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第二天早晨,杜恒从研究所回到宿舍,屋里变了样,东西收拾得整整齐齐,地上擦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还睡得好好的,床边用一捆书挡着。佩珍却不在。杜恒心里一跳,看见桌上有一封信——
恒:
你走后我想了很多,家里人谁也没有想到你会弄到这步田地,人不像人,鬼不像鬼。可你不死心,还要硬干下去,你到底图个啥?你不替自己想还不替家里大人孩子想?我知道你的性子,我说不服你。可是我怎么向两个老人讲?家里盼着我带钱回去,或是带个你平安无事的消息回去。这两样我一个也带不回去。眼下只有一条道,就是把两个孩子留下。如果厂里不让你回家,你就可以借送孩子为由,回家好好散散心,如果不愿意再受这份窝囊气就辞职不干了,回到家乡种地也行,教书也行。如果你还不回心转意,孩子也会给你添很多麻烦,拖累你也搞不了邪门歪道。这样回到家我也好向两个老人交代,就说你抚养两个孩子上学,我养两个老人,从此不再向你要一分钱。我这样做,你可能会恨我,埋怨我,但没有办法,我实在是为你好,万不得已。你知道,我把两个孩子扔在这儿,就是把我的心扔在这儿了。你千万要把孩子带好,要是孩子有了差错,我决不依你!你记住,每隔半个月给我写封信,把孩子的情况告诉我。平时要多给小二喝水。老大跟你一样,是个蔫头匪,提防他惹祸。我不愿等到天亮再看见你们厂里的人,我老是心惊肉跳,在这儿一天也待不住。我走了。
你自己可要保重啊!我盼着你带着孩子回去。
妻 佩珍
杜恒看完妻子留下的信,他傻眼了,像个泥胎似的怔怔地站了好半天。细心的佩珍留下了两个孩子,他请假回家就有了借口,不怕领导和批判家们不答应。可是他这种不清不白的样子怎么能回家?万一把挨批的问题再带到家乡,牵连老人和孩子,那不更糟了?他担心佩珍,她回到家怎么向亲友解释呢?把他说成什么样都行,完全可以说他犯了强奸罪、盗窃罪、抢劫罪,可千万别说他政治上、路线上出了事,个人品质错误不株连家属,政治问题是要株连家属的呀!
杜恒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喊着妻子的名字,一声又一声叫着对不起全家。他揪住自己的头发,咒骂着自己,捶打着自己的脑袋。突然,他趴到床上,搂住两个孩子,一种潮乎乎的东西从杜恒的脸上流到两个孩子的脸上。
从此,命运的所有负担和打击全落在杜恒的头上了。白天,他把两个孩子留在宿舍里,一天都揪着心。不是挨了别的孩子打,就是两个小家伙自己打成一锅粥。而且老大已经多少懂点事了,从别的孩子的骂声中他明白了自己所以常常受气,是因为他的爸爸在大人群里也常常受气。他管住小二不再出门了,决不和别的孩子一块儿玩儿。他还把门上的大字报和对联撕了个干干净净,现在谁要再往他家门上贴一片纸,他就会咬掉对方的手指。有人在他家门口一停步,朝里看上两眼,老大那对晶亮的黑眼珠里就会射出一股怀疑和仇恨的光。到了晚上,杜恒先得把两个孩子哄睡了,然后用一件蓝褂子遮住灯泡,才能干自己的事。
就在杜恒苦煎苦熬的时候,石铁麟正春风得意,被批准入党了。他一接到被批准入党的通知,立刻通知了杜恒,叫他到科里来汇报思想。这叫得势压人,可杜恒又不能不来。
中午,石铁麟叫他爱人朱倩在家里炒了几个好菜,夫妻俩痛痛快快地对饮了几杯“嘉宾酒”。饭后两个人嘴里又都嚼上一小撮好茶叶,免得下午上班去带出酒气。石铁麟志得意满地对爱人说:“我们现在还缺什么呢?想要的现在基本都到手了。不过我心里还有一个更大一点的规划,我需要得到杜恒的‘涡轮风扇喷气发动机’的设计总图。这是‘715-2’型能不能上天的关键。咱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你唱红脸,下午到他家里去,给他两个孩子带点糖果去,以关心为名,把设计总图上的关键东西记下来,或者用相机拍下来。我下午找杜恒谈话,把他缠在设计科。”
朱倩没有完全理解丈夫的用意,问:“你要那个设计总图干什么?杜恒的设计不是被你批得够臭了吗。你的组织问题也解决了,我看适可而止吧。”
石铁麟摇摇头:“女人的心总是软的,搞政治斗争,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聪明人不是自己去辛辛苦苦地创造奇迹,而是巧妙地利用奇迹来帮自己的忙。”
朱倩半娇半嗔地挖苦说:“让你搞技术纯粹是一种误会,如果你改行搞政治,也许会成为一个风云一时的人物。”
石铁麟得意地笑了:“这就是‘文化大革命’给我的启发。在我们这样的制度下,只懂技术是没有出路的,用政治手腕搞技术说不定会大有作为。因为我们国家在世界上叫得响的是革命,是搞路线斗争,而不是发明创造,不是取得了多少技术专利。这就要求你我这些吃技术饭的人,必须学会善于适应一个接一个的政治运动,借助这些运动达到自己的目的。”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把相机和一把糖果塞到爱人的绿呢子外套的口袋里。他笑眯眯地拥推着爱人走出他们舒适的家。
石铁麟坐在科长办公室里等杜恒。他第一次明显地意识到成为一个党员的优越感。他容光焕发,神色不凡;而且还在心里不时提醒自己,不要把得意之情过分显露出来。
杜恒像一切有问题的人一样,有着严格的时间观念,按时来了。石铁麟看见杜恒更无法抑制自己的优越感了,他居高临下俯视着杜恒,心里突然泛起一股少有的怜悯之情,心中似有不忍,甚至不敢正视对方那呆滞的目光。他在私下和杜恒谈话,不像在台上批判杜恒时那么尖酸刻薄,今天又特意加上几分亲热的口吻:“怎么样?在下边劳动还吃得消吧?”
