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都市娱乐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阴阳交接

  兔子乱蹦乱跳,胡跑瞎蹿,折腾得地动山摇,洪水泛滥,流沙漫溢。龙性难改,腾云驾雾,呼风唤雨,致使飞机打滚儿轮船沉底儿火车亲嘴儿。毒蛇更要不得,忽爬忽飞忽缠忽咬,搅着腥风,带着危险。人们怕了烦了厌了木了。人心思马,大家盼马。马多么可爱多么重要。中国字典里许多好词儿都跟马有关:开启天岸马天马行空龙马精神(可惜,应该少跟龙牵扯到一块儿)马到成功一马争先万马奔腾战马嘶鸣老马伏枥扶上马送一程厉兵秣马好马不吃回头草大家马大家骑肥马好画瘦马难描打马骡子惊马架子大了值钱人架子大了不值钱驴骑前马骑后骆驼骑它中间肉马换炮两公道马后炮赶不到马路如虎口中间不能走马上不知马下苦马屎面上一层光马无夜草不肥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塞翁失马指鹿为马驴唇不对马嘴马主任……

  马主任姓马不属马。他非但对马没有感情,而且是骂马很激烈的一个,正月初一也就是马年的第一个早晨,他睁开眼突见窗外大雪飘飘,少见的大雪花格外饱满,一层层一团团兜天盖地铺压下来,世界成了它怀中包裹,肮脏的城市变得白茸茸晶莹洁净。他一阵惊喜一阵冲动,突然活得有了生命,大叫一声(他难得高声说话,把家里人都吓醒了):“下雪了!太好啦!瑞雪兆丰年,马年的开头真不错!”

  身为地道的见过大冻大雪的北方人突然有好多年见不着雪花了。这种对久违了的对雪花的亲近感是合乎情理的。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还把上中学的小儿子也喊了起来,要到雪地里去走一走,玩一玩,好好呼吸几口清凉纯净的空气,跟儿子打打雪仗,堆个雪人……这个年开头真不错,他感到自己有了生气,变成了孩子。穿戴整齐,外边再罩上一件风雪衣,头戴不怕湿的皮帽子,脚穿北极熊牌雪地鞋,双手武装了羊皮手套,拿上煤铲刚要出门,电话铃响了。这准是通过电话向他拜年的。这两年人们都学灵了,一般的朋友都通过这个现代化的通讯工具进行传统的礼节活动。高速度,高效率,自己方便,对方也省事。听听,今年是谁第一个向他拜年的。等会儿跟大雪亲近一番回来自己也要打一系列的电话拜年。

  “喂,”他拿起听筒,有哭声送来,不吉利,不顺气。“喂,我是马骏,什么……好吧,我一会儿就到。”桂副局长死了,严格的说是前副局长桂祖荣。他已经退休好几个月了。他可真会选日子。马主任玩儿雪仗、堆雪人的情致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并不难过,更谈不上悲痛。全局在马上的马下的、活得有劲的没劲的加在一块儿有四十多个享受局级干部待遇的人(并不像祖祖辈辈没有出过当官的对权力结构一无所知的善良百姓们所看到的那样,一个局不就是一个局长几个副局长再加上两三个正副书记嘛!不,还有调研员,巡视员,宣布了调走对方不要的自己不走的,离职了退休了还享受局级待遇的,处长太老太大了提不起来赶不出去的也给个副局级待遇吧),这些人自己出了问题、儿女出了问题、老婆出了问题、房子出了问题、外出用车的问题、病和死的问题……想不到的问题数不清的问题问题的问题全找办公室。他马主任不过是全局的大管家。他是孝子,很愿意孝敬父母。但用在父母身上的心思比起应付这些局级头头所花费的精力简直少得太不足道了。相比之下孝敬父母可以说是一种享受。伺候这些头头本应公事公办,实际公事难办,又不能不办,不能完全公事私办。违纪的事不能办不违反制度有些事也办不成。又违反又不违反,尽量打发头头满意又不能为了他们让自己落下一身毛病。有我的什么?别说死一个,就是死上十个八个又与我何干?对工作对局里也不会有丝毫影响。尽管事实如此,他却并不痛快也没有幸灾乐祸的感觉,更不会恶毒到为了自己工作轻松希望那些难伺候的头头多死几个。相反的他感到不吉利,感到恶心。马年欺骗了他,洁白的大雪欺骗了他,这个春节肯定过不成了。他有一种不安,一种预感,自己的麻烦来了。这麻烦是什么呢?局长书记肯定要把他推上治丧第一线。这是他的职责,无可抱怨。问题是桂副局长的夫人田希春会顺顺当当地同意把老头儿送走吗?他的责任是顺顺当当地把死者烧了。桂祖荣一天不火化,他就一天没完成任务。桂祖荣又不是他爹,他管得着这么多吗?这是谁立下的规矩,人死了要由单位负责到底?他又不是工伤,不是死在岗位上,更不是烈士!他代表组织又不是组织,被夹在组织和死者家属之间,受死人威胁。死人不烧就是鬼。这个鬼只冲着他来……

  别看他心里乌烟瘴气,脸上却平平静静。这可是多少年修炼出来的。年年月月火攻心,身上照样长肉,脸上一团福气。他把煤铲交给小儿子:“你自己去玩儿吧,待会儿你妈妈起来,吃过饺子都去你爷爷家,别忘了给爷爷奶奶拜年。你告诉爷爷奶奶,我到局里值班,晚上直接到爷爷家去。”

