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华胜贵往常骑自行车上班,从家里到工厂只需要一个小时,今天夜里却足足走了三个小时,当他推开了工段办公室的门,浑身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像一摊烂泥似的把自己扔到椅子上。眼冒金星,脑袋疼得如同要炸开一般,天旋地转,他赶忙闭上眼趴在办公桌上。冻僵的身体被暖气一烘,仿佛皮肉开绽,每个毛细孔都像针扎一样疼。他休息了一会儿,忽然又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猛地睁开了眼。
对,五吨锤还没有干活儿,难道操纵机还没有修好?上夜班的电工干什么了?
咳,昨天下午出了那种事,谁还干活儿呀!他又不在工段了,大家乐不得睡一宿安稳觉。锻工睡觉是官的,因为设备坏了无法干活儿呀!可是电工干什么去了呢?
一股火气,更准确地说是一种支部书记的责任感,赶走了他身上的一部分疲劳,使他重又站起来想去找值夜班的电工,还有两个多小时,把操纵机修好,上早班的工人来了就可以干活儿。当他吃力地想挪动脚步的时候,忽然发现办公桌上有一张写给他的纸条,是人事员小白写的。小白似乎断定他一定还会返回工段来,对他也用习惯的老称呼。
华师傅:
你送小艾去医院之后,这件事轰动了全厂,厂部和车间领导都到咱们工段来了。吴书记很生气,当时就叫我把艾质洁的人事关系送到厂部去了。他说你要早同意把她调走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了。吴书记还叫我告诉你,明天一上班叫你到车间党总支办公室去找他。
小白
华胜贵颤抖着双手把纸条撕了个粉碎,扬起拳头狠命地朝桌子上擂下去,正好砸在墨水瓶上,瓶子碎了,墨水溅了他一胳膊,玻璃扎破了手,红的血和蓝的墨水搅在了一起。他并不觉得疼,却独自一个人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
“叫我去找你,找你,当然要找你!你们这群……下边的人骂我,你们也跟着起哄,叫我两头不能做人。我干错了你们不满意,我干对了你们也不满意,有坏事全是我的,有好处全叫你们捞了。是你们把我提上来的。到关键的时候你们又踹我一脚,还有好人的活路吗?……”
他发疯似的冲出办公室,他红眼了,他豁出去了,他要去找电工,他要逼着他们把设备修好。
他就是要按自己的主意办,谁不高兴就撤他的职好了!他先来到了现场,打开了交接班记录本,看看工人们是怎样交班的。上面没有写生产情况,也没有写设备运转情况,却赫然用大一号的字写着一句俏皮话:
华胜贵是出东门往西走——糊涂东西!
他的气立刻泄了,敲着自己的脑袋自问:“这是何苦呢?你又为了谁?”
他不想再去找电工了,人家这时候睡得正香,何必去招那份恨,挨那份骂?别说是完不成生产任务,就是工厂关了门又关他个屁事!他倒忽然起了另外一种疑心,前些天他在厕所的墙上看见一行用铁棍画出来的骂他的话,当时他把那句脏话涂掉了,并没有太介意。现在这类挖苦咒骂他的话竟然写进了交接班记录,别处还有没有?他回到办公室,从柜里拿出一个手电筒,趁着现在车间里没有人,索性偷偷地检查一遍。
在洗澡间的墙壁上用铅笔写着——
华胜贵缺德带冒烟儿,不得好死!
在工人休息室的桌子上用刀子刻着——
华胜贵在刀尖上打拳——站不住脚。
武大郎盘杠子——上下够不着。
在技术组的绘图板上放着一张废图纸,图纸边上写着一段话,这显然是那个刚分配来的大学生的笔迹。但不像是给华胜贵的赠言。倒像是抒发自己的胸臆,也许还是从什么地方抄来的:
世界上一切说不清的事情都可以用加减乘除来解释。聪明人在自己的生活中懂得用乘法,使自己不断膨胀,成倍扩大;为自己的利益善用加法的人,也能活得舒服;只有笨蛋才用减法耗掉自己的生命;至于用除法糟踏自己的是那些倒霉蛋。可叹、可悲而又可贵的倒霉蛋——华胜贵!
