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三

  丈夫得感冒,妻子就会打嚏喷。杜恒的家里虽然还不知道他又被林彪事件牵涉上,但估计他又出事了。因为近三年了杜恒没有回家探过亲,有一年多了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爹已经不能下地劳动,娘害着哮喘病,常年下不了炕。佩珍还有两个孩子,大的六岁,小的四岁,一家老小全指靠她当小学教员的工资过活。炕上炕下,家里外头,也全仗她一个人张罗。受累作难她不怕,就是猜不透杜恒在外边究竟出了什么事。一九七四年秋天,她带着两个孩子,第二次来到七一五厂。这一次没有人接她,传达室的老人指给她去杜恒宿舍的路。厂里的人听说她是杜恒的家属,都用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她。她领着孩子走过去,身后立刻引起一阵低声的议论,陈佩珍心里更加不安了。来到杜恒宿舍的门口,她陡地怔住了,门上挂着锁,门板上糊着一张大字报。她的头一阵晕眩,赶紧扶住门框,才没有让自己摔倒。稳了稳神,她看清了门板上大字报的字迹,门框上还贴着一副白纸对联:

  孔老二阴魂附体,成名、成名、成名

  林彪的反党喽啰,卖命、卖命、卖命

  横批是“自食恶果”四个大字。

  陈佩珍脑袋嗡嗡山响,不知该怎么办。这时在她身边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有几个半大小子和半大闺女还站在旁边起哄、找乐儿。陈佩珍受不了这个阵势,恨不得立刻逃开这个地方,可又不知道杜恒到底怎么样了,是被抓走了,还是没有被抓走?有个上了年纪的工人从这儿过,告诉她杜恒正在礼堂开会。她就抱起小二,领着老大,顺着工人指的方向直奔礼堂。穿过厂区和宿舍区,陈佩珍又看见一些批判杜恒的大字报和大标语。她一见了这东西就心惊肉跳,连头也不敢抬,慌慌张张绕过去,赶快逃开。走进礼堂,里面人不多,后边还空着多半截。陈佩珍的心一下子揪到嗓子眼儿,悄悄地在一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仔细地盯着台上,见杜恒并没有在台上站着,稍微缓了一口气。

  刚升为设计科科长的石铁麟,正在台上念着批判稿,看见一个带着孩子的农村妇女走进会场,开始觉得很奇怪,当他认出来人是谁,心里一阵兴奋,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不妨逢场作戏,捉弄一下这对牛郎织女。他声调骤然提高了,嘴角闪出尖锐的冷笑,冲着台下喊:“杜恒,你上来,我问你几个问题。”

  陈佩珍听到叫丈夫上台,心猛地收紧了,紧紧地搂住了两个孩子,怕他们看见爸爸叫出声。她一看见杜恒走上台,就沉重地低下头,再也不敢朝台上看了。一串眼泪涌出来,她偷偷地擦掉了,不敢叫孩子看见。

  石铁麟见杜恒走上台来,他并不急于发问,而是故意留个扣子,抓住听众的注意力。他仪表堂堂,这时更显得神采飞扬,稍微有一点发黄的眼睛像鹰一样尖锐地盯着台下,两片薄嘴唇善于蠕动和变化,从那里边吐出来一串串俏皮的词句,紧紧抓住听众,连他个人似乎也陶醉在自己的抑扬顿挫的声调里:“杜恒,我问你,你在林彪事件中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是什么动机使你以技术为阶梯,向林彪卖身投靠的?”

  石铁麟像一切厉害的批判家一样,很会提问题,他的问题足能把对方置于死地,使对方很难回答。

  杜恒根本就不回答,一双奇特的眼睛怔怔地盯住石铁麟,半天不错眼珠,不躲闪更不滴溜溜打转。他的眼球仿佛是铆死的,不会转动,露着傻子般的呆滞和疯子般的狞野。碰上这样的目光,石铁麟心里一阵发颤。但他立刻镇定住自己,继续用嘲讽的口吻大声说:“杜恒,你不要装傻充愣。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你是不是因为林彪叛逃时坐的是‘三叉戟’,而不是你的‘715-1式’有点遗憾?甚至是抱恨终生?”

  台下一阵哄笑。

  石铁麟这些讥讽嘲骂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钉子揳进陈佩珍的心里。一开始她真不敢相信这些话竟会是从杜恒的好朋友石铁麟的嘴里吐出来的,生活难道就是这样捉弄人的吗?陈佩珍受不了啦,她想哭却不敢哭出声,她不敢朝台上看,她抱着孩子又悄悄走出了会场。她多想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痛哭一场,可是七一五厂没有这样的地方。她在礼堂门前的一块大宣传牌子的后面找了个地方,娘儿仨坐了下来。一直听到礼堂里宣布散会,她怕见人,就拖着孩子先回到杜恒的宿舍门口。

  不一会儿,杜恒蔫头耷脑地回来了。看他这副丢魂失魄的样子,陈佩珍心里又一阵发酸,轻轻地叫了他一声。杜恒只从鼻子里答应了一声,心不在焉地点点头,眼皮却并没有撩开,更没有认出和他打招呼的究竟是谁。老大追上去喊着“爸爸”,杜恒转回身,猛地一惊,眼里闪出惊喜的光彩,迎过来高兴地喊:“佩珍,是你!”