  他不愿意谈死人的事,免得给家里人带来晦气。儿子已急不可耐地拉开了大门,小心翼翼地向雪上踏去一脚,那架势像踩一块玻璃板。白洁平整的尚未落下一点污染物的雪毯上留下一个深深的脚窝儿。嘿,太棒了!儿子欢呼着冲进迷漫的雪雾,放开胆子像狗熊一样在雪地上奔跑。马骏闻到一股凉津津的带甜味的空气,贪婪地深吸几口气,有几片雪花被吸进嘴里,清凉凉立刻融化了。如果谁能把这时候的空气压缩储存起来,准能发财。大雪把年味儿赶跑了,把年给盖住了。以往从大年三十的晚上到正月初二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火药,家家门口堆着厚厚的炮仗纸,纸随风动,散落得到处都是。今年三十晚上的鞭炮放得也不多,十二点一到顶多响了十几分钟。他吃完饺子,叫儿子给他磕完头,躺到床上还不到十二点半,城市已经安静下来。桂副局长挑选这么一个日子走真是不一般,全城的人为他放炮送行,同时他还能狠狠地报复一下活人。

  雪花稠密,飞得又急又猛。打在他脸上却有一种温柔的暖意,十分舒服。大街上积雪半尺多厚,自行车是不能骑了,冬天骨头脆,摔断了胳膊该有多倒霉。以步代车吧。又赏雪景又锻炼身体。慢一点没有关系自得其乐。大街上人不多,拜年的队伍还没有出来。大年初一的早晨如此安静,还真是少有。周围只有雪花飘落的飒飒的声音。儿子抡着煤铲又跑又跳,专朝没人走过的地方踩。大雪的凛冽和清香驱散了他胸中的晦气。身上鼓起了一种久违了的痛快和昂扬。迈开大步,禁不住也专挑没人走过的地方踩,践踏干净的雪有一种开辟的占先的满足感。他步伐均匀,愈走愈带劲。在大雪里散步真是一种享受。他嘲笑在公共汽车站弓腰缩头排着长队的人们,马路上没有车辙,远处没有车影儿,人们挨着死冻还是傻等。这种等待已经成了一种社会习惯,一种生活惰性。他马主任可是生活中的智者,善于抓住分分秒秒享受生活中的忙碌、辛苦、麻烦、欢乐甚至是灾难和不幸。

  到桂副局长的家更近些,理应先去安慰死者家属。不,局里大头头不发话他不能去膛地雷。惹出麻烦算谁的?连走带玩儿将近一个小时才赶到局里,他向所有遇到的人通告了桂祖荣死亡的消息。叫值班司机用最快的速度把办公室的王秘书和干部处刘处长接来,起草桂副局长的悼词,提出治丧委员会的组成人员名单。司机说这么大雪开车快不了。马主任不再答理他。反正我叫你快一点,到底多快多慢那是你的事,你自己看着办。马骏挨个给局里头头打电话,通报桂副局长不幸逝世的消息。声音低沉,心里却有一种说出让对方意想不到的话的快感。开头都是这样:“×局长(或书记),我是马骏,不能去给您拜年了。桂祖荣前副局长今天早晨三点钟去世了。家属给我打电话叫咱们局去人,您看怎么办?”……

  他怀着一丝侥幸,真希望有个局里头头陪他一块儿去看桂祖荣的家属。他又最清楚这是不可能的。谁不愿意待在家里享受春节的快乐而去自找丧气?这个年过不成的只能是他、司机、王秘书再搭上干部处的一两个人。副局长们听局长的,在人的问题上这种倒霉的棘手的有关死人的问题上局长也许还要往书记身上推。书记说出了全体局领导的心里话:

  “老马,你是咱们局的老人,又是处理婚丧嫁娶的专家。你代表我们先去看看,劝老桂的家人要节哀顺变。听听他们有什么要求,然后再商量。”

  这些话简直就是马骏为党委书记起草的,现在书记用来对付他。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在意料之中也需要,有了书记的话他再去桂家就是官的。先哲们早就总结过,谁也不可能成为天地间唯一最大的人物或唯一最小的人物。总是大人物上边还有大人物,小人物下边还有小人物。他永远在中间,很适宜很满足。习惯于接受领导的指示和约制,这才有安全感,才能淋漓尽致地发挥他的才能,有限制才能显出他的能力和风格。有人领导他,他的办法往往就能高于领导。因此他很畅销。从外表看来也许是全局最忙最少不得的人物。每天脚不拾闲,嘴不拾闲。他的能量刚散发了一点点,才几个小时的工夫,还是在放大假的日子里,就让全局上下该知道桂头已死的人都知道了这个事实。桂头死了。知道吗桂头死了!够快的……说完就完了……连空气和雪花都能传播。治丧委员会(也许应该叫治丧小组,叫委员会太隆重规格太高,以后死了人家属都要求这种待遇怎么办?提出来让领导拿主意吧)的名单已拟好,只等头头审核了。花圈买来了,一共四个:以全局职工的名义送一个,党委、办公室、干部处各送一个。幸好卖花圈的个体户积德,大年关里还没关门。也许是缺德。花圈放在有十二个座位的中级旅行轿车里,马骏自己坐进丰田轿车,郑重其事地开始对桂祖荣的家属的抚慰工作。

  雪还在下。但雪花细碎得多了,给逐渐进入高潮的几百万人的大拜年增添了一种喜庆气氛。推车的提盒的,拉手抱肩的,流动着红红绿绿千姿百态的生动的人。大人喊孩子叫,在雪上摔倒,在雪上打滚儿,在雪上嬉笑追逐。大街小巷都是人,你给我作揖,我向他拱手。人流交汇,向哪个方向游动的都有。马骏的汽车开得很慢。他在打腹稿,见了桂头的夫人该怎么说。