他没有勇气再检查下去了,群众的意见已经很清楚了,现在是不兴“四大”,如果允许搞“四大”,批他的大字报一定会贴满全车间。他仿佛看见有一把把象征群众舆论的利剑正朝自己砍来,公众舆论可以做到法律做不到的事情,要把人搞臭,或者搞死都是很容易的。他既然改变不了生活,为什么不随着生活的大流往下漂呢?漂出多远就算多远吧!
像他这样老实厚道,却成了招人物议的人物,是生活在开他的玩笑,还是世道不公平?他只有中庸的天资,怎么能管得好锻造工段这一百多号男男女女,何况其中还有不少高人,他们是平民中的诸葛亮。华胜贵经过这一夜的折腾,似乎有点儿开窍了。人嘛,总是不到黄河不死心,到了黄河泪不干。
他脚底下磕磕绊绊来到工段的料场,这里存放着一垛垛钢锭、钢坯和炉料,像一架架小山一样,料场上最僻静,就是大白天有人藏在钢锭中间也不容易被人发觉。天快亮了,夜班的工人快睡醒了,上早班的工人要来了,他躲到这个清静的地方需要给自己拿一个大主意。
从车间里射出的强光透过钢锭的缝隙照在他身上,像斜刺里从他身上劈了一刀,他脸色发白,如同石灰一般。他心里翻腾着一股难言的滋味,是悔?是恨?是痛?是苦?拼死拼活干了一年多,对得起谁?对得起上,还是对得起下?对不起自己,对不起月瑛和孩子……他突然像孩子似的哭了,这是无声的,默默的,然而也是最痛彻心脾的哭泣。他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把脑袋狠命地顶在钢锭上。眼泪像钢水一样一滴一滴砸在钢锭上,寒冷再也不能把它冻成冰了。
就在这时候,有个人背着一筐什么东西也来到了这堆钢锭中间。华胜贵猛地问了一声:“谁?”
来人吓了一大跳,连人带筐都倒在了地上。
真叫冤家路窄,这个人是孙二和,满身泥水冰碴儿,狼狈不堪,已经没有昨天那种骄横的气势,身后筐里的海鱼撒了一地。他定了一会儿神,破天荒地冲着华胜贵堆下了笑脸:“华师傅,是你呀,我正要找你,这回无论如何得求你帮我一把……”
华胜贵看着他没有吭声。
“今儿个早晨,我去北塘口买鱼,把轻骑放在小树林里,空身去海边找渔船。买好鱼回来,看见小树林边上站着两个警察,他们守着轻骑等着抓我,我扔掉轻骑拐小道跑回来了。扔掉轻骑不要紧,还可以再买。轻骑上还挂着个挂包,包里有个钱夹,我也不心疼那点儿钱。但是那铁夹里有我的工作证,他们一定会拿着工作证找到咱厂里来,你是书记,得救救我。这一筐鱼就送给你过年……”
“哈,我不要你的鱼,也救不了你。告诉你,我不当这个工段书记了!”华胜贵冷笑着。这个从来不会冷笑的老实人突然发出冷笑,而且目光锋利,态度坚定,简直使人毛发倒竖,惊奇莫名。他完全变了一个人,神色变得精明而可怕。外表有这样巨大变化的人,一定先在灵魂上经受了痛苦的脱胎换骨的变化。
按理说孙二和听到华胜贵不当工段书记的消息应该高兴,可是他高兴不起来。道理一时还想不清,但本能地感觉到这对他并没有什么好处。老实人当干部他欺侮人家,调皮乍刺儿;不老实的人当干部,他受人家的气。孙二和磕磕巴巴地说:“你……为什么?”
“为的是像你一样,不受别人的气,专门气别人。”华胜贵连眼角也不再眨一下孙二和,趾高气扬地走了,连他那对招风耳也神气活现地支棱起来。他感到浑身轻松,感到自己不再是软弱的和孤立无援的,而是强壮有力的,完全像个胜利者。
他是个胜利者,还是失败者?真是活见鬼了!不过从这一天起,中国少了一个老实肯干的基层干部,但是多了一个不好领导的工人。
1982年3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