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在想什么
我们两口子真是鬼给配的对儿,过不下去想散伙也没有好散,还得跑到法院里来,互相揭一顿老底儿,你把我骂得一钱不值,你就光彩?
人家都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们是十来年夫妻却没有一日恩。我真后悔,当初为什么要找一个这样的女人?我刚一结婚,车间的小哥们儿就拿我开玩笑:“‘麻秆’,你才叫癞汉子找好妻呐。想不到你还搞了一个这么漂亮的媳妇,小心点!”
我长得又高又瘦,车间的人都叫我“麻秆”,我也知道自己的长相不怎么样,又没有什么特殊的能耐,在搞对象上我的眼光并不高,以前也谈过几个,都是人家女方不同意。邻居的大婶介绍了陶怡春,真是从天上掉下来个大美人,那脸盘儿,那眉眼儿,那小嘴儿,长得太好看了。她漂亮得使我都不敢看她,我站在她跟前就像一个臭要饭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问了我几句什么,我说了些什么,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事后大婶问我怎么样。我说别问我怎么样,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就行。
我知道自己不漂亮,可我不是不愿意漂亮,我恨不得一下子自己也漂亮得能和她般配了。我也爱漂亮的女人,要个大美人当老婆谁不高兴!
结婚以后,车间那群坏小子不论说什么话,我都不在乎。不,他们越挖苦我,我心里越暗暗高兴,他们是生气,是看我的媳妇漂亮眼热。他们千能耐,万能耐,就是没有能耐搞一个像我们怡春这么摆得出去的人物。那些天,不管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我老是禁不住一个人偷偷地傻笑,回到家一看见怡春就更想笑。结婚后就不再不敢看她,而是看不够了。我愿意盯着她,不错眼珠儿地看上几个小时。但是她一看我,我就赶紧把脸扭开。
家里的活儿我全包了,不论是重活儿轻活儿,该男人干的还是该女人干的,我全干。只要我一回到家就决不让怡春动手。我们的经济并不宽裕,两个人加起来才五级工,有好吃的全给她,反正我吃多好也不长肉,有窝头咸菜就行了。说实话,只要怡春高兴,我就是吃窝头咸菜,心里也是又香又甜。有好的也先给怡春穿,我这副长相,穿上好衣服也是白糟蹋,有两身干净的工作服上下班替换着穿就行了。省出钱全都给怡春添置衣服,她要气派有气派,要身条有身条,好衣服穿在她身上的确抬色,钱不白花,花多少也不冤枉。她肯嫁给我王怀礼,我决不能让她的心里有一丝一毫的委屈。我把心掏给她,把肉剜给她,都不要紧,只要她高兴就行。夫妻嘛,俩人一结婚就像一个人,还分什么你的我的。她吃就是我吃,她穿就是我穿。
邻居的婶子大娘背地劝过我:“不能这样宠媳妇,会把媳妇惯坏了,她越打扮越年轻越漂亮,你都快成小老头儿了。”
我没有听信这样的劝告,心里觉得婶子大娘们的这些话很可笑,夫妻在一块儿过日子还能动心眼儿,还能各自在心里留一手?工厂的同事还能以心换心呐,何况是两口子。
