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审判员和被告的谈话

  “王怀礼,刚才陶怡春讲的情况都是事实吗?”

  “一点不假,都是事实。”

  “你还有什么说的?”

  “没有。”

  “你同意离婚?”

  “我同意。”

  审判员脸上那固有的高深莫测的神情一扫而光,显得不胜惊讶。连书记员也都奇怪地抬起头,盯住王怀礼。再窝囊的人也不能傻到这个地步,哪能这么容易就答应离婚!

  这两年闹离婚的很多,特别是中年和青年夫妻。就连这个区级法院,一天就要判好几起。审判员经得多,见得多,虽然王怀礼和陶怡春都不讲真正造成他们离婚的原因,可是审判员一眼就看明白了,女的看不上男的,想甩掉他,不管她已经有没有外遇,只要离了婚,她不愁找不到比王怀礼风流漂亮的人。但是像王怀礼这样的人,离婚后就很难再续弦。这样的案子可不少,或者是男的喜新厌旧,另有所爱;或者是女的别有新欢,有了外遇;通常的情况是被甩的一方坚决不同意离婚,拖延下去,把对方拖垮、拖老,拖得回心转意能凑凑合合在一块儿过日子。即便闹到非离不可的地步,也以不同意相要挟,好提出各种有利于自己的条件。这个毫无与众不同之处的王怀礼,为什么竟有如此与众不同的举动?上得堂来什么也不讲,一口答应离婚?

  所有的到法院来闹离婚的,几乎没有好离好散的,更不会念叨往日夫妻间的旧恩旧情,而是你骂我,我骂你,揭隐私,道丑行,眼见的,耳听的,捕风捉影,彻底抖落出来,然后才一刀两断。陶怡春不想跟王怀礼过了,但是她不会讲自己的坏处,只数落丈夫。在家里显然是受气包的王怀礼,为什么到了今天这步田地还要守口如瓶?既然已经同意离婚,还有什么可顾忌的,在法庭上他难道还惧怕即将离他而去的老婆?

  审判员是法律的象征,往法庭上一坐只认法律,不认六亲,不偏不倚,不带任何倾向。可是,今天这位身材短小,却明测事机的审判员,同情显然是在王怀礼一方。他在琢磨怎样用含而不露的话语点拨一下这个窝窝囊囊的傻小子。

  审判员端详着王怀礼,王怀礼今天表现得并不十分窝囊。他没有低下头,也没有藏起自己的目光,没有表现出那种戴着绿帽子的晦气和愤怒。他长得不好看,但也不是丑八怪,毫无特色,平平常常,像许许多多普通的人一样。如果他走在大街上,或走进会场里,立刻就会湮没在群众之中,很难再把他找出来。的确是貌不出众,哪一个器官都不值得描写一番。

  “王怀礼,这可是法庭,你说每一句话都要考虑好了,将来不能后悔,如果真的离了婚,你以后出了问题再来找法院,法院就不好管了。”

  “我不会再来麻烦法院的。”

  “虽然女方提出离婚,你也表示同意,但是我们认为你们两个离婚的理由不充足。她告了你些什么呢?做人太老实,没有长工资,对一张没有奖金、没有物质奖励的奖状无比珍爱,这算什么错误呢?相反,我们倒认为这是很难得的优点。如果因为这些就可以离婚,那不乱套了吗?我们的法律还怎么维护人民的利益?王怀礼,对你个人来讲是这样重大的事情,你为什么就没有话好说呢?”

  王怀礼当然有话要说,而且心里装了一肚子话,但他不想在这儿说,只在心里对自己说,等夜里孩子睡着以后,对孩子说。他带着两个孩子在工厂里住了几个月,什么都想过了,就连什么是爱情,什么是感情,夫妻生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些他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也翻来覆去地咂过滋味了。就像吃鱼似的,刮鱼鳞,去鱼皮,剔鱼骨,掏出肠肠肚肚,连苦胆也尝过了。他还是不怨恨怡春,他决定忍受侮辱,忍受委屈,一声不吭地了结这件事。伤害怡春,等于伤害自己,等于伤害两个即将失去娘的孩子。他多么想保住自己心里对前几年那个幸福家庭的回忆。就说那张奖状吧,昨天夜里睡不着觉,他又拿出来看了。他接到了传票,知道今天一早就要上法院,十几年的夫妻就要各奔东西了。那张奖状正是怡春叫他得来的,他要给妻子争气、露脸,他要叫妻子看看自己并不是什么也干不好的废物蛋。那天他站在奖台上受奖,知道了受人尊敬是什么样的滋味,尝到了荣誉的酒浆。当时他觉得自己真是扬眉吐气,他多么希望怡春也坐在台下看他受奖。有她在期望着,他才得到了这种荣誉。正是怡春使他的生活发生了变化,这个从来不靠前也不靠后、不声不响的老实人,正在往前靠,往前站,往前赶。可是就在这时候怡春却要离开他,而且她是用那种令人寒心的腔调笑话那张奖状。他把那张奖状看成是她给的,他把它当成了对她肯于委屈下嫁给他的报答。而她却是这样无情地挖苦它,嘲笑它。她不仅今后要离开他,而且在离开的时候还要亲手把过去两人间最美好的东西全部撕碎!这是在撕他的心。他已想好,今后不再结婚了,就带着两个孩子过日子,关于过去他和怡春之间的夫妻恩爱的记忆,还是他最宝贵的精神支柱。他注定要失去她了,为什么还要把过去的她也丢掉了呢?