  司机向他抱怨:

  “这种日子不去给老丈母娘拜年,去给别人家送花圈,多不吉利!”马骏不屑于接司机的话茬儿,自管想自己的任务。倒是马路两旁的各等各色的女人以及她们的服饰和化妆常常分他的心。真有漂亮的,也真有妖冶的,新潮的敢露不怕冻的什么都敢穿什么都敢往脸上涂的。中国的女人什么时候变得娇艳可人了,有时看得他怦然心动,在他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愚蠢的舒服的男性反应。汽车再慢他也嫌快,不得不把头扭来扭去。这比看任何游行和时装表演更过瘾。因为这大街上的女人更真实,更丰富多样,离他更近。司机不甘寂寞,手里把着轮子又不敢尽情欣赏大街上的女人,就老想说话。过年嘛,又发生了这么多可谈论的事,怎么能憋得住?

  “马主任,我今天顶的是早班,咱们必须在两点钟以前赶回来。老丈母娘叫我去打麻将。”马骏仍旧不答理,脸随着一个穿裙子的浓妆重彩的女子向车后扭去。

  “马主任别看了,看进眼里可拔不出来。”

  “好好开车,别尽想着打麻将。”

  “放假不打麻将干什么去?”

  “看前边儿。今天路滑人多,你可别再出点事。我的麻烦已经够多了……”

  “马头,今儿个是大年初一,你说点吉利的好不好!我可是比谁都想活得好一点儿。不活白不活,白活谁不活。”

  车队归办公室管,可马骏在司机面前摆不出一点架子。他是个随和的人,也是个精明的人。司机们个个都能通到局头那里,早被局里的头头们惯坏了,他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竖起一只耳朵堵上一只耳朵。有时也能从司机们的胡说八道里了解到一些上层的和下层的情况。

  爱说话的司机终于闭上了嘴,连神情也变得严肃了。马骏也从好看的女人身上收回自己的眼睛。突然间脸上仿佛生出一种庄重悲伤的气韵。桂宅门前很干净很安静,没有摆花圈,没有贴出“恕报不周”的白纸条,没有拥挤着拜年的人,也没有进进出出吊丧的人,看不出一点丧气或喜气的迹象。这种看上去的很正常透出一种很不正常。莫非桂祖荣还活着?是有人跟他搞了个恶作剧,还是桂家想闹尸,秘不发丧?马主任心里猜度着各种可能性,摁响了门铃。开门的是桂祖荣的小女儿,只看他一眼没说话。他也没有说话,今天不论见了谁都应该说的也是最容易说的几句话:“过年好”、“向你拜年”、“恭喜发财”等等在这儿全不能说。桂家用作客厅的最大的一间屋子里所有能坐的地方都坐着人。看样子还没有外人,都是桂家族系的。因为没有人向他这位死者单位的办公室主任打招呼、让座,显然是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外人是不会这样做的。他不在乎,站着说话方便,他并不急于说话。站着撤退也容易。桂祖荣五男二女,前妻生了四男一女,田希春生了一男一女,再加上桂头自己的兄弟姐妹,真是“三国四方”!没有过年的欢乐,也没有死人的悲伤,空气里滞留着一种灾难味道,冰冷的厌恶和愤怒挤压着他和所有的人。有的人根本不抬眼皮,有的人瞪他一眼。一位上了岁数的妇女冲他歉意地点点头,是桂头的前妻还是姐姐?她终于忍不住这沉重的尴尬到里屋拿出一把折叠椅子。他就乎着在门口坐下来。他希望那两个司机也进来,好给他站脚助威。他也知道那两个小子一准儿躺在有暖气的车里听相声哪……

  马骏不慌也不害怕,这阵势他见过多次了,死者家属摆出这气势无非是想多要钱,丧事要办得排场大规格高,悼词中对死者评价要拔高,要房子,要给子女安排工作或调工作……还不都是有利于活人的事。跟他闹得太僵死者家属也捞不到好处。他是代表组织来的,他的背后是党是国家,怕什么?他的怀里抱着不哭的孩子。他的责任就是冷静——用冷静的热心耐心和不太违背原则的同情心应付一切不冷静不通情达理。他的冷静无边无际无穷无尽,能平息愤恨,磨平尖刺,缓和冲突。必要时也能气死人。他从容地摘掉灰呢船帽,并不拍打帽子上和身上的雪花,让它们自由自在地融化在他身上,他仿佛舍不得把可爱的雪花抖落到地上。这沉稳的风度,这开始发胖的福态,这硕大光亮的炫耀着男性成熟神采的头颅,在什么场合都能镇唬一气。不知道他的人往往把他当成局长或比局长更大的人物。他也感觉到自己的沉着和沉默在起作用,来自四周的敌对情绪在减弱。也许他们一家子本来就是为了分配桂祖荣的遗产而正在互相仇视。家有千口主事一人,他对田希春也只能对她开口了:

  “希春同志,您要节哀顺变。书记、局长叫我先来向桂副局长表示哀悼,向您的全家……”

  “得了,别来这一套。他们自己为什么不来?”田希春气质虚骄,脸色冷而不悲,是个坚强难缠的未亡人。

  “局里已经动起来了,正在起草悼词,研究治丧小组的名单。”