我和怡春实实在在过了几年好日子,她为我生了两个小女孩儿,孩子长得太水灵了,都像她的妈妈,不像我,多亏不像我。那些年,怡春老嘱咐我,要争取当先进,还要争取入党。我知道自己有多大本事,我害怕出头,什么事都不靠前也不靠后,可是我不能让怡春失望。我没有巧劲使笨劲,我不会马前三刀,可我有长性,老是一股劲儿。出满勤我可以做到,早来晚走、任劳任怨我可以做到,别人不愿意干的活儿我可以多干,管他是吃亏占便宜的,我不在乎,苦一点累一点我也能挺住。谁的心里没有三寸气?我也不愿意让老婆说自己窝囊。就这样我当上了厂级先进生产者。现在她反倒又嘲笑我的奖状。我成了预备党员,她却跟我提出来离婚。
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我真是个混蛋,自己的老婆什么时候开始变心的我都不知道。
是又开始兴跳舞的那一阵?那天我下班回来,怡春已经把饭做好了,她和孩子也先吃过了。她显得特别高兴,穿上了那身淡绿色的纯毛夏装,又黑又密的长头发用白手绢一系,又随便又俏皮,就像刚下飞机的外宾。见我一回来就急急忙忙地说:“快吃,吃完咱一块儿去舞会上看看。”我吓了一跳:“哎哟,我可不会跳舞。”“瞧你这个废物样儿,没关系,我教你。”“干了一天活儿怪累的,吃完饭我还想早点睡觉。”她不高兴了,一屁股坐到床上:“谁像你,天一黑就睡觉,躺到床上跟死的一样。你看人家国良两口子手拉手一块儿去舞场了。”国良是我们厂里宣传科的小干部,我不能跟人家比,人家在科室坐了一天,养精蓄锐,晚上到舞会跳跳舞正好活动筋骨。我是造型工,受了一天大累,回到家像叫卖肉的把骨头剔走了,哪还有心气儿去跳舞!再说我实实在在是不会,我也最怕到这种热热闹闹的场合去。你瞧我这个样子,我能穿着工作服去舞场?我去了只会使怡春脸上挂火,使她难堪。就说:“怡春,你自己去吧,我在家看家,照看两个孩子。”她生气地脱下衣服往床上一丢:“那好吧,咱就都死守在家里,哪儿也别去,戏也不看,电影也不看,舞也不跳!”她又在说气话,其实出来新电影她一个也漏不下,自从生了第一个小孩儿起,我倒是真的没有看过电影,不能两口子为了看电影把孩子扔下不管,每次我都是留在家里看孩子,让怡春去看电影。老实说,我对看那玩意儿也没有多大瘾,还不如在家里哄着闺女玩儿有意思。以后大闺女长到三尺高,能够进电影院的门了,她们娘儿俩一块儿去,我带着小二在家里看家。我知道怡春的心气儿,她恨不得夫妻双双挎着胳膊一块儿去看电影,上舞场。我也是人,我也知道玩玩乐乐比干活儿美,自己的媳妇又那么俊,领着媳妇在人前逞逞能,那有多洋气。可总不能因小失大,扔下家和孩子不管。我又从床上拿起怡春的衣服,给她穿好,哄她说:“别又耍小孩子脾气,挺高兴的事,别往不高兴上去办。我去了又不会跳,光给你丢人。还是你自己去吧,好好散散心。家里没有人也不行,老叫张婶替咱照顾家咱也不放心。再说这又不是去干什么正经事,非得两口子一块儿去不可,把家和孩子都推给邻居也太不合适,怎好意思张嘴。一会儿我得把老大老二喊回来,给她们洗洗澡。”我一直把怡春送出了门口,她好像还是不大高兴,叹了口气,回身用指头点了一下我的脑门儿:“你呀你,老牛筋、母猪肉,油盐不浸,拿你没法治了。”她是责怪,可我心里很舒坦。以后她再去跳舞就不拉我了。我看到她对跳舞那么有兴头,跳完舞回来格外精神,对我更体贴,我心里也很痛快。轮上有舞会的日子,我连饭都不让她做,我尽量把家里的活儿都担下来。谁能想到跳舞还能把女人的心跳野了呢?
