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夏
他想通了——续弦!为什么不续?五十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他答应了介绍人,今天晚上就跟女方见面。一旦决定续弦似乎一刻也熬不住了。妻子是去年春天去世的,他居然熬了一年多才决定再结婚,在当今社会已经相当了不起啦。他不敢说妻子一死自己的心也死了,只有像马克思和燕妮那样伟大人物的爱情才能那样说。他只能说有妻子在,他的家像个过日子的样子。妻子不在了,他大病一场,残破的家由他的上高中的女儿支撑。如今女儿到外地上大学去了,他才真正体味到什么是凄凉和孤独。别看世界挺热闹,人口爆炸。这种火爆不属于他,人越多相互越仇视,隔阂越大。别人热闹你冷清,才更惨。要准备一下,上街买点东西,至少要给自己买身衣服,买点糖果之类的招待客人的东西。家不再像家,或者说没有女人就不算家,不论大事小事,事无巨细,全得自己操心自己操办。活着不容易。得,别又来这一套,今天是好日子,开始新的生活,进入第二青春期。要打起精神,带上钱,带上提兜,连散心带采购。过个了不起的构成大转折的星期天。先奔百货大楼,先买那些重要的非买不可的东西。
空气又黏又热仿佛用手都拨拉不动。更黏更热更拨拉不动的是人。大街上人挤人,人撞人,人不拿人当人,一片混沌的肉色。这座他生活了几十年熟得不能再熟的城市变得妖艳而轻浮,陌生而疏远。妖艳的女人在他身上蹭过来蹭过去,对他却又视而不见,好像他是个并不存在的隐身人。撩人的时髦在压迫他,一团团斑斓的色彩在他眼前浮游,女人身上的香气让他感到一阵花里胡哨的晕眩。他身上生出一种莫名的疼痛,有小虫在心里爬,一年多没有想的事不是五十岁的人该想的事他全想起来了。想过之后连自己都感到脸红。城市像个不要脸的妓女一样继续在撩拨他。街道在冒烟,楼房像烧红的炭块。他的腹部也在嗞嗞地烧起一股烈火,只好用提兜挡住小肚子下面。
他记不得有多少年没进过百货商店了。自从妻子病倒以后他也忘记自己是男人了。以前只知逛大街是又烦又累又吵的苦事,哪知现在逛大街会让他感到这般新鲜这样兴奋。若早出来逛逛大街,说不定早就再婚了。百货大楼里面更让人眼花缭乱,不是商品,而是人。每个柜台前面都挤着一堆人,他无法靠近柜台,不知道人家在买什么,也不很清楚自己想买点什么,便在一个满身珠光宝气的漂亮女人后面排上队。她耳朵上吊的脖子上挂的手上戴的这些金银珠宝是真的还是假的?借珠宝的光泽炫耀自己的美丽还是炫耀自己的富有?乌发向右倾泻不对称不协调却富有大胆的挑战性,滚圆的白得诱人的脖子,一身绮丽的现代织物看上去是那样柔软光滑。他真想去摸一摸。他不敢。拥挤成全了他,人群像潮水一样从大门口涌进来,人们都推来撞去。他不抗拒,随着人流摇晃、移动,肩膀和前胸很容易就碰上了那女人的身体。烈火又在大腿根处燃烧起来,向全身蔓延。抓紧提兜挡在小肚子前面。大楼里人声鼎沸,嘈杂不堪,掩盖了一切邪念。
“人家王娘存了一百多条毛毯,还真存对了。以前是一百来块钱一条,现在涨到快二百了,不费劲儿就能赚个万儿八千的。”
“再不买,明儿个说不定还得涨!”
又一个大浪从后面打来,他身不由己地扑到前面那个女人身上。突然眼晕心跳,双腿发软,心旌飘飘,几乎不能自持。幸好前面那女人只顾扬着手抢毛毯,没有留意身后的危险。他像个得手的小偷,捡个便宜便溜开了。还恋恋不舍地回头多看了那女人两眼。就在这工夫后背猛地被撞了一下,踉跄几步险些摔倒,他还没有稳住神,撞他的小伙子已经骂上了:
“长眼了吗?哪儿踩?”
原来是踩了人家的脚,赶紧赔笑:“对不起……”
在他身边游动着好几个穿着古怪、面目可憎的小流氓。不对,刚才是他们踩住了他的脚,左脚尖现在还火辣辣的。
“这傻老爷们儿,看那个漂亮姐儿看直眼了。”
“哎,看进眼里可就拔不出来了!”