  “这有什么用?老桂就是叫你们给气死的!他是腊月初八的生日,按阴历算离着他退休的日子还有一个月,你们就要给他拆电话。他提出自己花钱把这个电话买下来。如果当初你们局里不给安电话,我们自己安最多花五百元就够了。你们那位常局长非要按公家安电话的价格计算叫老桂交一千七百元。你们局里穷疯了,就缺这点儿钱?明摆着是存心找别扭欺负人。老桂一口气憋住没出来,回到家就吐血。你们不为他的死负责谁负责?”她突然捶胸顿足号啕起来,痛哭一阵咒骂一阵愤恨一阵。呼天抢地夹着切齿咬牙还间有理智陈词。她骂上边骂下边骂外头骂家里也骂已经作古的桂祖荣,骂他是熊包废物蛋,只会搞女人犯错误,该升升不上去,该拿的拿不到手,是人不是人的都敢欺侮他。自己撒手闭眼图清静去了,给老婆孩子留下一大堆难题,还要老婆孩子替他这个大小也是局级干部的人申冤出气……

  马骏听出了滋味儿。田希春的哭骂很有学问。既是骂给他听的又是骂给前窝的儿女们听的,滔滔不绝的气话恨话刻薄话真话假话全都是经过精心考虑的,看来这个脑袋真的不好剃。有这一场哭闹就奠定了证明了她在桂家无可争议的主宰地位,只有她才有权利有资格代表桂祖荣和利用桂祖荣的死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她心里无疑挽着一个毒蛇般的结子,但未必都是跟组织过不去。以前有关桂头和她早就发生龃龉的传闻看来是真的。天下什么样的夫妻都有,无论怎么凑合全能过一辈子。她骂桂祖荣就会搞女人犯错误,他们的结合也许正是这种错误的产物。这种事他马主任管不着。他不劝,不拉。绝不可碰她一指头。他只能听着她说看着她闹,由她把邪火放净了,肚里的话说尽了,力气用完了,他再开口。人还不就是这两下子,没有多大意思,为了一台电话机,交五百元呢还是交一千七百元,就踹腿了!常头也太过分了,他跟桂祖荣尿不到一个壶里全局上下都知道。逮住理让人更得理,不能把事做绝了。

  田希春的气力耗得差不多了,开始平静下来。她本来就不是纯粹的悲痛和绝望,能够做到收控自如。马骏感到可以书归正传了:

  “老田同志,请您千万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您的心情我理解,领导叫我来就是跟您商量怎样办好桂副局长的后事。”

  “后事过了正月十五以后再说,死的去图清静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下去。我们一家老小没黑没白在医院滚了一个多月了,一个个都快熬死了。他不叫我们过年,不叫我们活得好,我们自己就得好好过这个年!”

  老头子都死了她还要好好过这个年——这个娘儿们安的什么心?一句话就把他马主任推出去半个月。殡仪馆存放一个死人每天光冷冻费十六元,三天不烧加倍变成每天三十二元,五天不烧每天再翻成六十四元,七天以后每天翻一番。正月十五以后再商量,商量到能火化桂祖荣的时候就得开春了。光是冷冻费没有十几万元就下不来。马骏心里算着账,脸上仍然善气迎人。他永远都是处变不惊。

  “按中国的老规矩死者为大,桂副局长又是个为党为国家做出过贡献的老同志。他的不幸病逝我们都很悲痛。但把老人家放在殡仪馆的冷冻室存那么久似乎不合适。对单位和家属以及桂祖荣同志都没有好处。入土为安嘛!”

  “这不是我发明的,你不见北京有的老头子死了一放好几个月嘛!”

  马骏感到真是遇上对手了。但仍然满嘴婉言逊语,换个角度套出田希春的真正打算:

  “希春同志,电话的事我不知道,绝不是我们局办公室干的。我会原原本本向局领导转达您的意见。你还有什么要求?”

  “马主任,你是明白人,我个人没有什么要求。老桂是你们局的人,他留下的麻烦得由你们局解决。我们这个家庭的情况你也知道,他死了以后我和他前妻的儿女还能住在一起吗?一条道是你们找房子让他们走,他们想要什么样的房子你再跟他们商量。还有一条道是我们走,我的条件是,地点在市中心,房子里要有暖气、煤气、热水,面积不得少于现在的住房。再有就是把我的儿子从外地调回市内来。小女儿还在上学,这都是老桂的儿女,他好赖也算个老干部。他不在了,他的儿女就应该由国家负责。供养到小女儿大学毕业,然后在你们局的范围由她挑选自己喜欢的工作。这些要求不过分吧?没有一条是为我自己提的吧?虽然我也是老桂最亲近的人,最有权要求得到照顾。但是我不要,我自己有工作,有收入。”

  田希春气色壮丽。如此周密的用心决不是在桂祖荣死后这几个小时里想出来的。也许从老头儿开始生病的那一天她就开始盘算了。

  应该说摸透她的想法就好办了。马骏却感到不好办了。目前他不能冒犯她,宁可哄骗她:

  “您是痛快人,这样什么事都好商量了。我回去马上向领导汇报,尽快给您答复。”

  “告诉你们头头,光拿好话哄我们可没有用,哪一条不变成现实我是不会放老桂走的,否则放他走了病就全落在我的身上了!”