不,是姓林的那小子拿东西把怡春的心给买活了。女人嘛,有几个不喜欢漂亮玩意儿,现在又时兴买内部的便宜货,林玉琪在轻工业公司工作,怡春自从认识了他,好像没有买不来的东西。她花五十元买了个录音机,从此我们那间小屋里就一天到晚响着西洋舞曲。有了音乐,怡春就可以在家里教我跳舞,学会了不就可以夫妻双双下舞场了吗!可我怎么也拉不下脸来,即便是在自己的家里,我也不好意思开着电灯抱着老婆学跳舞,更怕叫孩子看见笑话。所以一次也没有学。只听听录音机播放的音乐。五十元买台录音机,就是内部处理也没有这么便宜。到现在我还怀疑,录音机究竟是怡春买的,还是林玉琪送的。以后各种又便宜又灵巧的小件进口货,最时兴的女式服装、小孩儿服装,各种市场上见不到的衣料,怡春一样又一样地拿到家里来了。甚至连香蕉、橘子、花生、香油,我们家也是下顿接上顿地吃不完。轻工业公司怎么卖起土特产来了?我留神了,也多了一个心眼儿,不能老占人家的便宜,尤其是一个女人,哪能平白无故老接受别人的东西!我王怀礼虽然工资不高,什么时候也没有让老婆短过钱花,她想要什么都可以大大方方花钱去买,为什么要拿这些不明不白的玩意儿?世上哪有这么多便宜叫我们占?贪便宜要吃大亏,特别是一个女人,更不应该占人家的便宜。我把这个道理好声好气地跟怡春讲了,她却全不在意,没好气地数落我:“你是个男子汉,什么东西也搞不来,现在我搞来了,你还一百个不愿意。尽是瞎操心,天生的窝囊废。往后有你好吃的,有你好喝的,别的事你不用管!”
也对,有我吃,有我喝,我操那份闲心干什么呢?不叫咱管,咱就不管。
我不管,可有人爱管闲事。关于怡春的闲话,越传越多,越传越邪乎,不断往我耳朵里吹。你想想吧,谈论一个女人的闲话居然传到她丈夫的耳朵里,一定是满城风雨,闹得十分厉害了。有人看见怡春和林玉琪一块儿去看戏,有人看见他俩挎着胳膊逛商店,还有人看见他俩在公园里划船、游泳,邻居张大婶也偷偷告诉我,凡是怡春歇班在家的日子,总有个挺精神的小伙子来找她,两人在屋里又说又笑,一待就是一天。那个挺精神的小伙子,甭问就是林玉琪。
我也是个男子汉,而且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自己的老婆跟别人胡搞,我心里能好受吗?这口气咽不下去!可我又不敢当面问怡春,我没有那份勇气,我对外人的闲话半信半疑,只好自己暗暗地留心。她对我的态度一点儿也没有变,甚至比以前更体贴,对两个孩子也挺疼爱,家务活儿也不比以前干得少,在家里是看不出她变心的征候。每逢她去参加舞会,我就在后边暗暗跟着她。她进了舞场,我就在外边溜达。舞会十一点散场我等到十一点,十二点散场我就等到十二点,我躲在墙角的暗处,盯住一个个从舞会上出来的人。怡春确实是和林玉琪一块儿出来,林玉琪一直把她送到家,但两个人并没有挎胳膊。
我跟了她好几个月,也没有抓住什么把柄。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跟踪怡春,就是抓住她跟别人瞎搞的证据我又该怎么办呢?