  他拉住老大,又抱起了小二。佩珍发红的眼圈终于忍不住落下来一串泪珠。她用只有做妻子才有的眼光看着丈夫:他变了,这三年间几乎老了十岁;额头眼角有了深深的皱纹。做妻子的心里一阵酸痛。

  杜恒把一家人领进屋里,这简直不像个人住的地方,这儿一堆图纸,那儿一堆书籍,各种飞机模型和稀奇古怪的零件随便丢放,就像个没人管理的图书馆兼仓库。屋里本来住着三个人,杜恒常常一夜一夜地开着灯看书和画图,那两个人受不了这份罪,就都搬走了。剩下杜恒一个人就更得劲了,资料、图纸、模型怎么用着方便就怎么摆放,搞得屋里插不下脚了。佩珍实在看不下去,进门只好先收拾屋子。杜恒则欢天喜地地哄着两个孩子玩儿,一会儿用纸叠个飞机,一会儿又叠个汽车,他把一切都忘了。直到老大喊肚子饿,他才想起是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他真想领着老婆孩子到市里最高级的饭店去美美吃一顿,可是他兜里没有这笔钱。他每月的生活费几乎是用高等数学计算好的,发了工资,先把全部粮食定量换成食堂饭票,留下很少一部分机动钱,其余的都买了参考书和资料。他以前存的资料全丢了,只好重置家当。现在他口袋里还有二十块钱,但这笔钱的用处已经派好了。他需要使用电子计算机,厂里没有,要到郊区一个研究所去借,借用一次得交付二十元使用费。这笔钱是无论如何不能动的。杜恒到食堂买了二斤馒头,给爱人和孩子买了两个好菜,自己买了个丙菜。佩珍并不计较吃什么,一家人倒也乐乐呵呵地吃了顿团圆饭。两个孩子累了,吃完饭就睡着了。佩珍把家里的情况一五一十向丈夫讲了一遍。下面该杜恒向妻子说知己话啦,比如这几年是怎么过的,为什么弄成这个样子,今后打算怎么办等等,总之是应该有好多话要向妻子说。可是杜恒对自己的情况一句也没讲,翻来覆去只嘟囔一句话:“叫你受累了,叫你们吃苦了!”

  妻子没办法,只好一句一句地追问了半天,对丈夫这几年的情况才有了个大概的了解。杜恒见妻子的追问结束了,他看看表站起来对佩珍说:“你太累了,早点睡吧,我早跟人家约好了,今天晚上得到研究所去,借用他们的计算机。”

  佩珍憋着一肚子气:“你还干呀?”

  杜恒反而惊奇地看着妻子,仿佛是反问妻子:“怎么能不干呢?”

  佩珍赌气地说:“下午批的不是你呀?”

  杜恒低下脑袋,他为连累妻子,让妻子替自己担惊受怕心里很不好受。妻子千里迢迢来看他,怎好扔下她自己走呢?他很爱佩珍,但他不会表达这种爱,甚至找不出一句可以安慰妻子的话。他那个精密的头脑里,装满各种数据和设计构图,理性掩盖了深刻的激情。他急得在屋里转磨磨。他托人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征得研究所同意今天晚上让他使用计算机,如果今天失约,不知又要拖到哪一天。杜恒终于想出了一个主意,他从床底下拿出几张飞机图样,给佩珍讲起飞机来。一谈起飞机,杜恒很快像换了一个人,什么“鬼怪”呀,“火神”呀,他搞的“715”又是什么样的……他讲得眉飞色舞。谁知他讲得越神,佩珍的心里越沉,她的丈夫也许有一天会造出世界上最先进的战斗机,可是他现在无论在政治上还是个人生活上都搞得一团糟;他空有一个第一流的头脑,却缺少灵活性,不会适应政治环境,跟不上潮流。

  杜恒全不顾妻子的神情变化,越讲越冲动,最后抓住佩珍的手,眼里射出一种固执的光,终于由谈飞机带出了他埋在心里的话:“好佩珍,我所以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是由于还留恋两件事。一件是你和孩子,一想到你们,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就得到一点安慰,见到你们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高兴,也只有见到你们我才感觉到在人世间我也有自己的家庭和幸福。第二件就是飞机,飞机给了我活着的力量。世界上最好的战斗机,每小时能飞三千五百公里,一般的都在两千多公里左右。我现在搞的是‘涡轮风扇喷气发动机’,将来‘715-2’型时速可接近三千公里,是音速的三倍。我实话告诉你,失败一回,我成功的把握就增加一分。我只要活一天就要争这个脸。你等着吧,我早晚要搞成它!”

  不知是他的信心,还是他的傻劲儿感染了妻子,惹得她苦笑了一下。杜恒见妻子笑了,就使劲握了握她的手说:“你快睡吧。”说完匆匆走了。

  刚才强笑的佩珍,等丈夫一走,就趴在床上哭了,哭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了。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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