  好一副嘴茬子!她对待安慰和恭维就像对待侮辱一样。看来她只相信自己,相信事实,不相信他更不相信任何许诺。风韵依在的面孔贪婪地发白,眼睛像一对深深的陷阱对着他,里面甚至还有诱惑的钩子伸出来。马骏的脸像他的良心一样冒着热气。为了保持自身尊严又询问其他亲属还有什么要求。他希望桂祖荣的前窝的子女也提出自己的要求,跟田希春针锋相对,最好是争吵起来。他也许会从中找到解决问题的机会。前窝的大儿子代表他的弟弟妹妹们说:

  “我爹刚死,心里很乱,还没顾得想别的。过两天等我们商量一下再跟你谈。”

  这更厉害,软中有硬。马主任只好先告辞:

  “就这样,什么问题都好商量好解决。其实最不幸最悲痛的还是你们全家,办丧事也很麻烦很辛苦,局里会尽量帮助你们。明天我把悼词送来请你们看看行不行?”

  “用不着,那种东西一分钱不值!”

  田希春的话像棍子一样把他赶了出来。

  大雪又变得猛烈了。雪花飘飘扬扬如满天飞纸钱。阴风惨惨,恨雾漫漫。再也没有喜庆味道。马主任让面包车留下随时听候死者家属的差遣,有问题及时向他报告。他和司机把四个大花圈摆在桂宅的大门两边。自己坐进了丰田轿车。司机问他:

  “去哪儿?”

  “回局。”

  “谈得怎么样?”

  “不怎么样!”马骏很快就控制住了情绪,“不过田希春说点气话发点牢骚是可以理解的,能缓解痛苦,有益健康。”

  “痛苦嘛呀,别演戏了!田希春从来就没有看上过桂头儿。”

  “那为什么还要嫁给他?”

  “桂头儿有钱有地位,还有那栋独门独院的花园洋房,住着多舒服。”

  “你说她舒服吗?”

  “反正比我活得舒服。”

  马骏跟司机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着。他心里却想着另外一回事,受了她那么一顿抢白自己为什么并不憎恶田希春?他自己感到奇怪。一个很好强的女人,要模样有模样,要脑子有脑子。也许做女人的资本太厚太好强了,总想表现出一种力量强迫别人对她起敬对她顺从。到头来她又能得到什么?到时候两眼一闭什么是属于她的?她还没有从老头子的死上得到一点启发。真是个不幸的女人,她的全部不幸就在她精明的舌尖上。女人的力量在于软弱,而不是强硬。强硬的女人让人感到她不需要别人的爱护和帮助。因此她什么也得不到。只能自己支撑自己,深尝孤单凉薄的滋味。他马骏见多识广,深知人生五味。甚至有一种强烈的想单独跟她谈谈心的欲望。当然那是不可能的。他知道自己是从来不冒险的。所以他的同情在田希春身上,而不是桂祖荣。一个倒运的人早一点尝试死亡是聪明的。人生的目的地原本就是火化场。他虽然死了,离着这目的地可还十分遥远,他的亲人把他当做人质(确切地说是鬼质)扣住了……

  马主任回到局里先从各处室的值班人员那里捡了不少饺子,用滚水又狠狠烫了两遍。一边吃一边审阅王秘书起草的悼词。一边审阅一边修改。改着改着火气来了:

  “哎呀,你怎么可以这样写。是不是光惦记着打麻将了脑子没带来?不能称他为‘优秀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给他这个头衔儿要经上级批准。可以绕一下,说他‘具备无产阶级革命战士的革命情怀和思想境界’。多用空词儿虚词儿没有实际内容的好词儿。比如把‘坚决有力地贯彻执行党的方针路线’,改成‘积极贯彻执行党的方针路线’,他一贯跟着跑,不能说不积极,家属看了会感到跟‘坚决有力’差不多。你要说他‘坚决有力’局长书记会不高兴。桂祖荣都‘坚决有力’还要他们干什么?还要反话正说,缺点当优点写。他是老好人,不干事,就写成平易近人,待人真诚,谦虚谨慎,择善以从。这种现成的好话不是多得很吗!”

  他叫王秘书必须在下午四点钟以前把悼词修改好,抄工整,复印十份。然后又和干部处长密商了与桂祖荣丧事有关的全部细节。做个人情让处长回家过年去了。

  饺子吃完了,任务也分配完了,往沙发上一躺,风雪衣往头上一蒙,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坠入了梦乡。这是马主任的绝技。每天吃完中午饭都必须来一觉。同室的人不论是打麻将、打扑克、下象棋,吵破了房盖儿也不妨碍他打鼾。四点钟,当王秘书走进他的办公室的时候他也正好醒来。洗一把脸,喝一杯热茶,把复印好的悼词又从头到尾看了一遍,也痛痛快快地放王秘书回家了。他会当下级更会当上级。睡了一大觉心情好多了,坐车直奔常局长的家。地白天黑,阴沉沉的灰色里仍旧飘着零星的雪花。常局长的楼前停着好几辆车,有轿车、面包车还有卡车。这都是来给局长拜年送东西的。原以为下大雪来的人少,按老风俗今天又是拜爹娘的日子,正是给常局长送礼的好时机。大家都这样想所以只好在局长的门外排队了。因为来送礼的人谁也不愿意叫别人看见,只好躲在车里等先来的人走了再进去。每个车里都有人,远处楼角那儿还有两辆面包车。这大卡车想必是郊县的关系户,一定是送体积很大的东西,大米?成箱的酒?整麻袋的海味?这些东西面包车也能装得下,何必动用大卡车,又笨又招眼?也许是钢琴……算啦,又不是送给你的,就别操这份瞎心了。马骏只应该知道一件事,就是自己来的不是时候,实在是给常局长添堵。闹不好会挨狗屁呲。没办法,这是有关死人的事,局长欢迎不欢迎他都得进去。他叮嘱自己进去以后眼睛始终盯住局长的眼睛,即便他屋里放着别人送的龙肝凤胆麒麟角夜明珠纯金做的花盆玛瑙刻成的烟灰缸也视而不见。他进了门,凡见到常家人就拱手:“拜年!拜年!”