哩哩啦啦一年过去了,我不知道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头发全白了,瘦得更像麻秆了,背也有点驼,还未到四十岁的人,人家都说我像五十岁。张大婶一看见我,又着急又叹气,她老人家叫我多打扮打扮,学学跳舞唱歌之类的玩意儿,兴许能把怡春的心收回来。我哪有心思打扮,比以前更邋遢了,有时下班后连工作服都懒得换。
有一天,干活儿的时候我手被砂箱碰破了,医生给开了两天工伤假条,离下班还有好几个小时我就回到家里。推开房门傻眼了,录音机放着舞曲,怡春和林玉琪正抱在一块儿跳舞。他们吓了一跳,我更吓了一跳,我不是替他们害臊,而是替自己害臊,我不敢看他们,赶紧把脑袋转过去。
他们两个也停下来不跳了,林玉琪红着脸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让我吃西瓜,喝汽水。桌上摆着一个切开了的大西瓜,还有好几瓶汽水。好啊,星期天晚上还没跳够,大白天跑到我家里来跳了,跳渴了吃西瓜,喝汽水。我心里的火气顶到脑门了,可是浑身打颤说不出话来。林玉琪不知嘟囔了一句什么,转身走了,我也真混,稀里糊涂地还把他送出来。他跟我说了声:“回见。”
我还回他一声:“回见,有空来。”
我转身要回屋,碰上了怒气冲冲的张大婶,她指着我鼻子说:“怀礼呀,怀礼,你可真是王八头、窝囊废!那个小子给你戴上了绿帽子,你好不容易把他堵在屋里,还不把他狗脑子打出来,倒乖乖地把人家送出门,还跟他‘回见’,还叫他有空再来。你这么客气,他能不来嘛!”
她干吗扯脖子喊叫,怡春在屋里一准儿都听到了。我一回到屋,她果然绷着脸对我说:“要怪你就怪我吧,是我叫他来的。”
这也太欺侮人了,我发疯似的举起了拳头,但没有落在怡春的身上,却捶在了我自己的脑袋上。我不是没有力气,我是搞翻砂造型的,力气有的是,更何况我已经气红了眼,兔子急了还咬人哪!可我没有动她一指头,我不是怕她,我对她实在恨不起来。要打她,我怎么下得去手?
车间的哥们儿不止一次给我出主意,叫我对老婆要狠狠地打,不下黑手管不住老婆,你打得越狠,拿出大丈夫的气概,她说不定反而会更爱你。你越老实,她就越欺侮你。这也许是个好主意,可是我做不出来。
怡春突然哭了。哭一阵,说一阵:“我是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打也行,骂也行。今天咱索性把话都说开了吧,这一年多我过的也是烙大饼的生活,有的时候玩儿得很愉快,但是一想起你立刻就像欠了债,心就沉下来。你放心,我还是你的,我是你的老婆,我不会离开你,但咱们俩是生活夫妻,不是爱情的结合,我们之间没有感情也没有快乐。我是个有缺点的女人,有各种各样的爱好,爱打扮,喜欢热闹,喜欢交际,也爱动感情,这些年跟你过着一种和尚尼姑似的生活,我以为时间长了就可以把自己身上的旧毛病压下去。谁知女人的本性是脆弱的,而我的天性就更脆弱,一旦遇到适宜的条件,很难抗拒外界的诱惑。我要过一种更有意思的生活,现在的生活已经改了样式,我愿意跟上这新的样式。就像现在的舞会上增添了许多新乐曲、新舞姿一样,我也想掌握它们,不绊人家的脚。你能不管我吗?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平平静静地过日子,我保证身体上忠实于你,精神上你别限制我……”
她说起来没完没了,她好像倒有一肚子委屈,一会儿哭,一会儿说。平时她有一点不高兴,我心里也就没了主意,更不用说像这样哭天抹泪了,这使她说的那一大套话有一多半我没有听懂。但是有一点我懂了,结婚这么多年,她并不爱我,对我也没有感情。她要求我答应,只要她的身子,让她的精神去自由自在地爱别人。她这是可怜我,她知道只要她一离开我,像我这种情况就不可能再成得了家啦!
她跟林玉琪跳舞算得了什么,她这些话才是一把真正的刀子,把我的心杀死了。我收拾了一下自己零用的东西,到外边找到了两个孩子。她们虽然也喜欢妈妈,但平时我伺候她们的时候多,我又从来没有大声说过她们,更没动过她们一指头,她们对我倒也有感情,一听说要跟我到工厂去住,觉得很新鲜,高高兴兴地答应了。
可怜的没有娘的傻孩子!
我们爷儿仨离开了家。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