一副穷酸相,又守候在醉仙阁的前厅。饥肠辘辘,四只眼不放过每一个从餐厅里出来的人。
九点四十分,周市长陪着董洁夫终于露面了。方、王急忙起身相迎。
董洁夫微微一怔:
“你怎么在这儿?”
“为您饯行。”
方厚良抢先一步出门,还是老一套,替董洁夫开车门,用手挡在车门上方。
一个不小的车队直奔海关。
方厚良让自己的司机跑在最前面引路。
车到海关。方厚良先跳下车。仍用老办法侍候董洁夫下了车,海关贵宾室的门已经打开,水果、香槟酒早就摆好,一队年轻姑娘含笑迎候。一个国王过海关也不过就是如此。
方厚良:“董先生,您稍事休息。您的车免检。”
董洁夫笑了:“好,小方,你很有办法,很会办事。下周三到香港来找我。”
方厚良去看望演员。
女演员们都凑过来。他心气浮荡,故意大声吩咐自己的手下:
“小李,要按最高规格给这些小姐们开报酬。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小李点点头。他又催促:
“你立刻就去落实我的指示。”
女演员们也不一定就真的把他当碟菜,却说一些让他爱听的话:
“方总,你昨天晚上到哪儿去了?跳舞的时候到处找不到你。”
“对不起,我实在太忙了。今天下午有一座超豪华饭店和一个老干部的书画展同时剪彩,是华飞集团赞助。需要四位小姐到场即兴表演几个节目。谁愿意去捧场?”
一时无人应声。气氛颇为尴尬。
四位看上去还比较持重的演员替他难受,报名愿意去补台。
方厚良向四位小姐每人一鞠躬:
“我本人感谢你们,我代表华飞集团感谢你们。华飞为你们每人准备了一万元的奖品,一台二十二寸彩色电视机,一条金项链,一台冰箱,还有其他一些小礼品。”
报名的吓傻了。没报名的气傻了。
一座孤零零的奶白色的房子,招牌做得很大——“国香饭店”。里面装修得还算典雅。挂着几十幅中国字画,只能说是中国毛笔字,是中国画,是附庸风雅的劣品。
来庆贺的人品头论足,煞有介事。
方厚良的皇冠车在离饭店五十米的地方停下。他从车里扶出一个老人。
“爸,您仔细看,这是我的饭店,用我妈妈的名字命名。别人不知道,还认为这名字挺不错,又有中国,又有香港。您的画展就在咱自己的饭店里开张,别人不给您办画展,您的儿子给您办!我没有能耐,十年不敢见您,就等这一天。”
其父突然老泪纵横。
方厚良也眼睛发潮。随即脑袋一抖:“好,您这一哭,人生的境界就立起来,现在我成了您素质最好的最棒的最有用的一个儿子。”
父子俩走进饭店。
香港。
方厚良完全换了一个人。一千八百元一身的西装,八百元一双的皮鞋,经过美容,脸上放光。
王国楚也是一身新打扮,显得更板,更僵了。鼻尖冒汗,带着怒气催促方厚良:
“快去吧,到点了!”
方厚良却端着大老板的架子:
“别着急,我早算计好了,从这儿坐出租车到董洁夫的办公楼只要五分钟,上楼一分钟。我们十点钟出发,到他那儿晚六分钟,正好。”
“他约定的时间是十点整。”
“对,我们就是要晚到几分钟。”
“你又自作聪明,见他的人有敢晚到的吗?他一生气,我们见不到他怎么办?”
“今天我保证能见到他,还要把钱拿到手。人生就是戏,以前他演,今天该我演了,谁演明白谁就胜利。”
“你明白吗?”
“我分分钟明白。”
他们果然在十点零六分的时候敲响了董洁夫的办公室的门。秘书开门:
“老板还没有回来,请你们二位稍候。”
他们被让进会客厅。
王国楚焦急而又紧张,以为大事被方厚良这小子弄坏了。
方厚良见秘书出去了,便小声对上司说:
“他在跟我们玩儿游戏哪。他哪儿也没去,就在旁边的屋子里。”
“你怎么知道?”
“他按时等我们,见我们迟到了,他也要摆摆谱儿。这个社会的本质就是假,活着却没有真和假。演得好假的也真,演不好真的也假。”
“他要是不见我们怎么办?”
“秘书给他送信去了,马上就出来。他会叫我们也等他六分钟。”
他话音刚落,董洁夫穿着一身运动衣出现在门口:“方生,你今天打扮得好漂亮。”
“不瞒您说,我是文委一个普通工作人员,混了半辈子就这一身衣服穿得出来。过年过节就连见我爹也舍不得穿。”
董洁夫笑了。是笑他实在,还是笑他一张嘴仍然吐不出象牙?
“小方,你觉得我应该给多少钱?”
就这么痛快。仿佛董洁夫一看他这身打扮就知道他是来要钱的。方厚良不假思索就说:
“这次双奖的最高赞助是七十五万元。可口可乐公司。您给七十八万元,多三万,占个第一!”
“我再给你私人三十万。”
“谢谢。我是国家工作人员,您的心意我领了,钱不能要。”
“您要哪个银行的?”
秘书端上一大摞精致的账本。“英国、瑞士、法国、日本……”
“我要法国银行。它就在这附近,我们取钱方便。”
董洁夫为他开了一张七十八万元的支票。
钱到手急忙告辞。
两人来到大街上,王国楚迫不及待地埋怨方厚良:
“你要的太少了。就是开价一百万他也会给的。”
“他们的钱不是好要的。要放长线。”
他们是社会的骄子,还是像一粒尘埃在这个花花世界上随风飘荡?
繁华的香港大街一会儿就把他们吞没了。
1985年9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