  客厅里果然有客,很可能还是马骏认识的。因为常局长听到他的声音就迎了出来,很自然地堵住门口,扭头对客人说:

  “以前我们局的一个副局长今天早晨死了,虽然已经退休了后事还得我们管。你们先坐一会儿,我马上就过来。”

  常局长把马主任领进了自己的书房。那些龙肝凤胆他就是想看也看不到了。不等他屁股落座局长就发问了:“怎么样?”

  他简练而准确地把田希春及其子女们的态度和要求陈述了一遍。局长笑了:“赖上了!老桂的房子那么多!他活着的时候够住的,他死了以后少了一口反而不够住的了?到底他是我们局的老同志还是他的儿女们是我们局的退休的老干部?我们该照顾谁?难怪今年冬天死人特别多,原来谁的家死了人就可以狠狠地敲国家一笔大竹杠。”

  马骏不接茬儿,听着局长发牢骚发宏论作指示。

  “马主任,你说桂祖荣到底是党的人还是田希春的人?”

  “共产党员当然首先是党的人。”

  “那就我们说了算,通知家属初五就举行遗体告别,然后送进火化炉烧。”口气又狠又果断。

  “他是党的人,也是田希春的丈夫。我们决定烧他——能不能烧得了还是一回事,烧以前有道手续叫家属签字。即便硬把他烧了,也有一场官司好打,我们必输无疑,人家会告我们害死了老桂,心里有鬼强行焚尸灭迹,等等。到那时家属要什么条件我们都得答应。”

  “既然如此那就由家属负责。他们愿意什么时候烧就什么时候烧,与我们无关。我没有房子也没有钱。有也不能给,没有这个先例。他儿子的工作调动问题可以叫干部处派人联系一下试试。你跟党委书记讲了吗?”

  “还没来得及。”这是马骏的心计。不能光顾了忙乎死人,弄坏了跟活人的关系。常局长心胸狭窄,格外注意名字座次的排列,喜欢计较谁先谁后。如果先向书记汇报后跟他讲,他嘴上不说心里会很不痛快。党委书记是局里的老领导,出名的欢喜佛,圆熟得快成精了。你什么事情都不找他他才高兴哪。谁排前谁排后他能体谅下级的难处。

  常局长把一张硬邦邦印着大号的等线体黑字的白纸板递给他:

  “工委杨书记的遗体告别仪式明天早晨九点在火化场举行,你代表我去露个面儿。我明天有点别的事。”

  “怎么才告别?他不是去年刚一上冻就死的吗?”

  局长又笑了:“连桂祖荣这样的退休的副局级干部的家属都能赖,更何况是正局级书记的家属了!人家又是死在会场上,也算是因公殉职,能好对付得了吗?”

  是呀,杨书记是在讨论到底是以厂长为中心呢还是以党委书记为核心的会上慷慨激昂发言的时候脑出血。家属又给他吃错了药,把扩张血管的救心丹塞进去就送了他的命。精明的马主任仍是不解:“既然已经拖了这么长时间为什么非要赶在大年初二火化呢?”

  “这就是家属成心找别扭了,让活着的头头们过不好年。大雪天,到火化场来回没有两个半小时不行。挑选这种日子给杨书记送行,你想想活着的人还会忘记他吗?家属们真是用心良苦,不知怎样折腾别人才解气解恨。”

  他不愿意被折腾就找我代劳!反正杨书记也死了,没有用了。马骏感到在局长面前和在田希春面前一样做人都很难。

  常局长对办现代丧事的麻烦一清二楚。为什么对桂祖荣后事的态度那么简单生硬呢?人一死所有恩怨都了结了,何必还跟死鬼过不去!他把悼词的草稿留下请局长审定,向常家人再次拱手告辞。走到门口又被局长喊住了:

  “老马,你回去想想,老桂的丧事你们办公室能不能承包下来。按规定死个干部给多少丧葬费,我加倍拨给你们。赔了你们自己想办法,省了你们办公室发奖。”

  “什么?让我们承包烧死人!”

  马主任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堂堂局长大人会出此蔫坏损的主意。家属大张口,办这种事只有赔没有赚。即使省下钱也不能发奖,花死鬼的钱不是缺阴德吗,传扬出去还叫人吗?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顶撞局长。

  “干部都归干部处管,您还是叫他们承包吧。我们协助,一分钱好处不要。”

  马主任紧赶慢赶总算在吃晚饭以前赶回了自己父母的家。父母在等他,老婆孩子在等他。他带给家人的是这一天丰富多彩的经历,这是他唯一的收获。跟家人追述这一切的时候可跟向局长、书记汇报不一样,又详细又生动。他讲得有滋味儿,家人听得有滋味儿。这是一家人交融感情增进亲密的最好方式。谈论死人的不幸、奸诈和愚蠢是自己精神生活的一种调剂,比看那庸俗无聊的电视节目强多了。这种谈论中的唯一正面主角就是他自己。有智慧,有人情味,有正义感,有办法。对上对下对世间一切事情没有他应付不了的。吃饭的时候谈帮助下饭,在陪老婆孩子回自己家的路上谈解闷儿,躺在被窝里谈几句帮助催眠或者相反地刺激性欲。借别人的故事完成自己的宣泄自然要加进去许多自己的猜测和想象……

  他再次去找田希春。门虚掩着却不见一个人。田希春在里屋说:“你不许进来,我没有穿衣服。”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象田希春不穿衣服的样子,有一种男性的激烈的痛楚从生命的根部漫溢出来,很快扩展到全身,烧灼着他的腰,他的小腹。为了掩饰自己的狼狈,慌忙把打印好的经局党委通过的悼词、治丧小组名单、丧事日程安排表从门缝里塞进去。田希春把他这几天的心血揉成一个纸团又抛了出来:“我不需要这些没有用的破玩意儿!”如果我现在闯进去又能怎么样?

