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告和被告的谈话
两个人面对面坐着,突然都感到生疏和不自然。男的不看女的,女的也不看男的,静悄悄的大厅里,气氛尴尬。
最后还是女的轻声打破了这种难忍的局面:“你为什么不骂我?凭嘛要在法庭上装得宽宏大量!”
“我们两个都够倒霉的,让外人去笑话我们吧,骂我们吧,将来让孩子也骂吧,我们自己就别相互对骂了。夫妻一场,好离好散。”
陶怡春心里一颤:“孩子都骂我,是吗?你教她们都恨我?”
王怀礼着急地摆摆手:“我自己都不恨你,怎么会教孩子恨你呢?”
“你不恨我?我不信。”
“我也嫌自己太窝囊,没志气,可就是恨不起来,有什么法儿,仔细想一想,我也没有什么好恨的,这些年我并不委屈,很知足,连车间的书记都羡慕过我。现在两个孩子都快上学了,长得水灵灵的,往后我还有什么可愁的。你比我更倒霉,一直委屈了这么多年……”
陶怡春忽然又哭了起来。她以前并不是这样,今天不知为什么,眼泪特别多,老是想哭,胸中似乎有哭不尽的委屈。
王怀礼的心里也被哭乱了:“你别哭,你别哭,你心里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出来。”
“你不把孩子给我,我就不跟你离婚。”
“不离哪行?这又不是小孩儿闹着玩儿,都嚷嚷开了,又不离了,这算哪一出?现在离,咱们是好离好散。以后我看见孩子,就等于看见了你,光念你的好处。这次要是不离,往后咱们也过不好了。花里胡哨,玩玩闹闹的玩意儿我一样也不会,你表面上跟着我,心里想着别的,你也受罪,我也受罪。等到闹翻了脸再离开,就没有意思了。”
案情竟发生了这样的变化,使最简单不过的案子变得复杂了。原告已有悔意,不想离婚了;被告却劝说原告,坚持要离。
如果大吵大闹,相互对骂,夫妻恩断义绝,陶怡春就可以无所顾忌,也不用犹豫,一跺脚就走了。谁会想到王怀礼不嫉恨,不埋怨,一句关于她的坏话也不说。甚至他完全有理由向审判员提出林玉琪的事儿,陶怡春早就准备了这一手,他也一个字不提。他这样做并不是由于他痴呆糊涂、逆来顺受;相反倒表现出他的宽厚、坚定、有理智。这使他处处占主动,过去是善良而忠诚地爱着妻子,现在要分手了,仍然想维护妻子。身为原告的陶怡春却处处被动,似乎她以前欠着丈夫的情,现在还欠着他的情。她跟他过了十多年没有爱情的生活,把青春都搭上了,本来是自己有理的事,现在却变得没理了,她好像成了一个不正派的女人。她的犹豫,使王怀礼想到别处去了,问:
“那个林玉琪多大岁数?他成过家没有?”
陶怡春警惕了:“这关你什么事?”
“他不会骗你吧?咱们离婚后他能跟你结婚吗?”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我离开你,将来不管出了什么事也不后悔,也不会再去敲你的门!”王怀礼的好心伤害了陶怡春的自尊心,逼得她一下子又坚定起来。
审判员、书记员从里屋出来了,规规矩矩地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不知为什么,陶怡春看着审判员的神色,总觉得他们听到了自己刚才和王怀礼的谈话。
审判员:“你们协商得怎样了?”
陶怡春:“离!”
审判员:“王怀礼,你哪?”
王怀礼:“离!”
审判员把目光转向陶怡春:“孩子哪?”
陶怡春:“都给他,我什么也不要!”
王怀礼低下头,一声不吭。
法庭上静悄悄的。秋天正午的阳光已经爬进了大厅中间的地板上。
审判员:“你们两人的这件离婚案很特殊,可离可不离,感情有裂痕,但并未破裂,双方都还藕断丝连,完全有可能和好如初。如果非要离婚不可,分开以后,你们肯定都要后悔,尤其是你陶怡春。……”
陶怡春:“我不后悔,我不后悔!”
审判员:“再给你们一个星期的时间,回去都好好想一想。”
陶怡春:“没有必要,我们双方都同意,任何条件我都接受,为什么不在今天就判决?”
王怀礼:“了结吧,总拖着也不是长法儿。”
审判员:“……那好吧,既然你们非要这样办不可,那就只好判决了……”
1981年9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