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盛五在学习期间见到一份通报，卫生局表扬仓北厂的人在马路上不随便吐痰。他有点不大相信，下了火车顾不得回家，想亲自考察一番。他跟在自己的职工后面走着，他那双具有吸引力的、含蓄而深邃的眼睛里，时时流露出抑制不住的喜悦。他此时的心情，很有点像一个剧作家在剧院里看到自己的剧本演出获得巨大的成功一样，而且正酝酿着写第二个、第三个新的剧本。

　　哎呀，高盛五只管跟在一群仓北厂的工人后面，工人吐痰没吐痰他也没看见。一抬头却来到了自己的家门口。前面那群工人里就有他爱人苗玲玉，她和别的工人说了声“明儿见”，开门进了自己家。高盛五撩撩帽檐儿笑了，穿戴都一样，连自己老婆都认不出来了。

　　他也抬腿进了屋。苗玲玉脱下厂服，叠起来小小心心地放在枕头底下压好，系好围裙，拿起舀面的盆准备做饭，一扭身看见了丈夫，把面盆往地上一摔，破口就骂：“你还回来，我当是你死在外边啦！”

　　高盛五嘿嘿一笑：“瞧你，两个月没见面，刚一回来连句好听的都不会说。”

　　苗玲玉是天津大姐，刀子嘴，脸一耷拉，说风就风，说雨就雨。仍旧没好气地说：“今天出了第三榜你知道不知道？”

　　“什么第三榜？”

　　“长工资，把你给甩掉了！”

　　“不可能。”高盛五漫不经心地摇晃着脑袋，“我四十四岁，参加工作二十四年，才是四级半工，厂部那几个人都不长，也得该给我长了。”

　　“你那是做梦娶媳妇！人家都长了，就是把你给甩了。谁叫你这时候离开厂去学习，你不知道‘人在人情在，人走茶就凉’？”

　　“怎么会呢？我和老姚共事不是一年两年了……”

　　“屁！”苗玲玉逼上来，越说越气，“姚刚工资八十多块，还又给自己长了一级，现在毛小一百了。厂里多少人说闲话，管嘛用？人家有权，第三榜一出，生米做成熟饭，谁有意见也没有用了！谁看见有好处都想往自己身上搂。什么领导，我算看透了，都是搂着自己的心口过日子，胳膊肘没有朝外的，你越没有心肝，就越升得快，越得实惠。脸皮厚吃个够，脸皮薄吃不着。”

　　“你又言过其实。”

　　“这是实过其言！人家嘴一张连耳朵都跟着动弹，上边有根，下边有一帮，全都捧着书记说。你一走，谁替你说话？”

　　高盛五觉得的确有点不妙：“你说的是真的？”

　　“我的爷爷，第三榜都出来了，板上钉钉啦！”

　　“我去看看。”高盛五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住了，他自问，“我去干什么，去吵？去闹？去争？”他返回身，一头躺倒了床上。眼睛望着屋顶，嘴里吹起了口哨。这下可把苗玲玉惹恼了，她指望丈夫到党委去闹一通，就是长不上工资也出出这口窝囊气。谁知他一屁股躺下，说：“我是个老工人，又是一个副厂长，连这点觉悟还没有？”他说这话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妻子。说完还吹起了小曲。她更大声小声地数落开了。高盛五是个生气不带样的人，所以有人总以为他不会生气。他也知道老婆的脾气，女人的心就是挂在舌头上，干脆就给她两个耳朵。他吹着口哨想自己的事：老姚怎么会办出这种事呢？这不是长不长几块钱的事，岂不要伤了正副手之间的感情？我发明了厂服，把仓北厂的人打扮得漂漂亮亮，我却不能发明一种东西医治人们的灵魂，纯洁人们的灵魂。

　　世上哪有不会动感情、不会生气的人？高盛五脑子乱哄哄的，无法冷静地把这个问题想透，就对爱人说：“我那些出差的用具先别动。”

　　苗玲玉一惊：“你还要走？”

　　“明天我去住医院，趁这个机会把痔疮彻底治一治，不然一上火就犯。”

　　苗玲玉眼珠一转，明白了丈夫的意思：“对，歇它几个月，看看他们怎么办！”她忽然又可怜起丈夫来，赶紧打鸡蛋，下挂面，拿酒壶烫酒。 蒋子龙文集.8，乔厂长上任记