  他游移着,挣扎着……

  “马主任!”

  他一激灵坐起来,晕头转向一时真闹不清是在自己的床上还是在田希春的家里。

  “马主任!”是值早班的司机在叫。

  “来了。”他穿好衣服,匆匆洗了脸,三下五除二吞下一杯热水一块蛋糕。坐进汽车还有些不情愿,“这才七点四十,跟死人告别那么积极干什么?”

  “您看,这路多难走!您不是全局里时间观念最强的吗?参加追悼会迟到了不合适。”

  司机仍旧喜欢多说少道,大概是昨天打麻将赢钱了。马主任可一肚子不痛快,这完全是替局长受洋罪。他闭上眼睛,继续回味那奇怪的梦——这一夜就跟田希春、桂祖荣纠缠不清。没想到自己对桂头儿的丧事还真的动心思了……

  马年够损的老天也够坏的,初一下大雪不降温反而升温,初二是雨夹雪。马路上有雪有水有冰有泥,前面的汽车轱辘卷起一阵阵黑色泥雾向四方喷射。通向火化场的路上汽车格外多,像赶洋庙会。离着火化场还有半里多地他们的汽车就不得不停下来。前面已经塞满了各式各样的汽车,火化场变成了汽车博览会。一辆跟着一辆的灵车响着刺耳的笛声强迫活着的人们给它让路。这里够热闹的。活人过年,死鬼们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也急着赶往一个什么地方去参加集会。雨夹雪也不能冲掉空气中浓重弥漫着的令人恶心的烧骨化肉的腥味儿。乌云布陈,如挽幛低垂,更加剧了沉重的哀怨气氛。

  马骏打着伞,踩着没脚面的雪水,在汽车的缝隙里穿行到火化场的院子里。这里变成群众集合的广场,一个单位挤成一堆——其实是以某个死人为核心聚集着一群活人。这一群出来那一群进去。有的握手,寒暄,说着自己感兴趣的话题。有的则哭得死去活来,撒大泼眼看要挺过去(也许是必不可少的一种仪式和表演),旁边早就等着几个小伙子把悲号者抬起来放进汽车,每火化一个总要有一两个这种不要命的痛哭者。这才有气氛,显得死者多么重要,多么有人疼有人爱,她(或他)的死去给亲人以多大的打击。轮到烧桂祖荣的时候他家的什么人来充当这个痛哭者呢?男人不行,最好是女人。但田希春演不像。她挤不出这么多鼻涕和眼泪,也未必肯在地上打滚儿披头散发损坏自己的形象。这里很容易碰到熟人,在市里不常碰面的朋友在这里都撞上了。火化场实在也是活人拜年的好地方。他羡慕这些朋友,人家毕竟熬到火化的这一天了。他什么时候也把桂祖荣送到这里来呢?

  并不连贯的陡然而起很快就落下的古老而陈旧的哭号声中托出无数张麻木冷缩的脸。什么样子的人都有,什么样的打扮都有,既有节日的鲜艳,又有办丧的灰暗。披麻戴孝的不多,因此格外突出,走到哪里都有人给让路。马主任忽然看见一个穿白孝袍的人举着一面白旗,这是火化集会上唯一的一面旗帜,它代替了过去的幡儿。他挤过去近瞧旗上的字:

  “西方接平安”

  好词儿!轮到桂祖荣火化的时候他也叫人打一面旗,上写:

  “阳界送顺利”

  已经十点了,杨书记的灵车还没有来。不知家属又出了什么花样儿?倒霉的还是准时来跟杨头告别的人。大老远好不容易赶来了,没有见杨头儿最后一面没有把他送上西天就回去不合适,自己的事也耽误了,该办的事也没办。就这样傻等下去吗?活人等死人阴阳不通信息,没有把握没有希望。等着火化也跟排队买东西一样,轮到他的个儿了他不烧,要到最后边重新排起。死人等得及,反正去西天的路长着哪。大年初二的活人们在雨夹雪中可等不起!对死者的尊重和客气渐渐被抱怨所代替:“他活着的时候就爱摆架子开会迟到,死了还照样迟到。阎王爷会给他点颜色看的。”

  即便别人能不告而别,马主任也不能。常局长问起来他无法解释。以他的精明也绝不会让自己白吃苦而一无所获的。他通过边门走到火化场的里面。里面和外面是两个不同的世界。火炉暖融融,满地的花生壳、糖纸、瓜子皮。青年火化工们连说带笑边唱带闹,叽叽喳喳嘻嘻哈哈,背面一条长长的通道连着一排火化炉——这里是人类最后的归宿。前面两个门开着,跟礼堂相通。火化工们的活动场所等于是礼堂的后台,人类在前面表演完最后一个节目——追悼会或遗体告别什么的,通过这两扇门被送进了炉膛。

  礼堂里人多反而安静,只有阵阵哀乐伴着家属的哭声。一位胸戴白花的女人闯进后台小声指责火化工:

  “哎,你们像话吗?人家在前边哭,你们扯着脖子笑……”

  火化工们根本不搭理她,照吃照说照笑。

  “你们还有没有点同情心?”