杜恒只是盯着石铁麟,没有吭声。他觉得这是没话找话,根本用不着回答。
“听说小陈把两个孩子扔给你就走了。咳,女人总是靠不住的。”石铁麟用同情的目光,朝着杜恒心里最疼的地方扎,“想起前几年,凌总从牛棚一出来,立即起用你,把你的‘715一1’式歼击机推上马,那时你是何等的踌躇满志,大有可能坐上副总工程师的位子。正像俗话说的,飞得高跌得重,有一荣必有一辱。人应该默默地活着,安守本分,自忍自乐。”
石铁麟把杜恒找来并不是要谈什么思想,要听什么汇报,他只想拖住杜恒,多给妻子一些时间。加上他今天情绪又好,就自拉自唱地聊起来了。杜恒是来“汇报”的,反倒变成“旁听”的了。直到快下班了,石铁麟才放他走。
杜恒走出设计科,看老大和小二站在楼梯口,脸上泪痕斑斑,两对小眼睛里流露出惊恐的神色。每个人的手里还都拿着一块糖。他问老大:“你俩站在这儿干什么?”
老大说:“有个阿姨说,你叫我跟小二在这儿等着。”
杜恒没有多想,抱起小二,拉着老大就走。走出设计大楼,老大脸上挂着很懂事的表情,仰脸盯着杜恒问:“爸,你又挨批判啦?”
杜恒心里像叫雷击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孩子的问题,拉着老大快步走了。
老大见爸爸没有回答自己的问题,不放心地又追问了一句:“我长大也要挨批判吗?”
已决心把一切都豁出去的杜恒,听了孩子这话,心里又慌又乱。从妻子把两个孩子留在这儿,他就打定主意,不管自己受多大罪,也不能屈着孩子。自己的心反正已经磨出了一层厚茧,谁爱怎么批就怎么批吧。孩子的心稚嫩而纯洁,决不能在他们幼小的心田里造成创伤。但这是不可能的,老大已经懂事了,而且处在这种环境中的孩子是很敏感的,爸爸挨批,他们不可能不受伤。杜恒明白了这一点,非常难受,比他自己挨批更痛苦十倍。
爷儿仨回到宿舍,门口有两个孩子要找老大去玩儿,老大一瞪眼,使劲关上了门。杜恒有点奇怪。问:“这些天你俩为什么不出去玩儿啦?”
老大说:“我们不出去,就在屋里玩儿。”
“有人欺侮你们吗?”
“嗯,”老大眼圈红了,带着哭音说,“他们骂街,说你是林秃子的干儿子,说我跟小二是林秃子的干孙子。”
杜恒怒不可遏,向门口冲去,他想去拼命。冲到门口又站住了。他和谁去拼命呢?和外边那两个孩子?他转回身猛地把两个孩子搂进怀里,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滴到两个孩子的头上。
两个孩子在他怀里也哭了,老大一边哭一边说:“爸爸,咱们回家吧,这个地方不好!”
杜恒无法回答孩子的要求,只好先给孩子擦擦眼泪。他到桌上拿手绢突然看见发动机设计总图摊放在桌子上,他记得这图是放在抽屉里的,为了防备孩子弄坏,他对这份总图保护得很小心。这一刻,他没有多想总图移动的原因,反倒一下子发现了孩子受气的根由,仿佛欺侮他两个孩子的不是别人家的孩子,而是这份图纸。他一把抓过图纸撕碎,狠劲摔到地上,对两个孩子说:“对,咱们回家。爸爸不干了,回家种地去,再也不受这份窝囊气啦!”
杜恒搂住两个孩子,让两个孩子的脸贴在自己的脸上,这样过了好长时间,他渐渐冷静下来,用热水给两个孩子洗了脸,开始哄他们玩儿。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孩子,自己就是强打笑脸,也要把两个孩子哄乐。他趴在床上当老牛,让小二骑到自己背上,叫老大在前面牵着他。他爬几下,又哞哞地像牛一样叫几声。把小二逗笑了,老大却不笑。杜恒又问老大想吃什么好东西,老大说什么东西也不要,只叫爸爸给他改名字,嫌“老大”这个名字不好,经常遭到城里孩子们的取笑,这里的孩子都有大号。杜恒想了想,问老大:“你喜欢飞机吗?”
老大说:“喜欢。”
杜恒说:“好,你就叫杜飞吧。”
老大乐了,小二又不高兴了,也非要改名字。杜恒扳着小二的头说:“行,都改成个好名字。你就叫杜机。杜飞,杜机,连起来就是一架大飞机。明天就写信,把你们的新名字告诉妈妈。”
两个孩子笑了。
杜恒蹲下身子,把刚才撕破的发动机设计总图又一块块捡起来,接好,用透明胶纸粘好。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