他有理也不敢跟这些人理论,何况他还做贼心虚。转身钻进人群,在身后引起一阵嗤笑。
他害怕了,要规规矩矩的。刚才他也并没有什么不规矩,只是心里有点想入非非。固本安神,来到卖秋季服装的柜台前。不敢硬挤,耐心地站在外围等机会。顾客退走一批又拥上来一批。他终于被夹裹着靠近了柜台,并相中了一件米色夹克衫。
“同志……同志……”
他连喊三声,服务员没有理他。他感到尴尬,十分不好意思。却又不敢着急,也无法着急,跟谁着急?薄施粉黛的售货姑娘忙来忙去,要招呼这么多人,也许没听见他的话。只怪他自己没长眼睛,售货员在那边忙活,你在这边叫喊,她怎么会理你?应该等她从你眼前过的时候再喊她。这哪像是用自己的钱买东西。售货员像个给穷人舍粥的公主,他像乞求恩赐的臭要饭的。当他小心翼翼地卑贱地抓住时机第五次呼喊同志的时候,售货员扭过头来瞪着他:
“买嘛?”
“您把那件夹克衫拿给我看看。”
“那是年轻人穿的。”售货员说完就去招呼别的顾客,不再搭理他。
“你拿来我试试嘛,我也不老啊!”
没人理他。
“你这是什么态度,这是为人民服务嘛!”
站在他后边的人不耐烦了:
“哎,你买不买?不买躲开,别占着地方!”
“就是嘛,好像外星来客。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提为人民服务?”
他悻悻地在人们嘲笑的目光中抽身而退。
他转了两个多小时什么也没有买到,倒把自己的尊严挤得支离破碎。周围的眼光都是这么不好惹,不怀好意。每个人身上都粘着一种厌恶,这厌恶像灰尘一样在空气中弥漫,他无法逃避。他怕所有的人,怕这个商店、这个城市。他的眼光里充满了警惧,仿佛挤进了一种沉重的仇恨中。这腥臊的汗臭,不流通的空气散发出一股烂猪肉般的味道;还有这嘈杂肮脏灰暗的拥挤。把他所有的欲望和兴致全破坏了。他再也看不到自己中意的东西,也记不得自己要买些什么。不,他什么也不买了,只想快点回到自己的小房子里去,洗把脸,喝杯浓茶,躺一会儿。看来只有孤独才是他最牢靠的世界。
在一楼的大厅里他看见了一位比他更倒霉的老太太。手里拿着个布包,里面想必是钱,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求人指点:
“我买点什么好呢?同志,你说我买点什么好呢?”
看热闹的人乱出主意:
“大娘,您什么也抢不上。趁早回家,小心别把钱丢了。”
老太太念念有词:
“毛华达呢原来三十块钱一米,现在涨到五十多了。直贡呢涨到六十块钱一米啦。我得买,得快买。”
“大娘,不如趁着明白给自己买身好装裹衣服吧!”
有人哄笑。
老太太认真了:
“也对,先买好预备着。”
卖死人衣服的柜台前也挤着许多人。大字标价:“一身二百元。”
“这么贵?”老太太把那个布包捏得更紧了。
连他也吓了一跳。
售货员高声叫喊:“这还算贵?再不买明天就二百五了。要死快死,现在不死往后就死不起了!”
他倒吸一口冷气逃到大街上。太阳西移,热度稍有收敛。大街上人更多了,脑袋挨脑袋。为什么这时候不发生大地震?为什么不来一场大雨?雨水下得一人深,然后降温到零下三十度,把这亿万个身子冻在冰里,大街上只露出一层各式各样的脑袋。如果能求来那样一场灾难,他宁愿把自己的命也搭上。
世界变得无人管理。人类不再有能力管理自己。城市越大人越多越残酷。他感到自己同这个城市一样滑稽可笑。
他快到家门口时突然想起要买一点待客的零食。浪费了半天时间不能这么两手空空地回去。他进了食品店,可口可乐、橙汁、瓜子、香烟,要了一堆。售货员拿好东西,他伸手到口袋里一摸,脸色立刻变了。钱包没了。他翻了提兜和所有的口袋,也没有找到一元钱。他是个一板一眼有条不紊的人,钱包放在右边的裤口袋里是不会错的。
“对不起,我的钱包找不到了。”
“是找不到了还是没有带钱?”女售货员把那些东西噼里啪啦又扔回货架子上。
“这么大人出来买东西不带钱,成心折腾人玩儿,真不顺气!”
她那涂得鲜红的薄薄的嘴唇那么突出,仿佛就是为了吐出憎恶。而且把憎恶压得又尖又细,直刺他肺管。他只能落荒而逃。
人跟人是那样陌生,那样充满仇恨。现代女人好看而不好接近,可恶而不可爱。再看大街上那一张张浓妆艳抹的女人脸,全都令他恶心。越是没有灵魂,越要用漂亮的服饰和化妆品来掩盖自己。他什么时候变得跟现实不相容了?自己产生了隔世感。他一下子丧失了存在的信心和生活的能力。是自己退化了,还是别人朝末日前进了?他还能找到一块适合自己的合乎道德的天地吗?
他神色疲倦而愤懑,拖着沉重的两条腿好不容易进了自己的家门,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恶心,蹲在地沟眼儿旁边大吐起来。似乎把肠子肚子心肝肺全吐出来了。其实他只吐出一摊绿水,因为他肚子里什么也没有。吐过之后,他显得平静而荒凉,对续弦的事也有了准主意——一定要找一个能够上街买东西的女人做自己的第二任妻子。
1988年夏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