  一个女火化工斜她一眼答了茬儿:

  “你哭去,谁拦住你了?你哭几声就走了,我们要有同情心从早哭到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哭受得了吗?”

  其他火化工也七嘴八舌上了阵。笑料送上门了还能错过这开心的机会?笑骂声比刚才还高:

  “再说谁知你是真哭假哭、哭死的还是哭活的、哭自己还是哭别人?这一套你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们,我们天天看这个,看够了。

  “你爹死了还有心思跑到后边来打架,就证明你在前面哭也是干号没有泪。”

  “你爹才死了呢!”那女人遭此侮辱脸都气黄了。

  “要不就是你丈夫死了。反正你们家死人了你才跑到这儿来闹。”

  “你们神气什么,不就是个臭火化工吗?”

  “你神气什么,不就是个活着的死人吗?轮到烧你的时候我一定往你身上多钩几钩子!”

  火化工们齐心合力地发出一阵恶意的嘲笑。

  那女人跑走了,想摔门都无门可摔。她大概不再缺少痛哭需要的情绪和眼泪了,大哭是一种很好的发泄方式。

  火化工们开始用敌意的目光打量马主任。他有点慌,赶紧解释:

  “诸位师傅,我家里没死人,别误会。我差不多跟你们是同行,在单位专门负责处理死人的事。我想请教一件事,如果死者家属不同意,单位把人送来你们给不给烧?”

  “老兄,你别是杀了人想走我们的后门消尸灭迹吧?”

  他只好拿出自己的名片。

  “嚯,还是个主任哪。叫我们头儿跟你说吧。”

  年轻的火化工对谈正事不感兴趣,怪里怪气地唱起了一首怪歌:

  吃饺子吃面条都是吃饭,

  死男的死女的都是死人……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工对他说:

  “家属不同意是不能火化的。公安局送来许多被害死的车撞死的水淹死的无名尸体,找不到亲属都不能火化。”

  “这就麻烦了,家属争这个要那个条件太高,在位的头头又不想给解决,把我夹在中间。”

  “咳,多余!所有爱折腾的人争名夺利搞不团结的人,到我们这儿来看一看就明白了。不论是谁有多大本事死后全一个样儿。往铁箱子里一推,小铁门一关,烧完后捡几块骨头抓一把骨灰,往塑料袋一装就完事了。简单极了。一律平等。”

  马骏心中一悸,突然感到了人生的短促和严酷。活着真没有什么可闹腾的,到头来真正的唯一的胜利者是阎王爷!

  “你们这工作还不错。我原以为干你们这一行会很忧郁很不痛快,没想到你们都挺乐和。”

  “谁心里是什么滋味谁知道,不乐和还能去死吗?我们见的死人太多了,怎么死的都有。死个人太容易了,就像吹灭一根火柴。因此大家心里老不安稳,老担心自己家里出事,小孩儿掉进冰窟窿里淹死了,滑倒被汽车轧死了,老人一口气没上来憋死了……反正不想好事儿。脑子一动就是死,就跟死人有关。只好说说笑笑打打逗逗,让自己少想事少动脑子……”

  “班长,”一个男火化工拿着一张纸从前台走到后面嚷嚷着,“市工委一个叫杨……什么玩意儿,这个字不认识,想夹个儿,怎么办?”

  “叫杨昶,是工委书记。”马主任一激灵接了嘴。

  “该他九点烧他没来,现在要夹个儿。当头儿的活着不排队死了还搞特权。”

  “咳,这又不是买东西领奖金,他愿意夹个儿就叫他夹吧。”

  班长一发话马骏赶紧离开后台进了前场。

  前台一帮人正手忙脚乱地换花圈、改横标——“追悼×××同志大会”。“追悼”和“同志大会”是永远不换的,好像已使用了好几辈子,墨迹剥落,笔画已缺胳膊短腿,只有“×××”处不断用新死的人的名字盖住上一个死人的名字。萝卜快了不洗泥,严肃悲痛的追悼会这样一图省事就显得滑稽可笑了。“×××”处像贴了千层膏药一样突出老高,白粉连纸很薄,上面的字盖不住下面的字。前面的死者叫“王玉红”,一个慌里慌张的人站在高凳上举着两张写着“杨昶”的白纸,把“杨”字盖在“王”字的上面,“昶”字不知该贴在哪里。贴在“玉”字处,“杨昶”变成了“杨昶红”;贴在“红”字处,又变成了“杨玉昶”。

  大喇叭里又传出火化工的吆喝声:“杨……这是杨什么的家属,快点快点!老几位老几位,手脚利索点儿。今天我们活儿多,后边还有好几十个哪!”

  马主任不知该往哪儿站,前面矮矮的铁栏杆上挂着两个牌牌,左边的牌牌上写着“首长”,右边的牌牌上写着“来宾”。来宾不是首长,首长不是来宾,不能站错了位置。可自己算首长呢,还是算来宾?这要看以什么为标准。他是正处级干部,在科长面前算首长,在局长面前他是下级。刚才听了火化班长一番开导,火化炉内全一样。没进火化炉以前可还得论资排辈。

  他知趣地站到来宾席上。

  杨书记躺在小推车上被塞进了台中央那个小小的充满了污染的玻璃罩内。哀乐又响起来了,马主任沮丧地下了决心:

  “我死前一定要留下遗嘱,从医院的病床上直接送进火化炉,绝对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钻那个肮脏的玻璃匣,死了以后还招人嘲笑,招人非议,招人咒骂……”

  1990年6月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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