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国庆节快到了,锻工车间的很多人,围着车间主任路永存,要求在节日期间加班。因为加班费是基本工资的百分之二百,三天下来,三级工能闹个七八元,四级工有十来元,五级工以上的就甭提啦!可是,加班干什么活计呢?任务并不紧啊。大伙儿说,车间里的主要设备——五百吨快锻机的基础,已经浇灌好了,可以提前在节日安装。但路永存坚决不同意,理由是,这基础是百年大计,关系重大,必须一丝不苟地坚持质量第一,按规定时间进行保养后才能安装。想加班的人你看我,我看你,心里暗暗叫苦,却又不肯离开。
老路长得又高又瘦,脊背驼得很厉害,一头蓬松的白发,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到底有多大,大概是在五十岁以上六十岁以下。一张粗糙而和善的脸,那上面留下了这半个世纪以来各个重大事件的痕迹。他为人没有一点机灵劲儿,办事专会凿死铆子,别人说他硬是放着河水不洗船。其实,他也不是不了解大伙儿的心气,但原则问题绝不能马虎。
工人们七嘴八舌,有的说提前安装不见得会影响质量,有的说可以找些杂活儿干干,还有的给老路甩了许多难听的话。路永存不着急也不上火。他有个婆婆嘴,又有个蔫主意,咬住理是不会轻易松口的。他正被吵得脱不开身,解围的来了。这是车间事务工康同彦。
康同彦虽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头发还漆黑油亮,脸上细皮嫩肉,闪着孩子般的粉红色的光泽。他身材不高,肚子特大,凸起的肚子把腰椎挤得向后弯成了弓形。别看他样子长得很笨,行动却极其灵便。他从人群的缝隙里钻到前面,用非常严肃的腔调对大伙儿说:“师傅们,别在这儿闲磨牙了,该干吗的赶紧去干吗,我有急事要和路主任商量。”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扫了一眼众人,怕大伙儿不相信,又加了一句:“厂部从这个月起,要扣发咱们全车间的奖金,我得赶紧和主任商量个办法,好跟劳资科打官司。”
一听说加班费没争取到,又要扣奖金,工人们感到事情有点不好办了,都不大高兴地离开了办公室。
康同彦眼睛一眯笑了,这是他的拿手好戏。每逢路永存碰上棘手的问题下不了台,或是被人缠住脱不开身的时候,康同彦就像个保镖一样,准会在主任身边出现,风风火火、真真假假地编上一大套,不是说厂长来了电话急着要找路永存,就是说哪儿出了问题,立等路主任去处理。他装得不露一点痕迹,却暗中给路永存解了围。有时甚至连老路自己也觉察不出康同彦是在暗中为他保驾。老路这个实心肠的人,常常把康同彦逢场作戏胡编出来的话信以为真,害得康同彦有时也只好假戏真唱。
工人们走了后,路永存郑重其事地问:“谁说要扣咱们车间的奖金?”
康同彦神秘地一笑:“小道消息。”
路永存不高兴了:“哼,又是‘小道消息’!既是‘小道消息’,刚才你为嘛当着大伙儿的面说出来?还说得活灵活现,好像真有那么回事,这影响多不好!”
“我的‘小道消息’可靠性都在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我得到信儿必须先给你通个气,不然到时候厂部真的把奖金扣了,你这个主任怎么向全车间职工交代?”康同彦挨了训斥,心里老大不痛快,但他脸上却赔着笑说。他和路永存有着三十多年交情了。解放前,康同彦是“康记铁工厂”的少掌柜,路永存是这个小铁工厂里耍手艺的工人。现在,耍手艺的当了车间主任,掌柜的倒成了跑前跑后的事务工。
一会儿,康同彦又向老路进言说:“主任,大伙儿的要求不可不考虑,我拿耳朵摸了摸,别的车间可都加班。有活儿干没活儿干还不全在车间了?基础不去碰它,你抓个借口找点活儿给大伙儿干,不就可以加班了?省得工人骂大街,落这种埋怨图嘛呢?”
“那有什么办法,没有事干反赔百分之二百的加班费,倒霉的还不是国家?唉,当干部还有不挨骂的!”
“当干部就得挨骂?”康同彦晃晃肉锤似的胖脑袋,心里不服:这个厂子要是你私人的,你挨骂也值得;给国家当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车间主任,一个月总共才挣个七八十块钱,还赚了挨骂,值得吗?工人们加班又不挣你路永存的钱,这是何苦呢?再说工人们加班,你主任也可以跟着一块儿来,多捞个十块八块的买嘛吃不香?真是死心眼儿!他算看透了,路永存为人太真。难怪他当了这么多年干部,老是不升不降,恐怕他这辈子也升不上去了。就是机会碰上他的脑门子,他也会错过去。
路永存忽然想起一件事:“老康,落实政策办公室刚才来电话,叫你去一趟哩。”
康同彦的眼睛猛地扩大了一倍,闪闪发亮,连心房也剧烈地跳动起来,他转身就走。但一想又停住脚步用叮嘱的口吻说:“主任,可别忘了到劳资科去问问奖金的事。”
“我一会儿就去。你顺便叫小青来一趟。”老路说着,心里又在嘀咕另一件事了。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