  就连陶怡春,对王怀礼今天的态度也深感意外,他怎么会这样痛痛快快地就答应离婚呢?王怀礼有怎样两下子她太清楚了,今天是怎么回事?他变了,什么地方变了呢?头发突然全发白了,身体更瘦了,显得又高又有点驼背,脖子上的喉结又大又突出,他仰头对着审判员,喉结不断地上下蠕动。不,这都不是主要的,他的外表变化并不大。他的神情不一样了,他的眼睛变了,他似乎是个意志坚定而又有主见的人了,在法庭上他的精神像个原告,而不像被告。这个老实人身上的这种奇特的内在变化,使陶怡春感到吃惊,这几个月他住在厂里,莫非有人给他出了什么主意?老实说,几个月前,他把林玉琪堵在自己屋里,不打不闹,一声不响地领着孩子离开家,就叫陶怡春没有想到。她想孩子想得发疯,就是不敢到厂里去找他,一来怕丢人,怕王怀礼车间的人瞧不起她;二来到工厂去找丈夫等于认错服软了。她有什么错?她不认为自己有错。她听到张大婶指桑骂槐:“天下的男人没有再比怀礼更废物的了,不把那个骚货赶走,自己倒乖乖地躲开了!”王怀礼的同事也气愤地给他出过这样的主意:“家是你的,房子是你的,你为什么要出来住车间?回家去,把她赶走!”有人把这些情况告诉过陶怡春,她也曾偷偷地盼着丈夫带着孩子回来,可是他始终没回来,事情已经没有退路了,她只好告到法院。她想孩子,她要得到孩子。她也不能不承认,同王怀礼生活了十多年,却并不真正了解他。不知道他原来还是一个这样有蔫主意的人。也许她从来就没注意过他有什么优点,也从不想去发现这些。

  “王怀礼,你同意离婚,有什么条件没有?”

  “没有。叫她说,她愿意要什么就拿什么。”

  陶怡春受不了啦,她受不了王怀礼这种仗义的、可怜她的口气。她忍不住大声插进来说:“你别来这一套,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你的大方。咱们公事公办。”

  在法庭上大吵大闹,你争我夺是正常的。

  王怀礼这时才真正用可怜的目光望了一下陶怡春,陶怡春却不敢用眼睛接住王怀礼的目光。

  “王怀礼,你真的这样大方?”

  “这不叫大方,我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是为她置办的,她走了,我要那个没有用。”

  “你才三十九岁,难道以后不想再结婚了?”

  “不想了。”

  “为什么?伤心了?”

  “不是,不是……我不大懂爱情,感情也不很多,现在还剩下这一点用在两个孩子身上恐怕还不够,没有心思再想别的了。”

  “这么说,你得要两个孩子?”

  “孩子当然得是我的。”

  陶怡春着急地叫了一声:“孩子得归我!”

  王怀礼头上像挨了一棒,猛地站起来,眼睛直呆呆地望着陶怡春,痛苦和惊吓使他脸上的肌肉产生一阵痉挛。巨大而突出的喉结蠕动了好半天,带着心灵上深深的凄怆说:“你要是再把孩子带走我就全完了,这个世上还有我什么呢?你离了婚不是还要结婚吗,带着孩子也是累赘。孩子也懂事了,跟着后爸爸能过得好吗?你真想在孩子心上再扎上一刀?再说如果你们两口子都去跳舞,孩子扔给谁管?你跟着我是有点委屈,我知道自己不配,难道我还不配当爸爸,还没有权利爱自己的孩子?怡春,你放心,孩子跟着我决不会受屈,我别的能耐没有,洗衣服做饭,照顾人还没问题。孩子跟着我,爹是我,娘还是你,我死也不会给她们找个后娘,你什么时候想她们都可以来看,也可以叫她们去看你。孩子要是跟了你,亲娘后爹,我这个亲爹找谁去!”

  陶怡春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审判员站起来说:“休息一会儿,你们两个再好好商量一下。”

  大厅里只剩下这一对即将离散的夫妻。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